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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9日,星期一
咖啡馆很热闹,是一家连锁店的分店。东西通通是绿色或者褐色,但都是一次性的,尽管——根据墙壁上贴着的海报看来——都很环保。我的咖啡盛在一个纸杯里,杯子大得吓人,纳什医生坐在我对面的扶手椅里。
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看他;或者至少是今天的第一次,所以对我来说具有同样的意义。我刚刚吃完早餐收拾好东西,他便打来了电话——打到那个翻盖的手机上——大约一个小时后来接了我,那时我已经读完了大部分日志。驱车前往咖啡馆的路上我盯着窗外。我感到困惑,非常困惑。今天早上醒来时—— 尽管我不能肯定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我已经成人而且做了母亲,尽管我没有料到自己是个中年人,而且我的儿子已经死了。到现在为止这一天混乱无比,让人惊讶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浴室里的镜子、剪贴簿、接着是这本日志——最让人震惊的念头是我不相信我的丈夫。遇上这些以后我就不愿意再深挖其他什么东西了。
可是现在,我能看出他比我料想的要年轻,尽管我在日志里写道:他不用担心发胖,可我发现这不代表他跟我原来猜想的一样瘦。他的身材结实,身上过于宽大的夹克更加让他显得虎背熊腰,一双前臂上出人意料地长着浓密的体毛,偶尔从外套的衣袖里露出来。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们刚刚坐定,他问。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感觉糊里糊涂的,我想。”
他点了点头:“说下去。”
我推开纳什医生给我的曲奇,我没有点饼干,但他给我了。“嗯,我醒来隐隐约约地知道我是一个成年人,我没有意识到我已经结婚了,可是发现有人跟我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并不觉得特别奇怪。”
“这很好,不过——”他开始说。
我打断了他:“可是昨天我在日志里说我醒来知道自己有丈夫……”
“你还在记日志吗?”他说,我点了点头。“今天你把它带来了吗?”
我带来了,在我的包里。但里面有些事情我不想让他看,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私密的事情。我的经历。我唯一拥有的经历。
我记下的关于他的事情。
“我忘了带。”我撒谎道。我看不出他是不是有些失望。
“好吧。”他说,“没有关系。我明白,某天你还记得一些事情可是第二天似乎又忘掉了,这确实让人沮丧。不过仍然是进展,总的来说你记起的比以前多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仍然贴近事实。在这本日志的最初几个记录里,我记录了我的童年、我的父母、跟最好的朋友一起参加的派对。我见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和我的丈夫,见到我们刚刚相爱的时候,见到我自己写小说。可是自此以后呢?最近我一直只看到我失去的儿子和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那次袭击,说不定对待这些事情最好的办法是忘记。
“你说本让你烦恼?他告诉你的失忆症的原因让你烦恼?”
我咽了一口唾沫。昨天记录下的东西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脱离了我的生活,变得几乎虚无缥缈。一场车祸。在一个酒店房间里发生的袭击。二者似乎都跟我没有什么关联。可是除了相信自己记录的是事实,我别无选择。我必须相信本真的撒了谎,没有告诉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说下去……”他说。
我从本讲的车祸故事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我记起的酒店房间,不过我没有提到在回忆起酒店一幕时我和本**的事情和酒店里的浪漫景象——那些鲜花、烛光和香槟。
说话的时候我观察着他,他偶尔小声说几句鼓励的话,中途甚至抓了抓下巴、眯起了眼睛,不过那种神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若有所思。
“你知道这些,是吧?”讲完后我说,“你早就知道这些了?”
他放下了饮料:“不,不清楚。我知道造成你失忆的不是一场车祸,可是直到那天读了你的日志我才知道本一直告诉你原因是车祸。我也知道你……出事……你失忆的那天晚上一定在一家酒店里待过。不过你提到的其他细节都是新的,而且据我所知,这是你第一次自己记起事情。这是个好消息,克丽丝。”
好消息?我想知道他是否觉得我应该高兴。“这么说那是真的?”我说,“不是因为车祸?”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是,不是由于车祸。”
“可是你读日志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本在说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因为本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说,“而且告诉你他在撒谎感觉不对劲。当时不行。”
“所以你也骗我?”
“不。”他说,“我从来没有对你撒过谎。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是由于一场车祸变成今天这样的。”
我想到了今天早晨读过的内容。“可是那天,”我说,“在你的诊所里,我们谈到了这件事……”他摇了摇头。
“当时我说的不是车祸。”他说,“你说本告诉过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所以我以为你知道真相。不要忘了那时我还没有看过你的日志,我们肯定是把事情弄混了……”
我能看出来事情是怎么弄混的。我们两人都绕开了一个话题,不愿意指名道姓地谈起。
“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在那家旅馆的房间里?我在那里做什么?”
“我知道得不全。”他说。
“那就告诉我你知道的。”我说。这些话冒出来的时候带着怒火,可是要收回已经太迟。我看着他从裤子上掸掉一块并不存在的面包屑。
“你确定你想知道吗?”他说。我感觉他是在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你还来得及放手,他似乎在说。你还可以继续你的生活,不用知道我要告诉你的东西。
但是他错了。我不能。没有真相,我现在的生活是支离破碎的。
“是的。”我说。
他的声音很慢,支支吾吾的。他蹦出几个词,却说不完一整句话。这个故事是一个螺旋,仿佛缠绕在什么可怕的东西周围——最好不要提起的东西——它跟咖啡厅里惯常的闲聊形成了滑稽的比照。
“是真的。你受到了袭击。是……”他顿了一下。“嗯,非常糟糕。发现你时你在乱走,看上去很迷茫。你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而且不记得你是谁、发生过什么事,头部受了伤。警方刚开始以为你被抢劫了。”又是一阵沉默,“发现你的时候你裹着一条毯子,浑身是血。”
我觉得自己身上发冷。“是谁找到我的?”我说。
“我不清楚……”
“是本?”
“不,不是本,不是。是一个陌生人。不管是谁,他让你平静下来了,还叫了救护车。当然,你被送进了医院,你有内出血,需要紧急手术。”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谁?”
有那么可怕的一会儿,我想或许他们从来没有找出过我的身份。也许所有的一切,我的整个经历甚至我的名字,都是被发现的那天别人加给我的。即使亚当也是。
纳什医生说话了。“这并不困难。”他说,“你是用自己的名字住进酒店的,而且本在别人发现你之前已经联系了警方报告了你的失踪。”
我想到了敲响房间门的人,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本不知道我在哪里?”
“不。”他说,“他显然不知道。”
“他知道我是跟谁在一起吗?谁袭击了我?”
“不。”他说,“警方从来没有就此逮捕过任何人。证据很少,而且毫无疑问你无法协助警方调查。据推断,那个袭击你的人抹去了旅馆房间里的所有痕迹,留下你逃跑了。没有人看到任何人进去或离开。显然那天晚上酒店里很热闹——有个房间在开宴会,进进出出的人非常多。袭击发生后一段时间你可能失去了意识,你下楼离开酒店是在午夜,没有人看见你离开。”
我叹了口气。我意识到警方肯定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结案了。对所有人——甚至是本——这不是新闻,而是老旧的历史,除了我。我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袭击了我,不会知道为什么。除非我记起来。
“后来呢?”我说,“我被送进医院以后呢?”
“手术是成功的,不过出现了继发性的症状。手术后稳定你的病情显然很困难,尤其是你的血压。”他顿了一下,“有一阵你陷入了昏迷。”
“昏迷?”
“是的。”他说,“当时你随时都有危险,不过,嗯,你很幸运。你所在的医院很好,他们积极地采取了治疗,把你抢救回来了。可是后来却发现你失去了记忆。刚开始他们认为可能是暂时的,是脑损伤和缺氧症的共同作用,那是一个合理的假设——”
“对不起。”我说,“缺氧症?”这个词让我停了下来。
“对不起。”他说,“通俗的说是缺乏氧气。”
我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开始收缩变形,似乎在越变越小,或者我在变大。我听见自己在说话:“缺氧?”
“是的。”他说,“你有脑部严重缺氧的症状。有可能的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不过没有发现相关证据——或者颈部受压导致窒息,你脖子上的痕迹也与此相符。不过最有可能的解释是濒临溺死。”他停顿了一下,等我消化他告诉我的东西。“你记得什么有关溺水的事情吗?”
我闭上了眼睛。我只看见枕头上放着一张卡,上面写着我爱你。我摇了摇头。
“你康复了,可是记忆没有改善。你在医院住了一两个星期,刚开始在重症监护病房,然后在普通病房,等可以转院以后你就回了伦敦。”
回了伦敦。当然。我是在酒店附近被发现的;一定离家有些距离。我问发现我的地方在哪里。
“在布赖顿。”他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那儿吗?跟这个地方有什么联系吗?”
我努力回想自己的假期,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不。”我说,“什么也没有。反正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去那里看看,也许有帮助。看看你还记得什么?”
我觉得自己身上涌起一股寒意。我摇摇头。
他点了点头:“好吧。当然,你在那儿的可能原因很多。”
是的,我想。但只有一个牵扯到了摇曳的蜡烛和玫瑰花束,却不涉及我的丈夫。
“是的。”我说,“当然。”我有点好奇我们中有谁会提到“外遇”这个字眼,还有本在发现我到了哪里以及为什么到那里之后的感受。
那时我突然想到了本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失忆真正的缘由。他没有理由要提醒我曾经——不管时间有多么短暂——我选择了另外一个男人,而不是他。我感到一阵寒意。我把另外一个男人置于我的丈夫之上,现在回头看看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后来呢?”我说,“我搬回去跟本一起住了?”
他摇了摇头。“不,不。”他说,“你病得还是很重,你不得不留在医院里。”
“多久?”
“刚开始你是在普通病房,待了几个月。”
“然后呢?”
“转病房了。”他说。他犹豫了一下——我以为要开口让他说下去——接着说,“到精神科病房。”
这个词让我吃了一惊。“精神科病房?”我想象着那些可怕的地方,挤满了号叫的、错乱的疯人。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待在那里。
“是的。”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到那儿?”
他说话的声调很轻,可是语气隐隐透露出了恼火。突然间我感觉很确定我们曾经经历过这一切,也许还经历过很多次,大概是在我开始记日志之前。“那里更安全。”他说,“那个时候你身体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的记忆坏到了最低谷。你不知道你是谁或在哪里,你出现了妄想的症状,说医生们阴谋对付你,你一直试着逃跑。”他等了一下,“你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给你换病房既是为了保护你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全。”
“其他人?”
“偶尔你会大打出手。”
我努力想象那是什么情形。我想象有人每天醒来都感到迷茫,不知道他们是谁、在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医院里。想要寻求答案,却找不到。周围的人对他们的了解比他们自己还要多。那一定是地狱一般的经历。
我记得我们在谈论的是我。
“然后呢?”
他没有回答。我看见他抬起了眼睛,目光越过我落在咖啡馆的门上,仿佛他在观察着、等待着。可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开门,没有人进来或者离开。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在想着逃跑。
“纳什医生,”我说,“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他说。现在他的声音几乎低成耳语了。我想,以前他告诉过我这些,可是这次他知道我会写下来,这些东西伴随我的时间不再是几个小时。
“多久?”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又问了一遍。“多久?”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既是悲伤又是痛苦。“7年。”
他付了账,我们离开了咖啡馆。我感到麻木。我不知道自己原本在期待什么、原来猜想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是在哪里熬过的,可是我没有想到会是在那里,与此同时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
我们走在路上,纳什医生向我转过身来。“克丽丝。”他说,“我有一个建议。”我注意到他说话时口气很随便,仿佛他是在问我最喜欢哪种口味的冰激凌。一种只可能是假装出来的随意。
“说下去。”我说。
“我想如果去看看那间你住过的病房可能会有点帮助。”他说,“你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我马上有了反应,不由自主地喊:“不!”我说,“为什么?”
“你在经历回忆。”他说,“想想我们去拜访你的老房子时发生了什么事。”我点了点头。“那个时候你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这种情况可能还会发生,我们可以激发更多回忆。”
“可是——”
“你不一定要去。不过……嗯,我会说实话。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作了安排。他们很高兴欢迎你去,欢迎我们去。什么时候都行。我只需要打个电话,让他们知道我们动身了。我会和你一起去。如果你觉得痛苦或者不舒服,我们可以离开。会没事的。我答应你。”
“你觉得这可能会帮我好起来吗?真的?”
“我不知道。”他说,“不过有可能。”
“什么时候?你想什么时候去?”
他停下了脚步。我意识到停在我们旁边的车一定是他的。
“今天。”他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今天去。”接着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们没有时间了。”
*****
我不一定要去。纳什医生没有强迫我同意去。可是,尽管我不记得这样做了——实际上记不起的东西太多了——我一定是答应了。
路途不长,我们沉默着。我什么也想不到,想不到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感觉。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干干净净。我把日志从包里拿出来——也不管我已经告诉纳什医生没有带——开始写最新的记录。我想把我们谈到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我静悄悄地地记着,几乎不假思索。停下车穿过有消毒水味道的走廊时我们没有说话,走廊闻起来像陈咖啡和新鲜涂料混杂在一起发出的气味。人们坐在轮椅上、吊着输液瓶从我们身边经过。墙壁上的海报有些脱落。头顶上的灯闪烁着发出嗡嗡声。我脑子里只有在这里度过的7年。那感觉像一生一般漫长,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记得。
我们在一扇双层门外停了下来。“费舍尔病房”。纳什医生按下墙上对讲机的一个按钮,对着它小声说了几句话。他错了,门打开的时候我想。我没有挺过那场袭击。打开那扇旅馆房间门的克丽丝·卢卡斯已经死了。
又是一扇双层门。“你没事吧,克丽丝?”他说。这时第一扇门在身后关上,把我们封在了两扇门之间。我没有回答。“这是安全病房区。”我突然确信身后的门是永远关闭了,我再也出不去了。
我吞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了。”我说。里层的门正在打开,我不知道会在门后面看见什么,也简直不敢相信我曾经在这里待过。
“准备好了吗?”他说。
一道长长的走廊。我们经过时,走廊的两侧开着一些门,我可以看到门后是带玻璃窗户的房间。每间屋子里有一张床,有的叠了被子有的没有,有的有人睡,大多数却是空的。“这里的病人病因多种多样。”纳什医生说,“有很多是精神分裂,不过也有双相障碍、急性焦虑、抑郁的。”
我看着一个窗口。一个女孩正坐在床上,赤身**地盯着电视。另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前后摇晃着,用两只胳膊抱着自己,似乎在抵御寒冷。
“他们都被锁起来了吗?”我说。
“这里的病人都是根据《 精神健康法 》关起来的,也叫做隔离。把他们放在这儿是为他们好,虽然违反了他们的意愿。”
“为了他们自己好?”
“是的。他们要么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要么会威胁到别人,必须把他们放在安全的地方。”
我们继续向前走。我经过一个女人的房间时她抬头看了看,尽管我们对上了目光,可是她的眼睛里却没有什么表情,相反她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眼睛一直看着我,当我向后缩了一缩时她又扇了自己一耳光。一幕图像从我的面前闪过——小时候去参观动物园时看见一只老虎在它的笼子里走来走去——我把幻觉赶开继续向前走,下定决心左右两边都不看。
“他们为什么把我送到这儿来?”我说。
“在此之前你被安置在普通病房里,跟其他人一样有张床位。那时有些周末你会在家里过,跟本在一起,可是你变得越来越难管了。”
“难管?”
“你会走丢。本不得不把屋子的大门锁起来。有几次你变得歇斯底里,坚信他伤了你,你是被强行锁起来的。当你回到病房后好了一阵子,可是后来你在那里也出现了类似的行为。”
“所以他们必须找到办法把我关起来。”我说。我们已经走到了一个护理站。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一台计算机上输入东西。我们走过去,他抬起头说医生马上就来。他请我们坐下,我瞄了瞄他的脸——歪鼻子、金色耳钉——希望能有些线索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什么也没有。这个病房似乎完全是陌生的。
“对了。”纳什医生说,“有一次你失踪了大概4个半小时。警察找到了你,在一条运河旁,你的身上只穿着睡衣和袍子。本不得不去警局接你。你不肯跟任何一个护士走,他们没有选择。”
他告诉我那以后本马上着手张罗给我换病房。“他认为精神科病房不是最合适你的地方。他是对的,真的。你对你自己或者其他人都没有危险,整天跟病情比你严重的病人在一起甚至可能让你的情况变得更糟。他写信给医生、医院院长、你的下院议员,可是没有别的去处。”
“接着,”他说,“有个给脑部受重伤的人开设的住宿中心成立了。他努力游说,有人对你进行了评估而且认定合适,不过费用成了问题。本不得不暂时离职来照顾你,因为付不起钱,但他没有放弃。显然他威胁要把你的故事向媒体公布,于是就此开了一些会议、有了一些申诉,不过最后他们同意支付费用,你作为一个病人进入了中心,政府同意只要你还没有完全康复便会为你支付住院期间的费用。你是在大约10年前搬到那里的。”
我想到了我的丈夫,努力想象他写一封封信、四处张罗、拉起声势。似乎并不可能。今天早上我遇见的男人似乎非常谦恭。不是软弱,而是随和。他不像那种兴风作浪的人。
我不是唯一一个被我的伤改变了个性的人,我想。
“中心相当小。”纳什医生说,“只是在康复中心的一些房间,住户并不多。很多人来帮着照顾你,在那儿你多了一些独立性,处境很安全,情形也改善了。”
“但我没有跟本住在一起?”
“没有。他住在家里。他需要继续工作,他没有办法兼顾照顾你和工作两样事情。他决定——”
一幕回忆突然闪现,把我拖回了过去。一切都略微有点模糊,笼罩着一层雾,图像亮得耀眼,我几乎想要把目光挪开。我看见我自己走过跟这里同样的走廊,被人领回一个房间里,我隐约知道这间屋子是我的。我穿着拖鞋和一件后背系扣的蓝色长袍,跟我在一起的是个黑皮肤女人,穿着制服。“去吧,亲爱的,”她对我说,“看看谁来看你了!”她放开了我的手,领着我向床边走去。
床边坐着一群陌生人,看着我。我看到一个黑发男人和一个戴贝雷帽的女人,却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没有进对房间,我想说。弄错了。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个孩子——大概四五岁——站了起来。刚才他一直坐在床边上。他向我跑过来,喊着“妈咪”,我发现他在跟我说话,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他是谁。亚当。我蹲下身,他扑进我的怀里,我抱着他吻了他的头顶,接着站了起来。“你们是谁?”我对床边那群人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悲伤起来,戴贝雷帽的女人站起来说:“克丽丝,克丽丝。是我。你知道我是谁,不是吗?”她向我走过来,我发现她也在哭。
“不。”我说,“不!滚出去!滚出去!”我转身离开房间,可是屋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站在我背后——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到那儿的,我开始哭了起来。我跌坐在地板上,可是那个小孩还在,抱着我的膝盖。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一直在叫我妈咪,叫了一遍又一遍。妈咪,妈咪,妈咪,而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他是谁,或者为什么抱着我……
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赶紧往后缩,仿佛它刺痛了我。有人在说话。“克丽丝?你没事吧?威尔逊医生来了。”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女人站在我们的面前。“纳什医生。”她说着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向我转过身来。“克丽丝?”
“是的。”我说。
“很高兴见到你。”她说,“我是希拉里·威尔逊。”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比我的年纪稍大一些;头发开始发白,脖子上吊着一副系在金链上的半月形眼镜。“你好。”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确信以前曾经见过她。她向着走廊点点头。“我们走吧!”
她的办公室宽阔,摆着一排排书,堆着不少盒子,纸从盒子里摊了出来。她坐到一张办公桌后面,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两张椅子,我和纳什医生坐了下去。我看着她从办公桌上一堆文件里取出一个卷宗打开。“现在,亲爱的,”她说,“让我们来看看。”
她的形象凝固了,我认识她。躺在扫描仪里的时候我见过她的照片,虽然那时我没有认出她,但现在我认出来了。我来过这里,来过很多次,坐在我现在坐的地方,就在这把椅子或者类似的一张椅子里,看着她一边优雅地举着眼镜透过镜片读着,一边在档案上做笔记。
“我以前见过你……”我说,“我记得……”纳什医生扭头看看我,又看看威尔逊医生。
“是的。”她说,“是的,你见过我。不过不是太频繁。”她解释说我搬出去时她才开始在这里工作不久,而且最初我甚至都不是她的病人。“当然你记得我非常令人高兴,”她说,“你住在这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纳什医生向前靠了靠,说如果看看我以前住的房间可能会有些帮助。她点点头,眯着眼睛查看着档案,过了一分钟她说她不知道是哪一间。“有可能你轮着换了不少房间。”她说,“很多病人都这样。我们能不能问问你的丈夫?档案上说他和你的儿子几乎每天都来看你。”
今天早上我已经读过关于亚当的事情,在听到他的名字时我感到一阵开心,同时心里也觉得有点宽慰:他越长越大时我还是见过好几次的。可是我摇了摇头。“不。”我说,“我宁愿不给本打电话。”
威尔逊医生没有坚持:“你的一个叫克莱尔的朋友似乎也常来。问她怎么样?”
我摇摇头:“我们没有联系了。”
“啊。”她说,“真遗憾,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当时的情形。”她瞄了瞄她的笔记,握起了两只手,“你的治疗主要是由一名精神科顾问医生主持的。你接受过催眠,不过恐怕效果有限,而且不能持久。”她又继续读档案。“你接受的药物治疗不多,有时候会有镇静剂,不过主要用于帮助你入睡——这里有些时候很嘈杂,你应该可以想象。”她说。
我想起了刚才我想象中的号叫,好奇我自己是否一度是那副模样。“当时我是什么样子?”我说,“我开心吗?”
她露出了微笑。“总的来说,是的。你人缘不错,似乎跟一个护士特别要好。”
“她叫什么名字?”
她扫了扫笔记:“恐怕这上面没有说。你经常打单人纸牌。”
“单人纸牌?”
“一种纸牌游戏。也许待会纳什医生可以解释给你听?”她抬起了头。“根据笔记,你偶尔会有暴力行为。”她说,“不要惊慌,在你这种情况下在所难免。头部受过严重外伤的人往往会表现出暴力倾向,尤其是当大脑中管理自我约束的部分受损时。另外,像你这样患有失忆症的患者常常有一种倾向,我们称为“虚构”。周围的事情似乎对他们来说没有道理,因此他们觉得有必要虚构一些细节,细节可能是关于他们自己和周围的人,关于他们的经历或者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据推断是因为他们希望填补记忆的空白。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可是如果失忆者的幻想发生矛盾时,往往会导致暴力行为。生活对你来说一定十分迷惑,尤其是有人来看你的时候。”
来访的人。突然间我怕我打过自己的儿子。
“我做了什么?”
“你偶尔会打工作人员。”她说。
“不是亚当?我的儿子?”
“笔记上没有说,没有。”我叹了口气,并没有完全放心。“我们有几页你当时记的日记。”她说,“看看这些东西会不会对你有点帮助?你可能会更理解当时的困惑。”
这感觉有点危险。我看了一下纳什医生,他点了点头。她把一张蓝色的纸推到我的面前,我接过来,刚开始甚至怕得不敢看它。
我开始读那页纸,上面写满了凌乱潦草的字迹。纸面顶端的字母写得清清楚楚,规整地排在纸上印着的一条条线里,可是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字迹变得又大又乱,一个字足有几英寸高,一行只写了几个。尽管害怕可能看到的东西,我还是读了起来。
早上8点15分,第一条记录写着:我已经醒了。本在这儿。在这条记录正下方我写着:早上8点17分。不要管上一条记录。那是别人写的。在下面我写着:8点20分,现在我才醒了。刚才没有。本在这儿。
我的眼睛又向页面下方扫过去。9点45分,我刚刚醒了,这绝对是第一次醒,接着在几行之后,10点7分,现在我绝对醒了。所有的记录都是骗人的。我现在才醒。
我抬起头:“这真的是我吗?”
“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似乎一直感觉刚刚从很长很深的睡眠里醒来,看看这个。”威尔逊医生指着我面前的纸,开始念上面的记录。“我一直在睡。就像死了。我刚刚才醒过来。第一次,我又可以看见了。显然他们鼓励你记下你的感觉,以便让你记得以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担心你只不过是确信所有以前的记录都是别人写的。你开始认为这里的人在拿你做实验,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关起来。”
我又看了看那张纸。整张纸上写满了几乎相同的记录,每一条的时间差只有几分钟。我觉得自己身上发凉。
“难道我的情况真的这么糟糕?”我说。我的话似乎在自己脑海里回荡。
“有一段时间,是的。”纳什医生说,“你的笔记表明你只能将记忆保留几秒钟,有时候一两分钟。这么多年来,这段时间逐渐变得越来越长。”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写了这个。这似乎是某个头脑完全混杂、一片凌乱的人写的。我又看了一遍那些话。就像死了。
“对不起。”我说,“我不能——”
威尔逊医生从我手里拿走了那页纸:“我了解,克丽丝。让人难过,我——”
这时恐惧涌了过来。我站起来,可是房间已经开始旋转。“我想走了。”我说,“这不是我。它不会是我,我 ——我不会打人的,永远不会。我只是——”
纳什医生也站了起来,还有威尔逊医生。她走上前撞到了她的办公桌,把文件碰飞到了地板上,一张照片落到了地面。“上帝啊——”我说,她低头蹲下来用另一张纸盖住了它,不过我看见的已经足够多了。
“这是我吗?”我说,声音拔高了,变成了尖叫,“是我吗?”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头部。她的头发向后梳,露出了脸。刚开始看上去她好像戴着一副万圣节面具,她睁着一只眼睛看着相机,另外一只却闭着,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紫色淤痕,两片嘴唇都肿胀着,是粉红色,上面有割伤的裂口。她的两颊肿胀,让她的脸变成了一副奇形怪状的模样。我想到了压碎的果子,腐烂胀破的李子。
“那是我吗?”我尖叫道。尽管那张脸扭曲肿胀,我能看出那是我。
我的记忆从那里分开,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平静的、心平气和的,它看着另一半的我乱窜乱跳、尖叫着,纳什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不得不强行抓住我。你真的应该守规矩,它似乎在说。这太丢人了。
但另一半更加强大,它成功地掌控了身体,变成了真正的我。我喊出了声,一次又一次,转身向门口跑去,纳什医生跟着我追。我拉开门奔跑,虽然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一道被闩住的门出现了。警报声。有个男人在追我。我的儿子在哭。我曾经做过这些,我想。我曾经经历过这一切。
我的记忆变成了空白。
他们肯定是让我安静了下来,说服我跟着纳什医生一起离开;我接下来的记忆是在他的车里,他开着车,我坐在他的旁边。天空开始集起了云,街道变成了灰色,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平展起来。他在讲话,但我集中不了精神,仿佛我的脑子绊了一跤,跌到了什么东西上,现在跟不上来。我看着窗外,看着那些购物和遛狗的人,看着推婴儿车和自行车的人,想知道这一切——苦苦地寻求真相——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的,它可以帮我好转,但我能希望得到多少?我不期望有一天像个正常的人醒来知道一切,知道对以后的日子有什么计划,知道经过了什么样的曲折才达到此时此地,才变成现在的我。我所能期望的是有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将不再结结实实地吃上一惊,会记得我嫁给了一个叫本的男人、失去了一个叫亚当的儿子,我不需要看到一本自己的小说才知道我写过一本。
但即使要求这么少,却仍然似乎遥不可及。我想到了在“费舍尔病房”看见的一幕幕。疯狂和痛苦。完全混乱的头脑。我离那里比离康复要近,我想。也许,对我来说学会带着种种病情生活是最好的。我可以告诉纳什医生不想再见到他,可以烧掉日志,埋葬掉我已经了解的真相,把它们跟那些未知的事实一起彻底藏起来。我可以逃离过去却不会后悔——在短短几个小时以后我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日志和医生——然后我可以简单地活着。一天接着一天,互不相关。是的,偶尔关于亚当的回忆会浮出水面,我将会有悲伤和痛苦的一天,会记得我错过了些什么,但它不会持久。不久我会睡着,悄悄地忘记一切。那会是多么容易,我想,比这容易得多。
我想到了刚刚见到的照片。那副模样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是谁那样对我?为什么?我想起了关于酒店房间的记忆。它还在那儿,隔着一层,够不着。今天上午我在日志里读到我有理由相信自己有过外遇,可是现在我发现——即使这是真的——我也记不起那个男人是谁。我只知道一个名字,在几天前刚醒的时候记起来的,以后却不知道还能不能记起更多东西,即使我想要回忆。
纳什医生还在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打断了他。“我在好转吗?”我说。
有一会儿他没有回答,接着说:“你觉得你在好转吗?”
我怎么觉得?我说不好。“我不知道。是的,我想是的。有时候我能记起过去的事情,记起一些回忆中的片段,读日志的时候会找回来。它们感觉起来是真实的。我记得克莱尔、亚当、我的母亲。但是,他们就像我抓不住的线,像气球,我还没有来得及拉住它们已经飘上了天。我记不起我的婚礼,记不起亚当迈的第一步、说的第一个字。我记不起他入校、毕业。所有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去了他的毕业典礼,也许本觉得带我去没有意义。”我吸了一口气。“我甚至记不起得知他的死讯时的情形,也不记得埋他的时候。”我哭了起来,“我觉得我要疯了。有时我甚至不认为他死了。你能相信吗?有时候我想本在这件事上也骗了我,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样。”
“其他所有事情?”
“是的。”我说,“我的小说。那次袭击。我失去记忆的原因。所有事情。”
“可是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了一个念头。“因为我有外遇了?”我说,“因为我对他不忠?”
“克丽丝。”他说,“这不可能,你不觉得吗?”
我没有说什么,他当然是对的。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他的谎言是为了报复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理由很可能更加平淡。
“知道吧,”纳什医生说,“我觉得你在好转,你在记起事情,比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频繁多了。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绝对是一种有进展的表现。它们代表着——”
我向他转过身:“进展?你把这个叫做进展?”现在我几乎是在喊,愤怒从体内喷涌而出,仿佛我再也装不下它了。“如果进展就是这样,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有进展。”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我不想要!”
我闭上了眼睛,任凭悲伤肆虐。不知道为什么无助在此刻感觉并不糟糕,我不觉得丢脸。纳什医生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先不要灰心,事情会好起来的,要冷静下来。我不理睬他。我无法冷静下来,也不想要冷静。
他停了车,关掉引擎。我睁开了眼睛。我们已经驶离了主街,在我的前面是一个公园。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见一群男孩——我想是少年——在玩足球,把两堆外套当成了球门柱。天已经开始下起了雨,但他们还在踢。纳什医生转身面对着我。
“克丽丝。”他说,“我很抱歉。也许今天去那里是个错误。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可能会激发其他的回忆,我错了。无论怎么样,你不该看到那张照片……”
“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不是照片。”我说。我已经不再哭了,可我的脸是湿的,我能感觉到一大股鼻涕正流出来。“你有纸巾吗?”我问。他越过我在手套箱里找了起来。“是这一切造成的。”我接着说,“看见那些人、想象我也曾经像那样过。还有那篇日记。我不能相信是我写的,我无法相信我病成了那样。”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可你不再是那样了。”他说。我接过纸巾擦了鼻涕。
“也许更糟。”我轻轻地说,“过去我写过:就像死了。可是现在呢,现在更糟糕。这就像每天都快要死去,一遍又一遍。我需要变得好起来。”我说,“我无法想象再这样下去了。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去睡觉,明天一觉醒来我会什么也不知道,后天醒来也是如此,然后接下来又是一天,直到永远。我不能想象,也不能面对。那不是生活,只是活着,从一个时刻跳到另外一个时刻,不知道过去也不能计划未来。我想动物肯定就是这样。最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不知道些什么,可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伤害我,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倒进了他的怀里,心里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必须怎么做。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张开双臂抱住我,我让他抱着。“会好的。”他说,“会好的。”我能够感觉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我吸了一口气,吸进了他的气味、刚刚洗过的衣服和隐隐约约其他的味道。汗味、性感的味道。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觉得它在移动,慢慢摸过我的头发、我的头,刚开始是轻轻地,但在我开始抽泣之后动作变得更坚定了。“会没事的。”他低声说,我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想记起受到袭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只要记起了这件事,我就能想起所有事情。”
他的口气很轻:“没有证据证明是这种情况,没有理由——”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我说,“我知道,虽然不清楚原因。”
他搂了搂我,轻轻地,几乎轻得让我感觉不到。我觉得他结实的身体挨着我,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我想起了另一个时刻,当时我也被人抱在怀里。又是一幕回忆。我跟现在一样闭着眼睛,身体紧紧地被压在一个人身上,尽管是不同的人。我不希望被这个男人抱着,他在伤害我。我在挣扎,努力想要逃脱,但他很强壮,把我拉向他。他说话了。婊子,他说。贱人,尽管我想争辩,却没有。我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而且就像在纳什身边一样,我在哭,在尖叫。我睁开眼睛看见他身穿的蓝色衬衫、一扇门、一个梳妆台,还有梳妆台上方的三面镜子和一张画——画着一只鸟。我可以看到他强壮的手臂,上面有发达的肌肉,一条血管贯穿而过。放开我!我说,接着我在旋转,倒了下去,或者是地板升上来接住了我,我说不清。他抓起我的一把头发,把我向门口拖去。我扭过头去看他的脸。
正是在那儿回忆再次让我前功尽弃。虽然我记得看见了他的脸,却不记得看到的模样。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无法应付这个空洞,我的脑子绕着认识的脸打转,转出了各种荒谬的模样。我看见了纳什医生、威尔逊医生、“费舍尔病房”的接待员、我的父亲、本。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脸,在我举起拳头打出去的时候那张脸在笑。
别碰我,我叫着,求你了!可是袭击我的那个神秘人还是打了我,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他在地板上拖着我,接着我被拖到了浴室,在冰冷的、黑白相间的瓷砖上。地板上有蒸汽结成的水珠,湿湿的,房间闻起来是橙花的味道。我想起我刚刚一直在期盼着洗澡,期盼着把自己打扮漂亮,想着也许他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出浴,他便可以跟我一起洗,我们会**,在肥皂水里搅出波浪,打湿地板、打湿我们的衣服和所有的东西。因为在经过这么多月的怀疑以后我终于明白了,我爱这个男人。我终于知道了。我爱他。
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次,两次,三次。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有了重影,又恢复了正常。耳边嗡嗡作响,他喊了一些话,可是我听不见。那些话回荡着,仿佛有两个他抱着我,都在扭我的胳膊、扯着我的头发,跪在我的背上。我恳求他放开我,我也变成了两个。我咽下了一口唾沫,是血。
我猛地缩回了头。恐惧。我跪着,我看见了水,还有泡沫,它们已经在变薄。我想说话却做不到。他的手卡着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我被推向前方,向下推,向下推,快得让我以为永远不会停下来,接着我的头埋进了水中。橙花的香味进了我的喉咙。
我听见有人说话。“克丽丝!”那个声音说,“克丽丝!站住!”我睁开了眼睛。不知怎么的我已经下了车,我在跑,穿过公园,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在后面追我的是纳什医生。
我们坐在一张长椅上。它是水泥的,上面有木头横条。其中一条不见了,其他的被我们压得有点弯。我感觉到太阳照在我的后颈上,看见了地上长长的影子。男孩子们还在踢球,尽管现在一定快要踢完了;有些人在陆续离开,其他人在谈话,一堆被当做球门杆的外套已经不见了,球门失去了标记。纳什医生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起了一些东西。”我说。
“关于你被袭击的那晚?”
“是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在尖叫。”他说,“你不停地说‘放开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刚才就像我在那儿。”我说,“我很抱歉。”
“请不要道歉。你想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吗?”
事实是我不想。我觉得似乎有些古老的本能告诉我这段回忆最好是不要告诉别人,可是我需要他的帮助,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他。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讲完后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还有吗?”
“不。”我说,“我记不得了。”
“你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那个袭击你的男人?”
“不。我完全看不见。”
“他的名字呢?”
“不。”我说,“什么也没有。”我迟疑着,“你觉得知道是谁袭击我可能有帮助吗?看见他的脸有用吗?想起他有用吗?”
“克丽丝,没有真正的证据,没有证据表明这是真的。”
“不过有可能?”
“这似乎是你埋得最深的记忆之一——”
“因此有可能?”
他沉默着,然后说:“我已经有过类似的提议,也许回到那里可能会有帮助……”
“不。”我说,“提也别提。”
“我们可以一起去,你会没事的。我保证。如果你再回去一趟,回布赖顿——”
“不。”
“——你很有可能会记起——”
“不!别说下去了!”
“——它可能有点用?”
我低头看着我的两只手,它们叠在我的腿上。
“我不能回那儿去。”我说,“我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好吧。”他说,“也许我们下次再谈?”
“不。”我低声说,“我做不到。”
“好吧。”他说,“好吧。”
他露出了微笑,不过表情似乎有些失望。我急于想给他点什么东西,让他不要放弃我。“纳什医生?”我说。
“怎么?”
“有天我记下了想起的事情,或许跟这个有关。我不知道。”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说下去。”我们的膝盖碰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没有往回缩。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说,“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我跟一个男人在床上。我记起了一个名字,但不是本的名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跟我发生外遇的男人的名字,那个袭击我的男人。”
“有可能。”他说,“可能被压抑的记忆开始浮现了。那个名字是什么?”
突然间我不想告诉他,不想把它大声说出来。我觉得这样做会让它成真,把袭击我的人变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我闭上了眼睛。
“埃德。”我低声说,“我想象醒来躺在一个名叫埃德的人身边。”
一阵沉默。一段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时间。
“克丽丝。”他说,“这是我的名字。我叫埃德。埃德·纳什。”
我的思绪狂奔了一会儿。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袭击了我。“什么?”我惊恐地说。
“这是我的名字。以前我告诉过你,也许你从来没有记下来过。我的名字是埃德蒙。埃德。”
我意识到那不可能是他,当时他几乎还没有出生。
“可是——”
“可能你在虚构,”他说,“像威尔逊医生说过的那样?”
“是的。”我说,“我——”
“或者袭击你的人也用这个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轻松带过了当时的局面,但他这副模样表现出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而我过了一阵子——实际上,是在他开车送我回家以后——才反应过来。那天早上我醒来时很开心,很开心跟一个名叫埃德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但它不是一幕回忆,那是一个幻想。醒来躺在一个名叫埃德的男人身边不是我经历过的过去——尽管我的意识正在逐渐清醒,我的头脑却不知道他是谁——而是我想要的未来。我想跟纳什医生上床。
而现在,我一不小心就告诉他了。我泄露了自己对他的感觉。当然,他很有专业素养。我们都假装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这种假装本身恰恰泄露了此事的重大。我们走回车里,他开车送我回家。我们谈着各种琐事。天气、本。我们可以谈的事情不多:有不少领域我完全没有涉猎过。谈话中途他说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去剧院。”我注意到他在用人称复数“我们”时很小心。别担心,我想说。我知道我自己的位置。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不希望他把我当成怨妇。
他告诉我明天会打电话给我:“如果你确定要继续治疗的话?”
我知道我不能停下来,不能现在停。在发现真相之前不能。我欠自己一个真相,否则我的生命只有一半。“是的。”我说,“我确定。”无论怎么样我需要他提醒我记日志。
“好的。”他说,“很好。下次我认为我们应该去看看你过去待过的别的地方。”他向我坐的地方看了一眼。“别担心,不是那里。我想我们应该去你从‘费舍尔病房’出来以后搬去的护理中心,它叫做‘韦林之家’。”我没有说话。“距离你住的地方不太远。要我给他们打电话吗?”
我考虑了一会儿,想知道这样有什么用,接着却意识到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而且不管去哪里,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于是我说:“好的。给他们打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