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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冲天而起,赵天星的思绪也随着这庞大物体的腾起,开始高速旋转了。
“人生本是一出戏”,这是赵天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而他现在要演的这出戏,可是人生舞台上的一出大戏,演好了将会前途无量,唱塌火了,就不仅仅是难收场的问题,弄不好还会惹出很多预想不到的麻烦。他不时地看看坐在左边的冈本,再望望右边的田中美代子,美代子今天的着装完全换了风格,身穿马裤式白布裤,戴着贝壳般大小的耳环,格纹衬衣外面加一件对襟绿毛衣,手指上戴着钻石戒指。赵天星不时地望望她,脸上泛起一抹愁云。他开始感到自己的行为有失慎重,他后悔自己一味追求所谓奇迹,不晓得玩世不恭的可怕,用荒唐的举动给自己绘出一幅宏伟的蓝图。
“赵先生,就要飞回你的祖国了,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田中美代子关切地问了一句。
赵天星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什么心事啊,只是胃不太舒服。”
“是吗,我们大阪的水质是硬了些。”
“噢,不是水质,你们喜欢吃生东西,我还真有些吃不消。”
“我明白了。如果将来我做个中国媳妇,还要学会烧中国菜呢!”说到这里她将话题一转,“哎,你的中国妻子一定很贤惠很漂亮吧?”
“是一位很普通的女人。田中美代子小姐,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的汉语说得这么棒?”
“这个嘛,很简单,不过我们有言在先,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你说。”赵天星一副坦然的样子。
“前些年,日本可真没把中国当回事,在餐馆里,常常有日本人问你们打工的留学生:你们中国现在还点油灯吗?你们的女人还缠小脚吗?因此汉语也被年轻人视为雕虫小技。那时问津汉语的大多是一些无事可做的老人和家庭主妇。他们借汉语之名聚在一起攀谈,是一种消遣,并不求通过掌握汉语达到什么目的,更不是为了研究什么。所以很多人学了好久,还是‘你好、吃饭了吗’的水平。现在,人们对日新月异的中国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学会汉语就会多一条出路,这成为越来越多日本人的共识。要说我学习汉语,还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和几位台湾同学交上了朋友,从那时起,我对中国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后来我又到台湾专门进修汉语,就这么简单。”
赵天星频频点着头。美代子又将话题一转:“赵先生,请问,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赵天星眼珠一转,脱口而出:“我读的这所学校可大了。”
“噢,我晓得了,是清华大学?”
赵天星微笑着摇摇头。
“那一定是北京大学?”
“也不对。”赵天星咧嘴一笑,带着调侃狡黠的神情,“我毕业于中国劳动大学。”
“噢。”美代子费力思索了一番,问道,“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么请问您修的什么专业?”
“‘地球修理专业’,我们那年代不叫‘大学生’,叫‘知识青年’。修地球嘛,人少了可不行,所以——我们的学校非常大。”只要能胡勒,赵天星就来精神。
“‘知识青年’?这个名字很好听的,看来我还真要向你好好学习,我懂得的太微不足道了。”美代子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辉。在她的影响下,赵天星的心不再忐忑。
飞机准时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赵天星心急如焚,表面却很坦然,一行人在北京烤鸭店用罢晚宴,回到宾馆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当务之急,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爸爸的老战友王叔叔,他是爸爸在朝鲜战场上的生死之交,现任国家卫生部副部长。“只要找到他,别说你一个摇脖,就是十个八个我王叔叔都能给你扭过来。”
由于路线不熟,找到王叔叔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看到老两口一副兴奋样,赵天星心里一块石头才缓缓落下。他估计得没错,老两口真像见到亲侄子一样。老部长细细端详赵天星:“喂!老伴你看,这小子跟他老子年轻时的神气一模一样。”
赵天星应和着扯了几句家常,很快就把谈话扯向了正题:“王叔叔,我刚从日本考察回来,一来是看望您老,二来……”
老人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忙说:“孩子,有啥事你就直说,到叔叔家跟到自己家一样,说吧!”
“是这样的,我从日本带来一个老大难……”
伯母插嘴道:“什么老大难,到你叔叔这儿,再难的事都不难!”
赵天星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摆了出来,看到王叔叔的表情有些犯难,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心想这事如果王叔叔摆不平,全中国就不会有第二个人帮我了。
明亮的客厅里空气顿时变得沉闷了。赵天星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叔叔,王叔叔却一言不发,思考了片刻后,他抓起了电话,赵天星听出电话是打给秘书的。
放下电话,王叔叔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说的那位日本老头子的病叫颤症,西安有位叫陈士桢的大夫就是专治这病的。你明天就回去,人我已经安排好了。”
赵天星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走出王叔叔的家。
按冈本的想法,他认为自己得的是陈年老病,去不去西安或能否治好病压根儿就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是随了外孙女的心意,出来散散心而已。如今看到这位中国小伙一片诚心,也就死马当做活马医了。赵天星第二天上午偕客人游览八达岭,当天下午便起程飞往西安。
赵天星没有惊动任何人,安排他们下榻在西安宾馆后,就提上礼物径直来到了陈教授的家。
第二天上午,赵天星、冈本、田中美代子一同来到陈士桢教授的诊所。相互问候完毕,陈大夫认真地观察着冈本的神情,询问他的病情,言谈里充满自信。冈本向陈大夫详细叙说了他的病史:“我的病初发于1972年,始则头摇肢颤,不能自持,甚至头与肢体震颤不已,不能持物,继而肢体不灵,行动缓慢,甚至卧床不起。后来经过一段治疗,有所好转,但是摇头的毛病始终没有办法,现在随着年龄的增大,更让人感觉苦不堪言,一天下来,整个大脑就像一只散了黄的鸡蛋。”
陈大夫认真听完美代子的翻译,安慰冈本先生道:“老先生,生命属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您应该珍惜生命中属于您的每一分每一秒,安心地去享受上天赋予你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真心地希望,我的治疗能帮你渡过难关。”说话间,他示意冈本将衣袖撸上去,用左手轻轻按着冈本的脉搏,忽而侧着头像在静听一种什么微妙的、只有他才听得见的生命信号。经过详细的询问,陈大夫十分中肯地告诉冈本:“老先生,你得的是颤病,中国医学叫‘颤震’,少说也有二十年的病史。我必须采取辨证的原则施治。”说完取出一叠子处方笺,为冈本开药方。
陈大夫开好药方,递到美代子手里,叮嘱冈本:“第一个疗程,我开的剂量有些大,你得的是多年的顽症,服后会有不适的感觉,都属正常反应,下面的疗程我会根据你的具体情况随时调整剂量。治疗此症我虽然不敢海言,但一定会让你满意的。”陈医生的话像是给赵天星说的,使他久悬心头的石头落了下来。
赵天星上前握住医生的手,激动得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美代子看出了他的心思,无限感激地说:“各位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中午一起用餐?”
陈大夫朗朗一笑,用手指着排队就诊的人群说:“小姐,你看,有几个小时的话,我至少可以减轻三五个病人的痛苦。”
第二天一早,赵天星特意约来了上次陪团的日语翻译李容,陪冈本、美代子用完早餐,大伙谈笑走出宾馆来到大南门,登上城墙。冈本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墙上站立了许久,嘴里不停地发出感叹:“李小姐,你讲得太好了,西安的确是一个伟大的古都,太了不起了!”
随后他们一行经过关中书院,来到碑林。冈本徘徊良久,不忍离去。出碑林,赵天星走到一处售书帖的小店,分别买得几本名帖拓本作为礼品奉上。
经过书院门时,李容买了只玉石手镯和一只玉石护身符分别赠给了美代子和冈本。美代子不胜惊喜,也从腰包里取出两枚宝石戒指赠给了李容和赵天星。
说笑间,他们走出了书院门的大牌坊,沿一条笔直的大道朝北望去,巍峨挺立的钟楼就在前方。
“外公,你看,好漂亮的古建筑!”美代子欣喜地说。
李容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小的高兴劲,脸上也洋溢出笑容:“这个城市的历史实在太漫长了,曾经走过这里的值得追忆的人如满天星斗一样难以计数。它在漫长的历史潮流中兴而衰,衰而兴,至今依然安详地站在这里,安详得无法想象曾经的风风雨雨。它和别的城市不同之处就在这里,历史和整个城市融为一体,让你不知道历史的厚重,也不知道城市的世俗。不论走到哪里,也许就是你脚下的一方土地,曾经印着某位历史人物的足迹,他的名字至今存在于史书中、教科书里乃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中。在这个城市,层叠的历史没有被封锁起来,因为有很多的东西不是一个什么博物馆之类的建筑所能容纳的。随便走在一条路上,你都能感觉到脚下重叠着先人的雄风余韵。”李容绘声绘色的讲述,令美代子激动不已。
游览完钟楼,一行人又来到大雁塔。冈本一看到大雁塔,立刻兴奋得扬起手,建议大家上塔顶看看。毫无疑问,冈本先生知道这座雄伟的建筑和日本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美代子一路上兴致勃勃地做着记录,她来到一处石碑前,记下雕刻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春。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薄为谁绿?”的诗句,然后和赵天星在碑前留影。冈本也走到乾隆十一年所建《慈恩寺功行碑记》前,示意外孙女为他翻译碑文: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
四角凝白日,十层摩苍穹。
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
冈本望着外孙女的脸,露出慈祥的笑容,连声夸赞:“很好,很好,难怪人说中国这棵大树的根在西安,绝非夸大之辞啊!”
太阳完全隐没在城墙后面了。游览告一段落,赵天星带人来到南院门的春发生葫芦头泡馍馆。坐定后,赵天星一边教他们怎样掰馍,一边讲述着这个馆子悠久的历史渊源:“唐朝时期,门前的这条街全是卖这个的,一遇夏季,一条街都臭烘烘的。有一天一位老者途经这里,来此店品尝,吃罢,便伏桌开出一药方,吩咐老板可在煮肉时放入。果然产生奇效,煮出的汤像牛奶般光亮润口,没有了腥气。后来老板才知道那老者正是大名鼎鼎的药王孙思邈。从那时起,整个一条街的生意就黯淡下来,惟有这家馆子门庭若市,一直延续到今天。”赵天星信口说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整整一天马不停蹄,赵天星回到家中,骨头像散了架似的,随便洗洗就躺在了床上,却左思右想睡不着,这次日本之行,真是上苍在命运多舛时赐予自己的一次机遇,但愿不要让我煞费苦心建起的理想是一座空中楼阁啊!
“嗨,天星,你人虽回来了,心可能还在日本吧!”淘气佯装生气转过身去,背对背地嘟哝着,“这些日子人家天天都为你操心,你睡在这跟睡集体宿舍似的,不知是魂系富士山,还是心牵樱花香?”
“我的内阁总管,你乱七八糟的胡扯啥?”他转过身,把嘴噘脸吊的妻子揽在怀里,“老婆呀,我一天寻情钻眼地想发达,想让你跟贝贝过上好日子,你一天再不要给我撇凉话咧。”
“我盼着你发达。只要能让你从寡味无聊的日子中振作起来,也算不虚此行。只是……别光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也别光看到这个家里的无奈,名言说得好,知足者常乐。”
“好老婆,你应该知道我经受过多么沉重的打击,我这会儿的心,也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呢。你可不敢灭我的士气。”
说着话,赵天星睡意袭来,淘气听到他在梦里念叨什么美代子、冈本……
“哎,天星,你在说什么带子呢,是友谊的纽带,还是感情的彩带?”她捏他的鼻子,又揪他的耳朵,直弄得他翻身坐起。
赵天星懵懵懂懂,看到眼前白生生的胴体,一双乍起来的圆圆的奶子颤巍巍的,顷刻间一股热血冲向全身,下面那东西便硬挺起来,于是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在淘气身上乱拱。
女人毕竟是女人,女人的那颗心本来就是水做的,不像男人的心说硬就硬,她已没有一丝怨言,一阵神魂颠倒过后,赵天星的睡意也被冲到了九霄云外。淘气的一只胳膊放在他胸前,突然又聊到做ài前的话题:“你现在好好坦白,刚才你支支吾吾是咋回事?”
“哈哈,淘气,你真是……算了,我就牺牲这浓厚的睡眠给你说说吧,谁让你总是站在真理一边哩,真理往往是在少数人——哦,错了,是在你一边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自己是如何受到日本企业界大亨冈本先生的特殊接待,如何备受照顾,坐小车观光名胜,入宴会,吃生菜。说到这儿,他的感慨上来了:“日本人最爱吃生鱼、生菜,难怪过去被称为‘倭寇’,整天吃半生不熟的饭菜,能长个吗?”
接下来,他又绘声绘色讲起冈本:“老婆,我该时来运转了,那冈本患的是摇头症,我要想法子让他那颗不听话的脑袋不晃动,我就该发啦。”
“你又要折腾啊?‘福寿袋’还没把你折腾够?”
“两码事嘛,该折腾的时候,就是要在擀杖上面钻眼,就得想方设法地折腾!这回牛已经吹出去了,把牛吹死了,我也就毕咧;这牛吹活了,吹得那老头儿的头不像拨浪鼓似的摇咧,我就有救咧!我非要折腾个样子让你看。”
淘气索性随他自由发挥。不经意中,赵天星脱口说出美代子的名字。
“美代子?”淘气眼睛眯成一条缝,锋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刺向赵天星,“她是个日本姑娘吧?看你那臭美样儿,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赵天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了个哈欠,说:“大凡日本女人,姓名里都有这子那子,很正常。”怕淘气纠缠不休,赵天星眼珠子一转,不耐烦地说,“看你一惊一乍的样儿,美代子是冈本老头子的太太,有啥大惊小怪的!”
赵天星撒谎从不脸红。淘气吐了一下舌头,腼腆地说:“噢,把你冤枉了,我还以为你在梦中呼唤谁呢。”
“你还会以为啥,人家大老远回来,椅子没暖热,你就开始给人平地里堆墓疙瘩!”
“算咧算咧,你就是个不省油的灯。快睡,看把你兴奋的,明天的事还多着呢。”
赵天星重又将淘气搂进怀里,希望用更进一步的疲倦将自己送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