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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罢麦,种上秋,老天爷就跟约定了似的,整整下了三天霖雨,薄雾笼罩着村庄,除了偶尔的鸡鸣狗吠,整个村子就跟虚脱了一般,沉浸在疲惫之中。
天放晴之后,贺队长抖擞精神,站在老槐树下,伴随着咣咣的钟声,扯着嗓子喊道:“上——工——喽!”
不大一会儿工夫,社员们就搡胸掖怀地出来了,贺队长纵身一跃,站在半截子碾盘上,带着几分庄严对着人群宣布,“今年,轮到咱二队到沟里看园子咧!都知道咱队缺劳力,谁要是主动报名,队上给记双工分。”听到这话,刚刚还嘻嘻哈哈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了。
说起姜沟大队在金水沟南坡的几十亩果园,也确实有年代了。那是大队留下的惟一一截“资本主义尾巴”。每年卖果子的钱,由大队支配,一部分用来补贴干部开支,一部分用作社员看戏包电影的费用,就连那套令外村人眼红的锣鼓家伙也是用卖果子钱买的。正因为它的特殊性,护园所需的劳力也由各生产队轮流指派,工分由大队补贴一部分,生产队负担一部分。
金水沟里林深草长,风光独特,再加上活路单纯,还能出满勤,往年来这儿看园子的都是队长的亲戚或红人,然而自从年前发生了“闹鬼事件”,派劳力便成了让每个队头疼的事。
狐狸精的传闻是从沟北先说起来的,几天工夫,恐怖的传闻已经弥漫了沟两岸的村村寨寨。传言说那是一只浑身泛白的狐狸,眼窝里闪着绿光,大白天跳进猪圈,悄无声息,一口咬住猪喉管,吮吸它的血浆,直到把猪血吸干咂尽。夜晚它便会变作年轻女子,勾引过往的男人,若是不幸被它勾走,连尸骨都找不到。妖狐的传说像沉重的乌云,笼罩在金水沟上空。
现在,该轮到二队出劳力了,一提“金水沟”三个字,社员们全都装聋作哑。正在贺队长不知所措的时候,顾罡韬和齐浩楠乍起手来,表示原意承担这一令人生畏的活计。
其实,他俩早从李老师的来信和黛微的口信中得知,国家今年秋天就要恢复高考,他们一直想找个既能干活,又能抽出空闲学习的事干,这活路正合心意。散会后,俩人找保管员陈跛子打开库房,领了口粮灌了油,又回到房子捆好行李。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出发时,却见妇女队长雨花一脸怒气地横在牛车前,朝贺队长吼道:“哎!我说贺队长,这俩娃娃不知道啥叫怕怕,你难道也装糊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咋向人家屋里交待?”
贺队长吞吞吐吐地说:“这事是娃娃们主动提出来的,再说这俩小伙来这大事小事经过了不少,有胆有谋,让人信得过。”
正在套牛车的齐浩楠听到雨花在为自己去金水沟的事说情,信心十足地笑着说:“嫂子放心,我们有思想准备,肚子里能吃几碗干饭也清清楚楚,我们保证一不误事,二不会给你添麻烦。再说了,我长这么大,还真不相信有神鬼这一说法,全是无稽之谈。要是真有其事,我俩就捉个活鬼回来给大伙看!”说完,齐浩楠拍拍顾罡韬的肩膀,两人哈哈哈地笑开了。他们的坦然自信感染了雨花,但两人对狐狸精的漠视又使她多少有些担忧。
闷了半天的蔫秧子终于沉不住气了:“娃娃,这可不是闹着耍的,不敢硬撑呀。去年听说三队的王大胆去了两天半,就吓得叽里呱啦跑回来,害了一场大病,差一点报销咧!”
赵天星一听他俩执意要走,表面上极力挽留,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这俩家伙一走,小院里就剩下我和她,撑腰壮胆的事就非我莫属啦,真是天赐良机呀……赵天星暗自欢喜,当看到村民们忧心忡忡的神情,又拨起了他的疑心。他抓住齐浩楠的手说:“你俩是不是疯了?老乡都不敢去,就你俩逞能?”
齐浩楠重重拍着他的肩膀说:“伙计,亏你还是军人的儿子,一条破沟就能把人吓住?你也没问问你老爸是咋从战场上冲杀出来的。”齐浩楠的这句话像一贴膏药粘在赵天星嘴上,让他哑口无言。
淘气是最不情愿的,她上前拨开赵天星,冲着齐浩楠喊道:“去!去!那金水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挣那几个工分值得吗?”她怒冲冲扯住牛缰绳不肯松手。
望着淘气噘嘴吊脸的样子,顾罡韬叉腰走到面前,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我俩又不是赴刑场,看你那傻样儿!快闪开,该干啥干啥去!都不怕人笑话?”他向齐浩楠使个眼色,齐浩楠会意,悄悄绕到淘气身后,猛地将她紧紧搂住,顾罡韬趁机抢过牛缰绳就跑。等淘气反应过来准备追赶时,又被赵天星伸胳膊拦住了。
老牛迈着疲塌的步子来到金水沟时,太阳已端端地照在了头顶。赶车的蔫蛋子还要赶回去干活,卸完行李就急匆匆走了。
他俩的住处是扎在半塬上的两孔土窑,坐北朝南,窑畔上横七竖八地长满了野草。窑前有一块可并排放两辆大车的平台,下面是深沟。“V”字形的沟槽中间横着一条由西北向东南流淌的小河,名叫金水河,河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耀眼的光。沟两侧高高低低布满了果树、杂树,东边那片是苹果树,最南边是杏树,西边主要是梨树,也夹杂着柿子树和枣树,站在窑顶可将果园的景致一览无余。苹果、梨、枣、柿子已经挂满枝头,荒草在沟壑中无拘无束地铺展开来,到处是一派勃勃生机。窑洞前的沟畔上,两棵柳树垂下枝条,像楚楚动人的少女,俯身望着清凌凌的河水……大自然的娇美像久违的朋友,陡然呈现在面前,令人心旷神怡。
窑洞里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使人身上发冷,还直往衣服里钻。
暖融融的阳光穿过窗洞铺洒在光秃秃的土炕上,给这里增加了一些活力。东墙边靠着一张缺胳膊少腿的条桌和一把裂缝的条凳,这便是所有的家当。顾罡韬眼睛突然一亮,看到墙上挂着的一杆老土枪,第一次触摸这玩意儿,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和冲动。齐浩楠从桌子的抽屉里翻腾出一包霰弹,一包火药,高兴坏了:“这玩意儿真带劲,咱俩出去过过枪瘾,咋样?”
“行!”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土窑,来到一处塄坎上。顾罡韬俯看着宛如一条绿色蟒蛇的金水河,一种自豪的感觉在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情景,怎么也无法将它和妖魔鬼怪联系到一起,但人们的议论又使他心底深处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恰恰这种神秘感激发了他的兴趣,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两人几经捣鼓,齐浩楠“咔”地一下扳开枪机:“看,机关在这儿呢。这种老枪,前面灌霰弹,后面装火药,射程不远,但是可以杀伤一大片。”
“你怎么啥都知道?”顾罡韬看着齐浩楠,几乎五体投地。
齐浩楠得意洋洋地说:“高中下乡学农的时候,房东家里就有一杆老土枪,我当时摆弄过,还开了一枪呢!”
“那咱们也可以开枪?”顾罡韬问。
“从理论上可以。”齐浩楠严肃地说,“但是窑洞里很潮湿,火药受潮可能就打不响了。”
“咱们试试!”俩人装好火药,灌上霰弹,顾罡韬走出窑洞,高高举起土枪,眯起一只眼,做着瞄准姿势。
齐浩楠走上前去提醒:“伙计,最好离眼睛远一些,这可不是半自动,当心后膛喷火。”
顾罡韬吐吐舌头,伸展双臂,让枪尽量远离身体,然后埋下头,运足力气扣动扳机。只听“咔哒”一声,哑火了。
俩人面面相觑,齐浩楠走上前,打开扳机,只见火药被压在后膛里,毫无动静。
“受潮了。”齐浩楠叹息一声,“趁这几天天气好,把火药拿出去美美晒一晒,一定能打响。”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金水沟里空气新鲜,又有各种昆虫,从集市抱回的芦花公鸡很见长,羽毛也艳丽了。每天清早是它最威武的时刻,当太阳从东塬冒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它便会择一处高坎,踮着爪尖,挺起圆圆的胸脯伸长脖颈。刚学会打鸣的公鸡,嗓音很难听,“喔喔喔”的声音断断续续,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脖项一圈彩色的羽毛缓缓展开,又缓缓地落下,像盛开的大丽花,更给它增添了几分英姿。
白天,坡岸上会出现几只山羊,它们一边吃草,一边把脖颈上的小铜铃甩得叮当直响。没事的时候,俩人会来到河沟,坐在岸边,脱去破鞋烂袜,把发烫的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七八米开外的水洼边,一只黄鹂正在剔翎修羽,眨着一双柔和的黑色小眼睛瞅着他俩。顾罡韬吹个口哨,鸟儿拍翅振翼飞了起来。
金水沟像一道天然屏障,外面的世界离这儿不过四五里,却仿佛与世隔绝。
这天傍黑的时候起风了,看样子似乎要下雨。俩人扒拉完最后几口饭,便坐在炕上东拉西扯起来。齐浩楠说他看见一只小鸟是如何艳丽,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爱情:“我说罡子,咱这园子也没有邮递员,你好多天没收到她的信了吧。这儿的风景这么好,干脆明天我们去赶集,你去把她接来玩上两天。”
“你这家伙挺鬼的!”顾罡韬做作经状。
“唉!看把你难受的,想了就去嘛!又不是让你背山挖河。”
“不行,不行,上次分手时,她出的几道几何题我还没解出来呢,见面非把我考焦了不可。”
“考焦就考焦,她又不是金刚女菩萨,女人想男人总是藏得很深,特别是你那位,淑女啊!”说着齐浩楠又换了语气,“反正你俩是迟早的事,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又没闲人惊扰,再加深加深。我来负责安全保卫,咋样?”
顾罡韬笑笑:“你整天为我操心,我倒想问你,你跟咱们大班长到底咋样了?赶紧生米做成熟饭,免得夜长梦多。再说还有陶部长在那儿监视着呢,你俩定不下来,扯得三个人都云里雾里的。”
顾罡韬的单刀直入,使齐浩楠心中泛起了阵阵波澜:“你说的是呵!淘气是个好姑娘,谁娶了她,一辈子就算烧高香了。只是一个人只能娶一个媳妇,要不是的话我就全包了。”
“美死你啊!”顾罡韬踹了他一脚,“要是能娶俩媳妇,陶部长早就归我了,就凭你那点儿能耐?”
“嗨嗨,咱们说正经的,我这就给大班长写情书,正儿八经的,让她一看就痛哭流涕非我不嫁那种,咋样?”
“这还差不多。”顾罡韬点点头,“我负责送到,而且保证不偷看。”
天黑了,除过窑洞里一盏跳动的油灯,周围漆黑一团。一阵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随即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顾罡韬拉起了细细的鼾声,齐浩楠虽然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纷飞凌乱的思绪像掠身而过的风,没有轮廓,没有重量,却拽着他走出了窑洞,走进了知青小院,走到了姜沟小学,又飞到了天空,沐浴着太阳的光芒……
齐浩楠翻身起来找出纸笔,打算给辛弦写信,一不留神把顾罡韬折腾醒了,他看齐浩楠一手握笔、一手握着手电筒,便数落道:“想了就回队上折腾去,省点电吧!”
齐浩楠和顾罡韬走后,一个多月杳无音讯。一开始的日子,淘气感到空落落的,原先有那么多男同学围着她,不论她心里对他们怎么想,但毕竟是充实的,她不喜欢尹松的傲慢,看不上天星的油滑,对大孬更是恨铁不成钢,但是当大家都离开之后,每个人的优点又一一显露出来。尹松绝对是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角色,大孬跟着你就像一条忠实的狗,现在只剩下赵天星了,赵天星像什么呢?一条忠实的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能够为我两肋插刀吗?好像能够,又好像不能够。淘气弄不明白,总感觉跟赵天星在一起,就像踩着一团雾,脚下不踏实。而赵天星这边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明不白就成了陶部长的出气筒,他乖乖顺顺的还好,好赖有几口饭吃,要是敢顶碰几句,淘气就使性子,一连几天不下厨,淘气跟村里的婆娘狗皮袜子没反正,有的是吃饭的地方,天星可就不行了,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混饭吃还不叫人笑话死?在家里,赵天星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可受不了淘气这样的惩罚。有一次下地干活回来,他用尽了讨饭的口气敲打淘气的窗户:“淘气呀,陶部长呀,烟囱都两天不冒烟了,我快受不了了,真想叫你一声妈呀!”
正在洗脸的淘气“扑嗤”笑了:“你叫呀,叫呀,今后再敢不听话,再敢顶嘴,我就用这法子治你!”
赵天星确实打心眼里喜欢淘气,要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也不会咽下这口气,实在混不下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拧屁股回西安还不行吗?顾罡韬齐浩楠总会回来的。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走,他要是走了,丢下淘气自己,顾罡韬回来还不把他捶扁了?再说了,自己也是个男人,不在这非常时期显露男子汉气魄,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