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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午膳,皇帝照常要歇午觉。春寒未退,宫里各处都笼着地火,殿内又燃着安息香,暖融融的熏得人昏昏欲睡。宁福海正好当值,便守在寝殿内,窗外似是起了风,檐角铁马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他怕扰了浅眠的皇帝,随意看了一眼龙榻,恰见皇帝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一惊之下,睡意登时烟消云散,忙打起精神服侍着:“陛下醒了?”
皇帝“嗯”得一声,问道:“外头起风了?”宁福海应了声是,又道:“瞧这天色,过会儿大概是要下雪了。”他见皇帝面色淡然,似有不豫,正忐忑着是不是说错了话,却听皇帝低叹道:“朕睡不着,出去看看雪景。”
皇帝这几日原就疲乏,外面天寒地冻,万一出去受了凉,那便是宁福海的罪过了。他忙上前伺候着,劝道:“陛下,这会子外头风正大,冷得很。奴婢估摸着这雪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陛下若是想赏雪,不妨等到雪停了再去。”皇帝正起身朝外走着,不耐烦听他啰嗦,斥道:“多嘴!”宁福海担心皇帝身体,哀求道:“那求陛下容奴婢先去传轿。”皇帝愈发不悦:“你如今竟敢管到朕头上来了?”宁福海吓得立时磕了个头,不晓得皇帝为何如此生气,又忽然灵台清明,低声道:“陛下……陛下若是觉得闷,正巧秦王殿下在宫里,奴婢去传殿下过来陪陛下说说话?”
苏子澈心思细意气重,皇帝原本担心今日斥责过他又严惩陆离,末了还将他拘于宫中,会惹得这个弟弟难过,是以一直放心不下。午觉未歇好,便想着去瞧瞧他。宁福海这般一说,倒正合了他心意,顿下脚步道:“看时辰,麟儿怕是正睡着。”宁福海见皇帝如此说,便知自己猜对了,心中大喜:“殿下若是睡着,奴婢便等殿下醒了再传话。”皇帝也不多言,只道:“那还不快去!”宁福海忙磕头应是,躬身退下了。
尚德殿中的安息香已换成了御用的龙涎香,苏子澈一进来便看到熏笼里丝丝缕缕的轻烟袅袅升起。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自记事起便常来此地,只那时这里还是东宫,兄长苏子卿还是太子,去岁先帝驾崩,兄长即位,这才将此殿重新修缮了一番,月前才重又住进来。
苏子澈进殿之时,皇帝正执着一支玳瑁笔,凝神在御案上挥洒着笔墨。殿中别无他人,苏子澈缓步过去,见纸上是几行金生玉润的小楷,写的正是: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
皇帝见他沉吟,笑了笑道:“古人云,玉有五德,仁、义、智、勇、洁,故君子当如玉也。”言罢,拿起案上的一个雕工精致的小叶紫檀匣子,递到苏子澈手中,道,“打开看看。”苏子澈接过来,见匣子里放着一块龙纹玉佩,玉色晶莹,触手生温,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乃是:“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玉在璞中待雕琢,你跟艮坎离巽正值年少,若是朕一味袒护,只会令美玉蒙尘。麟儿,父亲虽已驾崩,三哥待你,却如往日一般。朕初登大宝,根基未稳,自然辛苦非常,难免顾不到你。你若是因此与三哥产生嫌隙,岂不令人伤心?”皇帝凝望着他,见小弟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柔声问道,“陆离伤势如何?”苏子澈有些忿然:“三哥打的,却来问麟儿?”皇帝噗嗤笑了出来,亲手将玉佩系在他的腰间,道:“麟儿昨日原本顶了李彦年兄弟之名,他们本是教坊中人,那秋娘原也是宫中善才所教,虽有不妥,倒也无甚大碍。即便后来去平康坊,一个乐工,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可陆离为逞一时之气,当众暴露你身份不说,还出手打伤羽林军,朕打他几下,还委屈了他不成?真不知是三哥平时宠你太过,还是纵他太过。”
“几下?整整四十大板!”苏子澈不依不饶,“麟儿平时就没少去了平康坊,即便陆离不说,也会有人认出来。三哥怎么可以因为这个,将阿离打成重伤!”皇帝亲昵地握住小弟的肩膀,笑问道:“看过他了?”苏子澈顺势偎过去,摇头闷声道:“阿离不让我看。”
“胡闹!反了他了!”见皇帝面色微寒,苏子澈耍赖般地笑道,“那就请三哥给麟儿一道圣旨,麟儿得了圣旨,阿离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料他也没这胆子。”皇帝心情甚好,点点他的额头,轻斥道,“若是哪日麟儿敢抗旨,三哥定也饶不了你!”数月之前,素来宠爱的弟弟因为父皇的驾崩,几次哭昏过去,任如何哄劝都不起作用,之后整个人更是一直沉郁不快,全然没有此前爱说爱笑的欢喜模样。他那时既要忙着料理先帝后事,又要忙着控制前朝后宫以便顺利登基即位,自是无暇顾及小弟的情绪。待他即位之后,苏子澈已然同他疏远,从长乐殿搬去了秦-王府居住,他几次想召小弟进宫,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正因如此,即便麟儿今日是来兴师问罪,他心底也带着隐隐的欢喜。
“麟儿便是想抗旨,也得先有圣旨才行。”苏子澈将一支御笔递到皇帝手中,“三哥快给麟儿个旨意,麟儿一直挂念着阿离的伤势呢。”皇帝笑道:“你巴巴地去看他,这份情义已是难得。现下有朕的口谕还不够,当真要朕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不成?”苏子澈思量了下,也意识到此事过于儿戏,赧然道:“麟儿知道了。那麟儿先去看陆离,晚上再同三哥一起用膳?”见皇帝含笑应允,苏子澈亦是粲然一笑,转身离去了。
 
檐下铁马终于安静下来,陆离却在惊痛中醒来,屋中寂静得惟闻更漏之声。只醒来的片刻功夫,陆离已疼得冷汗淋漓,下半身像是被人拿刀不停地刮着,疼得他两眼阵阵发黑,暗恨自己缘何不能昏厥。
宫中刑杖分常行杖和讯杖,陆离所受的常行杖规格为杖长三尺五寸,大头直径三分二厘,小头二分二厘,紫荆木所制,行刑时臀、腿分受。杖刑的规矩,若是内侍宫女犯了事,需掳衣受责,朝廷官员受杖则可以赐一张刑凳,免去掳衣及匍匐于地的耻辱。
因是皇帝亲口下的命令,几个内侍丝毫不敢放水,一杖杖打下,竟是用了全力。陆离被堵了口,只觉身后痛得似入了阿鼻地狱,再如何苦苦挣扎,都逃不过这无休无止地折磨。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滴落,他像一条溺水的鱼,奋尽全力想要呼吸,至死方知不过是一场徒劳。昏昏沉沉的痛楚中,他仿佛听到苏子澈在叫他,他想应一声,想说自己不疼,不碍事,可被堵住的口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陆离是被抬回长乐殿的。
他身后被打的血肉模糊,皮肉绽开处和裤子黏在了一起,董良知道他不愿旁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形容,特意屏退侍从,让李巽将他按住,亲自拿剪刀剪开他的衣裤,又用温水濡湿帕子覆在伤处,待淤血化开,才将打碎的布料从伤处挑出,消毒敷药。单是清理伤口,便花费了近半个时辰,期间苏子澈几次要看陆离的伤势,都被齐坎拦在门外。等到伤口处理好,又看着他将刚熬好的药喝下,他们才稍稍放宽了心,留他一人在房中休息。
陆离费力地直起上身,伸手去够床头的茶盏,咫尺之间,微不足道的茶盏,竟沉重得令他险些握不住,牵扯到身后的伤痛,登时又是一身冷汗。看着尽数洒在被褥上的茶水,陆离苦笑,他未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堪一击,区区一顿杖刑,就能让他如此狼狈。
他埋头在茶水浸湿的被褥上,有些后悔将内侍与宫娥都赶出去了。
蓦地,一只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继而脸旁散落的茶盏被拿开,清越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阿离,怎么把杯子放榻上,你渴了?”陆离猛然抬头,惊诧的视线撞上苏子澈黑白分明的眼睛,失声道:“殿下怎么进来的?”
“怎么,不许我来看你?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非得请了陛下的圣旨……”苏子澈略带得意的声音戛然而止,捧着斟满茶水的杯子怔了许久,才小心地道,“阿离,你……”只一个字,他再问不出口。陆离俊朗的脸颊已经被濡湿,额上挂着晶莹的汗珠,面色惨白如纸,苏子澈心下慌乱,不知是怎样的痛,才能让这个素来坚忍的少年难受成这样。
“刚茶水太烫,不小心就洒了,殿下怎么来了?”陆离浑不在意地笑笑,又指了指苏子澈手中的茶盏,“给我的?想不到挨了打反倒尊贵了,竟劳动殿下亲自端茶递水。”陆离眼底带笑,苏子澈却闭了口,动作生疏而僵硬地喂他喝水。
放下茶盏,苏子澈伸手去掀虚掩住陆离身后的被子。陆离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面上带了一丝不豫:“殿下这是做什么?”苏子澈眸光一闪,反问道:“朝夕相处十二年,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秘密。现在你因我受伤,我连看一眼都不行?”
陆离不肯放手,只道:“陆离伤在臀股,有碍观瞻,殿下还是回避吧。”苏子澈略带讨好地笑了笑,反手握住陆离的手指,道:“陆离,你是恨我方才无动于衷地看你受罚,不曾上前制止么?”陆离凝望着他的眼睛,忽有一霎的恍惚,只觉他眼底映着的并不是自己。陆离依稀想起数月之前苏子澈沉溺于先帝噩耗中无法自拔,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参加今上登基大典时的情形,似乎也是如现在这样,明明不开心,却还带着不分明的笑意,像是望着眼前,又像是望着过去。
陆离心里微微发涩,不知不觉便松了手,身后的被子顿时撤离,他闭上眼,不去感受身后炽烈的视线。他能想象出苏子澈现时的表情,他只是故作不知。
良久,身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疼么?”苏子澈声音干涩发紧,似乎受伤的不是陆离,而是他自己。朝廷官员受杖不必掳衣,可真打到血透重衣血肉模糊,反倒不如掳衣受责来的痛快。苏子澈轻抚着陆离腰间,臀腿一片伤痕,只腰间还完好无损,更衬得那伤狰狞可怖,刺得他眼眶泛酸。苏子澈愧疚不已,沉声道:“陆离,对不住。”
“说了不让你看,你偏要去看,看了你又不高兴。”陆离半侧着身子,回首去望苏子澈,眼底蕴满了笑意,似是毫不在意身后之伤,只温声道,“陆离为了殿下,便是死也甘愿,殿下又何必说这些令人生分的话?”
“那我不说了,你好生休息。”苏子澈缓缓站起身,眼中似是噙着泪,声音低如呢喃,“这宫里闷得很,我想出去走走,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同意。”说完,他慢慢地朝着屋外走去,他步履沉重,踏着更漏一声声远去,声声都敲在了陆离心上。顾不上身后翻滚的伤痛,他不放心地唤了一声殿下,苏子澈不知听没听到,脚下一缓,仍是毫不停歇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