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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孙贵仁经常出现在豪华宾馆里,每次都是闪亮登场,笔挺的西装,鲜红的领带,发型也由原来的三七分变成了油光光的大背头。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两鬓骤增的几丝白发和新换的金丝眼镜更增添了某种气度。
这天下午,没到下班时间,冯秉才就把孙贵仁接到了喜丰大酒店。孙贵仁没什么酒量,通常二两酒下肚就会进入一种亢奋状态,平时不敢说的话敢说了,平时不敢涉足的场合也敢去了。今天多喝了两杯,冯秉才看孙贵仁眼睛有些发直,说话没了标点符号,怕再喝下去收不住场,便提议道:“你看是不是找个地方吼两嗓子?”
孙贵仁用餐巾纸摸了把油乎乎的嘴:“唱歌有点太早,刚喝完酒,身上汗腥腥的,还是先游泳吧。”
冯秉才恭维道:“还是跟孙处长在一起带劲。”
小车停在一家新落成的五星级宾馆。
孙贵仁摇摇摆摆走进更衣室,嘴里吹着口哨,他一看见水,就急不可待了,没等冯秉才一条裤腿脱下来,自己已经赤条条站在了淋浴下。
清凉的水丝撩拨起他童年的记忆,眼前浮现出一群赤身裸体、浑身糊满泥沙的孩子在河沟里戏水的情景,悦耳的童音充塞着耳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代,在淋浴下随便拨拉了几下,就光着身子从更衣室窜了出去。
“呀——”几声女人的尖叫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无数双眼眼聚焦在他身上。孙贵仁一开始竟毫无察觉,他伸胳膊蹬腿,反复做着扩胸运动,做下水前的准备。刺耳的尖叫声越来越频繁,女人们开始慌乱地奔跑。孙贵仁顿了一下,俯身一看。“妈呀——”那嚎叫声很惨,像屁股上挨了一刀,在一阵笑骂声中,他像只大笨鹅,跌跌撞撞跑回更衣室。
孙贵仁手扶着墙壁,呼呼地喘着粗气,此时酒已醒了大半,嘴里反复念叨:“丢死人咧,丢死人咧!”
冯秉才眼睁睁看着孙贵仁出了这么大个洋相,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喘息着说:“你急啥嘛,我紧喊慢喊你就窜出去了。”
“放狗屁!你声音像蚊子嗡嗡,存心让我丢人现眼!”
“没事没事,男人的家具谁没见过?咱赶紧走,让他们想看还看不见了!”冯秉才说着又想起刚才的丑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该出的风头也出了,你也没有心情了。走,咱换个地方放松放松。”孙贵仁阴沉着脸,像逃离作案现场一般赶紧穿好衣服。
他们来到一家夜总会。
舞台上灯光幽暗,一个扎着长发辫、满面沧桑的男人摆弄着锃亮的萨克斯,大厅里流淌着黏稠的忧伤。孙贵仁紧锁眉头,忧伤的乐曲使他眼前浮现出一派荒凉的景象,那是生他养他的故乡。
音乐很唐突地消失,孙贵仁显得意犹未尽,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大灯小灯争先恐后地大放光芒。看着孙贵仁蔫头耷脑的样子,冯秉才笑道:“老歌不带劲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小姐个个漂亮,还可以真枪实弹,去开开洋荤!”
孙贵仁顿了一下,想起刚才的丑事,问道:“安全不?”
冯秉才一脸真诚:“没问题。不安全又咋,公安上上下下哪个不给我冯某人面子!”
孙贵仁紧绷的脸上绽开一丝苦笑,伸手在他胸脯上擂了一下:“冯老兄,我非让你领到糜子地不可!”
这是一家刚开张不久的卡拉OK歌厅,孙贵仁望着旋转闪烁的霓虹灯,隐隐有些恐慌,陡然而生的烧灼感,就像烧红的铁块一下子浸泡在冷水里。那是因为他常常在电视里看到,警察呼啦啦地冲进包房,抓出一群搡胸掖怀,双手掩面的男女,他惧怕自己沦为那种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的男女,心情摇摆不定。
冯秉才一看就是这里的熟客,他潇洒地跟小姐们打着招呼,轻拍着妈咪的肩膀吩咐道:“今儿就看你的眼力了。”刚“退役”不久的妈咪抹了浓妆,妖艳极了,脸上写满了精明。
进了包房,屁股还没坐稳,就有小姐端来水果拼盘和一瓶“人头马”。小姐穿着超短裙,跪下,给高脚杯里斟酒。
孙贵仁扫了一眼果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小姐雪白的大腿。
冯秉才用牙签挑起一块哈密瓜:“不必太费眼力,一会儿叫你想看哪就看哪。”孙贵仁白了他一眼,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小姐很有眼色地打着打火机,孙贵仁一连吧咂了几下,才发现燃的是过滤嘴,不由得脸红了。
妈咪领来了两个小姐,个头、胖瘦、姿色都无可挑剔。稍丰满些的小姐显然是冯老板的老相好,一下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老公,你好狠心喽,都想死我喽!”
另一个小姐显得稍稍有些生分,她坐在孙贵仁身旁,手很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孙贵仁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哟!大哥,您不会是嫌我丑吧?”
冯秉才接过话茬:“你是这儿的人精精,谁还敢说你丑。我们老板是个慢捻子,你温柔一点嘛!”
孙贵仁把惶恐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笑道:“真乖,嘴巧得像八哥。”他慢慢挪动着屁股,小姐紧贴着他的肩膀,胸脯鼓鼓的,像两只刚起笼的馒头,玫瑰色的裙子短到了极限,大腿白晃晃地裸露着。
两杯酒下肚,孙贵仁就活跃多了,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悬在小姐的胸前,手指像弹钢琴似的点在制高点上。他边和小姐咕噜着悄悄话,边向冯秉才眨巴眼睛,暗示出及时行乐的意思。冯秉才心领神会,抬手按了墙壁上的开关,包间里漆黑一片,歌声也消失了,屏幕上半裸的女人疯狂地舞着。
“好了,你俩该到里头活动活动筋骨了。”冯秉才说。
孙贵仁很绅士地扶起小姐,走进了套间。小姐开始用身体交流了,那是小姐表达的最好方式。很快孙贵仁就受不了了,屁股没扭几下,手就朝小姐内裤底下伸去,小姐拍拍他的手背,“我大姨妈来了。”孙贵仁一愣,“没事,大姨奶来了都不怕。”小姐顺势把身体贴得更紧,问道:“大哥不是火箭部队的吧?还没点火就想发射?”
孙贵仁嘿嘿一笑:“嘿!真让你猜对了,大哥真当过兵,是‘二炮’的。”
小姐更加风骚了:“不急嘛!凡事都得有个过程,强扭的瓜不甜。”
孙贵仁随口道:“能止渴也行啊!”
小姐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吻了一口:“大哥,你好幽默哟!”
孙贵仁压低嗓音道:“告诉你妹子,我当兵那会儿,可真是个猛蛋蛋,冲锋枪挂在上头再加两弹夹子都压不下来。”
“是吗?我嫂子这辈子可真有福,我都嫉妒死了。”
“不必嫉妒。”孙贵仁意乱神迷,“等会儿咱俩到床上,你再尝尝大哥的厉害,看我不把你揉成面团才怪呢!”小姐咯咯地笑着,慢慢伸出舌尖,送入他的嘴里……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包间的门开了,声音很大,像是被人用脚踢开的,没等孙贵仁撒开手,灯就全亮了。
“我们是公安局的,请配合一下!”低沉的吼声把躺在沙发上的冯秉才惊醒。他触电般地站起来,没等愣过神来,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脚。
“去,蹲那儿去!”一个公安训斥冯秉才,另一个公安走到孙贵仁面前,用手指着他的花脸膛儿,“这是咋回事,走!跟我们到所里接受审查!”一听派出所,孙贵仁差点尿一裤子。
“我说兄弟们,能不能给点面子,就在这儿了结吧!”冯秉才央求道,“罚多少钱我都认。这位老板是我的客户,给点儿面子吧。”
“客户?啥客户?把证件拿出来!”
听到要看证件,孙贵仁吓出一身冷汗,嘴里支吾着不知说啥。
冯秉才急中生智,把领头的警察拉到一边,一叠钞票塞到他裤兜里,才算免去了这场灾难。
小姐溜了,警察去了。
惊魂未定的孙贵仁绝处逢生地躲过了一场灾难,他仰着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不知是痛恨还是感激。
然而孙贵仁做一百个梦也不会想到,刚才那可怕的一幕全是冯秉才一手导演的。
第二天下午,孙贵仁正坐在办公室里发呆,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姓冯的来了,他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他知道他为何而来,心里掂量:如果那笔贷款在审委会上通不过,如果冯老板反目成仇,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孙贵仁强打起精神,果然是冯老板来了,他开口就问有没有消息,孙贵仁像回答上级的询问一般难为情地说:“我这个副处,婆婆多,好像周围的人都在暗暗跟我较劲。”
冯秉才冷嘲热讽道:“我就不信,堂堂一个信贷处长,贷这点钱就把你难成这样子,你能不能把思路再拓宽些呢?”
孙贵仁不耐烦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你就直截了当说吧!”
冯秉才双臂抱胸,不紧不慢地说:“有两条路可供你参考,一是化整为零,二是曲线救国。具体地说就是,市行下属有四个办事处,据我所知,每个办事处的信贷科长手头有流动资金二百万、固定资产三百万的审批权,超过这个数,才上报你这里审批。我就不信底下的小科长没一个买你的账?”
冯秉才的话唤起了孙贵仁的全部心机和精明狡狯。他缓缓地走到窗前,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大脑开始飞快地转动,朦胧中,他感到有一道光亮从眼前划过。
冯秉才望着他忽而紧皱眉头、忽而若有所思的神情,惟恐自己的一声咳嗽、一声叹息会打断他的思路。长达五分钟的沉默过后,孙贵仁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他重新坐到椅子上,猛地拍了下桌子:“对!就找他。”
“你说的他是哪路神仙?”
“既是同事,又是忘年交,是底下的一个老主任,他叫魏水清。”
“魏水清,怕是该告老还乡了吧!”
“正因为这,才要发挥他的余热,快落山的太阳也毒着呢。”孙贵仁说,“他有个侄儿开了家豆制品加工厂,一季度申请了三百万的技术改造项目贷款。担保有问题,被搁浅了。后来,我发现他人不错,费了很大周折,还是给批了。事后,魏主任也够意思,让侄儿拿来几万元,我完璧归赵,一分也没要。”
“这辛苦钱你受之无愧。”
孙贵仁白了他一眼,“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一年数亿贷款从我笔头上过,要让你握这根笔杆子,脑袋都不知道搬几次家了。曲线救国嘛,有我给你照着路,你就大胆地往前走吧!”
天将黑时,魏水清如约而至,在南郊新开的一家甲鱼城碰面了。孙贵仁起身与他握手,也介绍他和冯秉才握手。
魏水清抿了口刚沏好的碧螺春,感叹道:“我在银行干了一辈子,往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喽。”
“魏主任,为何这般伤感?夕阳无限好嘛,晚霞才是最绚丽的景色。”孙贵仁煞有介事地应和着。
“孙处长,眼下正值收贷旺季,百忙中你能叫我出来,一定有啥要事吧?”魏水清转入正题。
冯秉才谦和地抬起身,给魏水清递上一根中华烟。
魏水清有些动情地说:“这些年,我和贵仁一直对眼法,又乡里乡亲的,我的事他不管谁管。今天有幸和您这位大老板相识,也算是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自家人何必客气。孙处长对我也是有恩之人。”
冯秉才瞟了孙贵仁一眼,便不失时机说了自己的困难。
魏水清考虑了片刻,答应愿为此事全力以赴。
孙贵仁笑了:“冯老板,咱可有言在先,事成之后,你可要好好出点水。”
冯秉才慷慨道:“那还用说,从明天起,就把公司的整个财务统统交给他管,每月可拿五千元的操心费。”
“那倒没必要,只要运作上别出漏子就行。”魏水清说。
“魏主任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至于资金咋样运作,你不用操心,但有一点,不可有半点闪失,要是有闪失,魏主任就只有跳楼这一条路了。”
魏水清悠然地说:“跳楼就让我一个人跳吧,我老了,你们前途还一片光明。”
“来!不说这扫兴的话,干!”
三只酒杯亲热地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