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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到了,孙贵仁先一天就叮嘱顾罡韬不要回家,好参加机关舞会。
吃晚饭时,顾罡韬依着习惯狼吞虎咽一番后,一抹嘴便离开了座位。细嚼慢咽的孙贵仁饭没吃完,就匆忙走出饭堂,三步并作两步撵上顾罡韬:“罡韬,抓紧时间换衣服,离舞会开场只有十几分钟了。”
顾罡韬白了他一眼:“你我都是舞盲,急着去干啥?不如到护城河边溜达一圈。”
“我发现你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没一点锐气。谁他娘的一生下来就会唱歌跳舞?不会可以学嘛,赶紧回宿舍把衣服换了,咱俩一块去!”
顾罡韬笑了:“看你蛮有激情的,今晚给你好好瞄个老师,学上两手。”
孙贵仁不以为然地说:“不瞒你说,我早已经瞄好了。”
“噢,难怪你火急火燎的,是哪个?”
“这可是军事秘密,”孙贵仁神秘兮兮地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顾罡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舞厅,生怕人看见似的,溜着墙根坐在一张条椅上。十几分钟后,孙贵仁也满面春风地跑来了,湿漉漉的头发上明显留着梳子的痕迹,眼镜泛着光泽,雪白的衬衫上带着刚刚展开的褶子。他推推眼镜,打量着四周,把目光投向了顾罡韬:“叫你换衣服你不换,真是。”
顾罡韬不理睬他,坐在那里自顾自抽烟。
舞场上陆续进来一些学员,有二组的刘舫,穿着黄色短袖,像一棵高大的向日葵;还有爱说爱笑的赵雅丽,穿着一件红色百褶裙,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还有机关打字员吴巧云,虽然刚刚高中毕业,却娇柔苗条,很是成熟可爱;计划处的刘梅,高雅脱俗,肌肤白皙,也是非常吸引男学员目光的人物。
顾罡韬搭眼看去,平日挺熟悉的面孔今晚竟然感觉陌生了,因为大家都换上了最能展示风采的衣服,一改课堂上严肃的神情,无所顾忌地嬉笑打闹。
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柔缓地响起……
郝唯珺的出现,像一束洁白的马蹄莲点亮了舞场。她一袭白衣,头上扎着鲜红的绸带,鹅蛋形脸上嵌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那对眼睛明亮而透彻,有一种热烈的光,给她秀美的脸上增添了无限光彩。
郝唯珺走过孙贵仁身旁,孙贵仁起身朝她微笑地点头问好,然后壮起胆子轻轻托起她的纤纤细指走向舞厅中央。顾罡韬看着孙贵仁硬胳膊硬腿的动作,差点儿笑出声来。
孙贵仁自我感觉很好,自认为英俊潇洒,足以在女人心中留下不错的印象。当他搂着郝唯珺柔软的腰肢,几乎飘飘欲仙之际,但不知为什么,一曲还未结束,郝唯珺已挣脱了孙贵仁的手臂,独自朝舞池边走去。
接着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孙贵仁凑近顾罡韬轻声道:“现在该知道我瞄准的是谁了吧?去!我喘口气,和行长的千金跳一曲吧!”
顾罡韬摇摇头:“我不会跳,别出我洋相了。”
“踩着点子走步就是了,她会把你带进角色的。快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听见这话,顾罡韬不再犹豫,是啊,男子汉大丈夫,出生入死都不怕,还怕跳个舞?
他走到郝唯珺面前。
郝唯珺莞尔一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刹那间,顾罡韬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欲坠。他在心的深处重重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直到那阵天旋地转过后,才慢慢张开眼睛。他看着郝唯珺修长的身子,黑而深亮的眸子,天生的一对小酒窝……不知是天地的造化,还是老天有意捉弄他,这一刻,他想起的,却是那个让他肝肠寸断的黛微!
走了几步,连节拍都踏不上,郝唯珺奇怪地问:“你好像精神不太集中?”
“不!我在琢磨咋样才能和你跳得和谐轻松。”顾罡韬掩饰道,随即开始集中精力。
“这就对了。”郝唯珺微笑着点头,开始带着顾罡韬在光滑的地板上轻盈地移动。
“这首曲子是慢四,目光平视,心态放松,慢慢迈步。”郝唯珺说话轻柔,显得非常耐心,“我退右腿,你进左腿……对,就这样。别停,接着走。瞧,越来越自然了,你虽没跳过舞,可有灵气,悟性高,还挺有风度。”郝唯珺柔柔的话语,像四月的春风飘进顾罡韬的耳朵。
“你太抬举我了。”顾罡韬傻乎乎地笑道。
“你真的表现很好,比那个姓孙的强多了。我敢断言,他在部队肯定是工程兵。”
“噢?此话怎讲?”
郝唯珺说:“你没发现,人家的新皮鞋叫他踩成啥样了?他哪里是跳舞,简直是开推土机。”
“你说话还挺幽默,看不出来呀。”
“往后你会领教更多的。”
一曲未完,顾罡韬已经紧张得浑身是汗。郝唯珺似乎并未察觉,一边轻盈地迈着舞步,一边谆谆教导:“顾罡韬,和女士跳舞,眼神太僵硬或不注视女士的脸都是不礼貌的。瞧你现在这样儿,嘻嘻……像犀牛望月!”
顾罡韬苦笑一声:“还望月呢,我现在满眼都是星星。”
“那就拜我为师,保你不久就大见成效。”
“朽木不可雕也。你的舞姿太美了,我望尘莫及。”一曲结束,顾罡韬歉意地朝郝唯珺点点头,很想借机退下,看对方毫无停歇的意思,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跳下去。好在他悟性还好,走了两个曲子,舞步就很像回事了。只见两个人的身影伴着优美的音乐,姗姗而至,翩翩而去,引来无数人的目光。
当又一支曲子响起的时候,孙贵仁笑嘻嘻地朝郝唯珺走来,郝唯珺看出了他的意图,没等他走到跟前,就迎上去说:“对不起,请稍等,我换双鞋再来。”
孙贵仁大惑不解:“这跳舞还要换鞋啊!”
“跟你跳舞呀,我得换双铁鞋!”郝唯珺说完,带着笑声跑了。
舞会进入了高潮,乐队奏起欢快的华尔兹。在外面透了会儿气的郝唯珺又回到舞厅,顾罡韬像头牛似的被她从座椅上牵起来,他模仿着她的动作,移动着脚步。刘舫、吴巧云等也都随着郝唯珺的脚步跳了起来。几个不会跳舞的男学员和着明快的节拍跺着地板,大喊着为他们加油。
他俩跳了很久,只在曲子间歇的时候才停下一会儿,然后又开始跳起来,根本不理会人们注视他们的眼神。顾罡韬感觉郝唯珺玩得很开心,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忘掉了别人,也忘掉了整个世界。她扶着他旋转,像一条银鳞闪闪的鱼穿行在水中。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去反抗,郝唯珺是有些霸气,不管不顾地用力搂着他飞旋,顾罡韬的眼前不时有金星闪动。
舞厅的一角,孙贵仁痴痴地望着郝唯珺和顾罡韬,目光渐渐迷离。
乐曲终于停歇下来,顾罡韬想抽支烟喘口气,也给孙贵仁发了一根。两人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该说啥。烟没抽完,顾罡韬就借故上厕所,独自一人悄悄从后门走出大厅。
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行道上漫步着陶醉的情侣。顾罡韬望着夜幕下的钟楼,心里涌起一阵感慨,陷入了沉思。
这一时刻,他蓦然生出一种生命的冲动,心底重新燃烧起久别的激情,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抛开重负,走近我!但在这声音发出的地方重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微微歪着头,向顾罡韬微笑,她比以前还要美丽,她的孩子气的表情,构成了独有的魅力。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透着温柔、静穆、真诚,还有莞尔一笑时那一对浅浅的酒窝,总是把顾罡韬带进如痴如醉的境地。那深切的情意就像他记忆中童年的感觉。
他仰望着满天星斗,想起了黛微,感到羞愧和痛苦。
“你真是个野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似乎隐隐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仿佛就在跟前,但又遥不可及。
在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中,顾罡韬默默地走着,他解开三颗衬衣纽扣,露出结实的胸肌,让凉风迎面吹来,呼吸清凉的空气,一直绕着钟楼转了三圈才回到宿舍。
“嗬,你玩失踪啊?让我一个人在舞厅傻等。”
顾罡韬嘿嘿一笑说:“我看你很投入,所以就溜出去兜风去了。”
孙贵仁把沏好的茶递给顾罡韬:“不热不冷,喝吧。”
顾罡韬接过茶,扬起脖子,没喘一口气就见了底,他抹把嘴说:“真带劲!我走以后,你和小美女又跳了几曲?”
孙贵仁沮丧地摇摇头:“连边都没沾上,还嚷嚷让我给她赔鞋呢。”
“为什么赔鞋?你又不欠她的。”
“哪呀,她批评我跳舞踩不住点子,光踩她的脚!”
“噢,我说呢,原来是这回事,”顾罡韬顿了一下说,“她会不会是暗示你什么?要是我呀,下次跳舞就把皮鞋给她拎上。”
孙贵仁不好意思了:“我发现你还是比我厉害,不论是嘴皮子还是舞步。那位行长千金跟咱俩都跳舞,我发现她对我是应付,对你是专注,我说的没错吧!”
顾罡韬笑了:“我说我不会跳舞,是你硬把我推到她面前的,现在又吃醋了。”
“错了错了,你理解到一岸子去了。”孙贵仁满脸堆笑,“我是羡慕你悟性好,虽然都是新手,可是一招一式都很像回事。”
顾罡韬悠悠地说:“其实不然,她跟我跳舞,可一直夸赞的是你呀。”
孙贵仁半信半疑:“你又在出我的洋相?”
“哪可能呢,是真的。”
孙贵仁眼睛一亮:“她都说我啥了?”
“她说你这个人做事执著,跳舞都很实在,像开推土机。”
孙贵仁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顾罡韬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培训班的结业典礼在机关大礼堂举行。顾罡韬抬头望望主席台,一眼就看见了孙贵仁的身影。他今天显得格外精神,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泛着灿烂的笑容,手提着水壶给就座的领导倒水,有时还停下来和询问他的领导恭敬地聊上两句。
郝唯珺进来了,她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径直坐到了顾罡韬身边的空位上。自从那次舞会后,每次见到郝唯珺,顾罡韬都觉得别扭,不知是为什么,心里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心里喜欢她,也明白她对自己有好感。但是,毫无办法,黛微的形象总是在她出现的时候就自动闪现,赶也赶不走。郝唯珺碰了碰顾罡韬说:“你看你看,哪里人多,哪儿就有雷锋的影子。”
顾罡韬定定神接上话茬:“不是人人都做得了雷锋的。凡事总得有人干嘛!”
郝唯珺微笑着望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画报递给他:“这本画报你可以拿去看看,是我哥刚从美国寄来的,可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顾罡韬没话找话:“印刷质量挺不错的。”
“不光是印刷质量,还可以让你从全新的视角了解生活。里面有引导服装潮流的新款服饰,有风靡世界的霹雳舞,有奥斯卡新秀……还有美国的风土人情。”
“谢谢,看来你还挺前卫的。”
郝唯珺转了个话题说:“你就没人家姓孙的会来事,你看他笑得多灿烂。”
顾罡韬神色黯然地说:“物以稀为贵嘛。假如让我在领导跟前晃悠着倒水、点烟,那就太难为我了。要让我去帮别人做事,首先要问问这人是谁,值不值得去帮;再就要问帮他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好了,就说到这儿吧!瞧,你老爸正朝这儿看呢。”
郝唯珺笑了:“那你去对他说,别让他朝这儿看。”
“我?”顾罡韬睁大眼睛,“我不想在这儿混了?”
郝唯珺默默地看着顾罡韬,“今天大伙心里都七上八下的,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在乎又咋,不在乎又咋。这就好比一群人跑马拉松,开始冲在前面的,不一定能最终赢得比赛。”
“你蛮有信心嘛,是不是吃了定心丸?”
“我不发急的原因是因为有参照物。”
“啥是参照物?”郝唯珺睁大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
“我插队的渭北农村呀!再艰苦能艰苦过它?”
“噢,原来是这样。”郝唯珺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有第六感觉,你应该能留在机关。”
顾罡韬摇摇头:“不可能,连门儿都没有。”
“有窗户也行啊!我要是人事处长,第一个就选你留在机关。”郝唯珺说这番话时,底气显得很足。
顾罡韬作思考状:“分配到哪儿都无所谓,我觉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多学点东西,因为接触每一门知识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这就如同和高手下棋,虽然自己总被击败,但也有机会领略妙着。”
郝唯珺挺直了身子,注视着他:“你一定读了不少书吧?我看你能当老师,口才真好。”
顾罡韬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这人可经不起表扬。”
郝唯珺正想说什么,麦克风里传来“请大家安静”的声音。
办公室张主任宣布结业典礼开始。郝行长穿着一身灰色毛料制服,挺着肚子走到麦克风前,停顿了一下,会场响起一片掌声。郝行长讲话带有浓重的鼻音,这是最能显示他一言九鼎、一锤定音的时刻。
此时,每个学员的心里都很复杂,谁也无法预料典礼结束之后,他们将何去何从,是偏僻的郊区,还是繁华的市内,或是令人羡慕的机关。整个大厅渐渐骚动起来,顾罡韬的思绪更是模糊成了一片。
行长讲话只用了十五分钟。真正的压轴戏是人事处乔处长宣布学员分配方案。
学员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这决定命运的时刻,随着一个个名字从乔处长嘴里吐出,主席台下一片喧哗。有人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有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顾罡韬异常镇静。
当最后宣布顾罡韬、孙贵仁等人留在机关时,郝唯珺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顾罡韬:“马拉松结束了,你该请我撮一顿吧!”
顾罡韬先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我能跑出这么好的成绩,怕是离不开你这个拉拉队员啊!”
“嗬,还真是个明白人。”郝唯珺说。
顾罡韬对自己的能力从来都是自信的,但他凭第六感觉得出结论,自己能留在机关,与郝唯珺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