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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飞檐翘角的尚德殿上,殿内有些昏暗,宫娥早早地上了灯,皇帝正与几位朝廷肱股大臣商议立储之事,初登基之时,便有数位重臣上奏请立储君,他因着心里有太多顾忌生了迟疑,以春闱将近为由,一概驳了回去。而今金榜刚贴出来,诸大臣就忙不迭地又来规劝皇帝。
皇帝笑了一笑:“朕还年轻,众卿家何必心急若此?”左丞相梁博庄容道:“陛下,储君不立,民心不稳。今坊间小人谣言四起,百姓心如浮舟,还望陛下早立储君,以谋后事,则流言可平,民心可定。”皇帝未见不豫,淡淡问道:“都是些什么流言?”梁博迟疑不答,皇帝淡淡道:“不敢说,还是不能说?”梁博面露悲色,跪伏于地,道:“坊间流传,诸皇子平庸无能,惟秦王勇武睿智,圣上迟迟不愿立储,是……是欲效仿武帝,传位于弟。”他言语梗塞,目中似浮起泪光,“臣请陛下早日定夺,早立嗣君,以止流言,以安民心!”
殿中霎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几位大臣皆跪伏于地,皇帝目中怒意如惊鸿掠影,转瞬即逝,他猛然抬手重重拍案,含怒而起,喝道:“朕立储君,考虑的是江山社稷,是公卿将相,是子孙万民!朕择贤而立不忌亲疏,一再考量反复斟酌,正为江山百姓,何时轮到尔等肆意讨论!”
皇帝龙颜震怒,自是无人敢应声,宁福海膝行到皇帝身旁,抱着他的腿连声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莫气坏了身子!”几位臣子虽不言不语,额上冷汗涔涔,却丝毫不肯退让,厚重的朝服之下尽是文人书生的铮铮傲骨。
殿中登时陷入僵持,无人先语,无人先动。
忽地,一袭月白长衫闪进殿中,内侍不及通传,他已湿漉漉地奔至皇帝身前。殿内剑拔弩张的气势瞬时一减,皇帝看着引起坊间流言的罪魁,见他浑身湿透,湿哒哒仍在滴水,蹙眉道:“堂堂大宁亲王,如此模样成何体统?里面候着去!”
苏子澈未料到此间如此多人在,气氛又这般诡异,诧异一愣又旋即了然,展颜一笑也未见尴尬,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依言去了内殿。待皇帝打发了一干臣子,到得内殿时,苏子澈已换过衣服,立在窗前观雨,听到动静侧首一望,胡乱行了个礼,调皮笑道:“麟儿来的不巧。”皇帝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檐下雨滴道:“来的挺巧,正商议立储之事,你且说说看,朕该立谁为储君。”
此前皇帝常常拿紧要国事来考校苏子澈,此时听此一问,只道是兄长又来考量他,兹事体大,又极为敏感,他不能不答,更不能乱答,思忖片刻道:“皇长子苏贤,正宫嫡出,性格沉稳亦不乏睿智;皇次子苏哲,资质平庸却品性敦厚,虽是庶子,生母却是左相的亲妹妹;皇三子苏逸,母族谢氏是河南旧族,世代与大宁联姻,人也是温润儒雅天资聪颖,说起来,这点与他表兄谢玄倒是相似。”他转头看向皇帝,“其余皇子年岁还小,未见哪个极为出色,不过陛下正是盛年,不妨过几年再看。”皇帝淡然道:“朕可以等,只恐朝中元老们不肯等。”苏子澈笑起来:“那就只能从他们三人中择善而立了,沉稳睿智的苏贤、敦厚仁慈的苏哲,还有温润儒雅的苏逸,不知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更青睐谁呢?”
皇帝转过身来,目光从他他半湿的头发上滑下,落进他黑色的长睫之中,道:“麟儿还落了一人。”苏子澈微微挑眉,默默将年岁小的诸皇子点了一遍,又挨个回想皇帝是否曾经夸赞过其中某人。苏逸出生之后,皇帝膝下便少有所出,数年里也只添了两位公主,直到前几年东宫来了一位荣国美人董氏,初承恩宠便一举得男,诞下一子。据说模样性情都同苏子澈小时候有三分像,是以颇得皇帝宠爱,小字叫做月奴。但那董氏身份低微,原本只是荣国进贡来的歌女,只因颜色出众才得皇帝宠幸,纵然母凭子贵,也断然不可能让她的儿子做储君。而除却月奴,余下的皇子都还在吃奶,也没有哪个皇子的母族值得皇帝忌惮,苏子澈思来想去不得解,只得摇头道:“想不到。”
窗外忽起一阵乱风,雨水破窗而入,苏子澈不及遮挡,皇帝将他往怀中一带,急转一步将风雨挡在身后,苏子澈正要赞兄长好身手,忽听笑问道:“麟儿怎么忘了自己?”苏子澈怔了怔,有片刻的不解,恍然间意识到皇帝言中之意,耳畔似有惊雷乍然响起,惊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许久才茫茫然道:“三哥欲置麟儿于炭火之上?”皇帝细观他神色,见他似乎对坊间流言丝毫不知,心里悲喜掺半,含笑道:“三哥舍不得。”苏子澈不知这话里是否有试探的意味深藏其中,启唇不知如何说,良久才嘲讽一笑:“三哥这是在拿麟儿的忠心打趣?”话是疑问,说的却极为肯定。
皇帝听他语出刻薄,知道生了误会,以为自己以此试探其忠心。他诧异之下又缓缓透出冷意,为这十五年毫无保留地相待与费尽心血的栽培,他不吝江山,若小弟真想君临天下,说不准真会不惜拱手赠山河,一力承担朝廷内外的压力,怎奈何这真心……至亲之人未看到。
个中伤心处,似天山冰雪,直教他心也凉透。
皇帝负手而立,直直地瞧着苏子澈,他背后被雨水打湿了些,檀湘上来侍候换衣服,只觉皇帝手指冰冷,殷殷问道:“陛下是不是冷了,可要加件衣服?”皇帝摇了摇头,仍是静默地看着小弟,苏子澈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只觉这视线透着刺骨的寒气,让他觉得冷,他心下微微害怕,低垂了眉眼上前侍候皇帝穿衣,皇帝止住他的动作道:“麟儿,朕并非对你生疑。”
他这般说,苏子澈反而更无措,低声道:“麟儿只求此生能长伴三哥身旁,并不图其他。”皇帝对他笑了一笑道:“朕知道。”他知道,所以宠他纵他,不作保留地对他好,只是在这风霜刀剑不停催折的皇城里,不知这样的不争与保护是幸也不幸。
苏子澈觑着皇帝面色渐渐缓和,低头认错道:“麟儿说错话,让三哥伤心了。”皇帝揉了揉他细嫩如最上等丝绸的脸颊,他未敢使力,只怕稍一用力,指腹的薄茧就能弄破娇嫩的肌肤。皇帝心中轻叹,眼前的儿郎能文能武天赋异禀,若真有一日名满九州,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因着一句说错的话,低头小心翼翼地认错?他不知,也不愿想,只这一刻傲气儿郎的歉意,已令他不再计较其他。
“三哥不怪你。”皇帝坐到椅上,拿起杯盏轻轻啜着,“方才梁相告诉朕,坊间有言,诸皇子平庸,惟秦王智勇,可堪大任。”苏子澈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将他的理智尽数打翻,皇帝方才的言语一字一句回响不休,千万般思量瞬息而过,不知是该怒该悲,终来只剩四个字反复出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考量!什么立储!不过是一场君王对臣子的试探,枉他还险些以为皇帝是真心相问,原来……竟是如此。
他后退一步,一撩下摆长跪于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一片丹心,还请陛下明鉴。”皇帝淡淡一笑,探手欲将他扶起,苏子澈却不肯,仍直直地跪于地上。他眼睛不肯抬起,视线落于红氍毹之上,皇帝瞧过去,觉得他像是想哭却强忍着,那神色中似有委屈,待他仔细看时,却只剩了悲伤。
皇帝轻叹一声:“麟儿,三哥无意伤你。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与其从他人口中得知,不如三哥亲口来说,免得生出误会。”苏子澈侧过头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旁人之言,与我何干!”窗外雨势渐缓,皇帝听得分明,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果然触手湿润,不由心疼道:“你不要哭。”苏子澈仍是十分抗拒的模样,皇帝无奈道:“你说什么,朕都信你。”
苏子澈猛然抬头质问道:“那日我说我和谢清之并无断袖之癖时,三哥信了么!”皇帝一怔,淡淡道:“你方才说,旁人之言,与你无关。那么,你和谢玄若无断袖事,何必问朕信与不信?”人间芳菲尽飘零的四月里,苏子澈忽地打了个寒颤,抬眸与兄长深邃的眉眼对视,他双睫犹带着未凝干的泪珠,挂在睫毛根处固执地不肯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