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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春宵无价,照星桥火树银花。妙舞清歌最是他,翡翠坡前那人家,鳌山下。
上元节至,金吾弛禁,京师市坊中鸣鼓聒天,许多少年带着假面,衣着鲜亮地聚在一起,跳舞、投壶、猜枚、放灯,不时引得游人驻足围观。灯明如昼,慈恩寺前扎缚起一座百尺有余的鳌山,上面结彩悬花,挂了千余只花灯。鳌山前搭了一个戏台子,粉墨登场的伶人一手喷火绝活博得众看客喝彩如雷。
梁念仁带着小厮挤过人群,朝着青龙河的方向走去。京师城西有一条大河,水系贯穿南北,是当年群雄割据的时候,宋国君王调集百万民夫,开挖自宁州向东南,经中州过京城,至宛州入宛水的运河,因其色青碧,其形若龙,故命名为“青龙河”。
恰逢孟春天气回暖,河上无冰,星星点点的花灯顺河而下漂出了数里,繁盛似锦地带着人间烟火,仿佛要漂去那无穷无尽的远方。河上画舫之中遥遥地传来丝竹清音,夹杂着人语欢笑,画舫的灯火映着漾漾的湖水,连星月都显得有些黯淡了。
这般的欢笑繁华,便如一卷浓墨重彩的画轴,写意落墨洒墨间取舍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凝滞之处,尽显人间繁华。梁念仁到的那会儿时辰尚早,可陆家灯火辉煌的船上已是宾客喧盈,丝竹绕梁。梁念仁刚踏上船板,便见到此间主人陆少白与一众羽林儿郎们步月徐来,言笑晏晏。
“梁兄可是来了,少白早备好了美酒佳肴,就等梁兄你了。”陆少白亲昵地拉过梁念仁的手腕,指了指青龙河上最奢华的画舫,笑声意气洋洋,“梁兄,你瞧,过不了一时片刻,今晚的好戏就要登台了!”
梁念仁顺着陆少白的指引看过去,张灯结彩的“寒水舫”正停在青龙河中央,湖光月色,美人如玉,周遭船只仿佛众星拱月般环堵围绕。陆家船只离那寒水舫极近,他来时听人说起,今年这些个好位置,尽被勋贵们的船只占了,凭你有千金万金也换不来的。
寒水舫相传为云洲名下的风月场,每逢正月十五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彩云追月”,凡是在京倡优伶人皆可参选,拔得头筹者被称为“秋娘”。云洲乃闻名九州的水上温柔乡,江南销金窝,坊间有云:江南多美人,半数在云洲。虽有些言过其实,却也可见一斑。
“梁大少爷去岁就做了秋娘的入幕之宾,不知今年是否艳福依旧?”
“梁兄眼高于顶,还不知今年的秋娘能不能入梁兄的法眼呢!”
几位公子哥儿恣意调笑着,笑声中带着志得意满的不羁。去岁的秋娘乃是平康坊探春楼的芙蕖姑娘,能歌善舞姿容绝佳。梁念仁是当朝左相梁博的亲侄儿,梁父去的早,他便跟随母亲一直养在扬州老家,四年前母亲病逝,守孝期满才被梁相接入京中。梁相膝下子嗣微薄,待他如亲子,并安排他在羽林军中供职。梁念仁年少风流,不惜为美人一掷千金,做了芙蕖姑娘的入幕之宾,此事五陵年少无人不知。梁念仁也时常以此为荣,每逢羽林儿郎们设宴,定然与芙蕖姑娘同去。
谈笑间,四周忽然静谧下来,欢歌笑语俱都熄了声,一缕清亮笛音如破空而来,带着云破月出那一瞬的豁然开朗,宛转悠扬地掠过青碧的水面,如天籁穹音般穿透喧嚣的红尘径直落入人心底。一时间河里河岸不少人凝神细听,翘首而望,静候着今晚的主角。未几,寒水舫上便有一个俊俏的琴童抱了一把古琴,小心翼翼地放在吹笛人身旁的琴几上。琴师不疾不徐地从里间缓步而出,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轻抚着琴弦。笛声渐渐低落,琴师抬手轻拨琴弦,琴声自瑶琴之上荡漾开去,笛声款款相和,一琴一笛若双龙戏珠,又似凤凰于飞,起承转合间情意款款,如有灵犀。
四周船只上的烛火渐熄,惟余寒水舫如昼的灯火映着天边的明月。这是彩云追月不成文的规矩,乐声起,美人来,看客船上的灯火不能比过寒水舫,不然便是喧宾夺主了。画舫帷幔次第开,一个红衣美人以柔美的身姿出现在人们眼前,随着乐声缓缓起舞,顿时人们鸦雀无声,千百船只不闻丝毫响动,青龙河畔的万盏彩灯俱都失了色,惟余缠绵的琴笛合奏与红衣女子的妙曼舞姿。
“这吹笛人当真了得,竟能与琴师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陆少白忍不住抚掌而赞,对身旁之人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听闻这琴师与云裳姑娘颇有私交,央求多次方同意伴乐,平日里寒水舫花多少金银也请不动他——这可是御用琴师李彦年之弟,自幼善音律,更得其兄真传,今日亲耳听到,方知何谓百闻不如一见!”
“只可惜还是离得有些远了,又只是侧脸,不然还不知是何等的俊美人物呢!”
梁念仁的视线却落在他处。自琴师出场时那惊鸿一瞥,他再没移开过视线,连那使得灯火都仿佛黯淡了的红衣美人也未能分去他的目光。
清绝的月光照在少年温润如玉的侧脸上,映着画舫的华灯漾起潋滟的湖光。料峭的春风拂过不染纤尘的素色锦衣,低眉信手间更显出卓尔不群的清贵,无意间眼波一扫,澄澈的眼眸里蕴藏着天然的灵气。温柔抚琴的身姿伴着红衣美人的云舞,在烟波浩渺的青龙河上,隐隐地映着一个少年儿郎绝美惊艳的模样。
这般人物,纵然梁念仁久居江南,也未曾见过。若不是在这等风月场中遇见他,梁念仁几乎以为他是谁家的富豪子弟,甚至说他是皇亲贵胄,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一场精彩纷呈的“彩云追月”,梁念仁从头至尾竟只顾着留意琴师的去向,笙歌醉梦间,只见落寞的少年斜倚在船头,凝神侧目听着画舫美人的清歌,神色有些凄迷。梁念仁一惊,却见少年已随琴童回到画舫中,面上神色似笑非笑,辨不分明。
“云裳姑娘初次献艺,竟然拔得头筹,真令人想不到!”待到笙歌散尽游人去,陆家船上的公子哥儿们已是醉意朦胧,肆意地谈论着方才评出的秋娘。
“可不是,云裳姑娘头一个出场,后面那些庸脂俗粉,都不屑去看了。”
“要不怎么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呢,可见古人之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今晚的姑娘本就个个都是极品,何况还有御用琴师之弟助阵……不过说到那琴师,虽看的并不分明,可模样似乎也不差,好像在哪里见过……”
众人嘘声一片:“但凡见到模样不错的哥儿,四郎总要说一句‘在哪里见过’。”
“四郎”是三朝元老陈安长的第四子,也在羽林军供职,只听他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须知佛家讲三生因缘,这三生便代表‘前生’‘今生’‘来生’,要是今生有缘,那必定是前生结缘,这世间的因缘呐,莫不是从‘似曾相识’开始的。”
陆少白笑骂道,“自从四郎跟了尘大师见了一面,开口闭口皆是佛语,干脆挥剑斩断三千烦恼丝,遁入空门得了!”
陈四郎急切地拉过梁念仁,道:“那琴师真是见之忘俗,不信,来问念仁兄!念仁兄今日也一直瞧向那琴师来着,快快告诉少白,那琴师如何?”
梁念仁借着几分酒力,低声在陆少白耳边说了几句,引得陆少白讶异地看向他。众人不依不饶,哄闹着要梁念仁大声讲出来,陆少白轻咳一声,“梁兄说,方才见那琴师带着两个人乘小舟上岸了,不如咱们也‘上岸’?”
羽林儿郎们哄然应好,一并上了岸,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着西市坊走去。刚转过河岸街,便见到方才那琴师驻足在一个绘着江南山水的五彩花灯前,灯光柔和地落在他的面庞上,勾勒出几分忧郁沉静。五陵年少的嬉笑中,梁念仁微带醉意独自上前,停在琴师斜后方不足一步之处,扫了一眼花灯上清秀的字迹,看着琴师清丽出尘的侧脸,念道:“远树两行山侧立,扁舟一叶水横流——这当是一个‘慧’字。”
少年琴师听他说出谜底,侧过身,对他略略颔首,转身走了。
“兄台方才弹奏的那首曲子甚是精妙,想我久居扬州,游遍江南,也未曾听过此等天籁之音。不知在下是否有此荣幸,得知这是什么曲子?”梁念仁快步跟上,落后少年半步,语调柔和低沉,姿态谦恭如虚心求教的儒生。
少年不由得驻足回首,勉强笑了笑,“兄台谬赞,那曲子本是教坊乐工所做,在下不过稍作更改,为云裳姑娘伴乐。至于名字……原名叫做《长相忆》。”少年略一躬身,曳着一缕淡香离去。
梁念仁微怔的瞬间,少年已经走远。几位少年嬉笑着走上来,促狭道,“怎么,梁大少爷也有碰钉子的时候?”梁念仁心思一转,笑了几声:“你们分明知道我不好这口儿,还这般捉弄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这等小倌儿相处。倒不如四郎去试试?那琴师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恐也是好佛之人。”
“念仁兄可看清了他的样貌?”
梁念仁竟是一声长叹,望着几位公子哥儿,似是难以形容,欲言又止了数次,方道:“纵然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羽林儿郎们一片惊叹,立时便有人打赌,谁能将此人拿下,便将前几日得来一柄镶金嵌玉的西域弯刀送他。陈四郎本就对那琴师念念不忘,又一直眼馋那柄西域弯刀,当即越众而出,朝着琴师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