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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淘气上班,贝贝上学了。赵天星独坐在窗前,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所有的事都纠缠成了一团。他用手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唉!小日本呀小日本,都回国好些天了,喝了药到底是死是活,也该来个信呀!”他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葡萄架蜿蜒的枝干上挂着一串串水珠,晶莹透明,像一条珍珠项链。围墙旁边的梧桐树上,水滴正从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地滚落在泥地上。他叹着气从椅子里站起来,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我该再去邮局看看。”
“星儿,下雨了,你在家待着吧。”母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刚收拾完屋子,腰上还系着围裙。
“妈,我出去走走。”他边说边在屋角找雨伞。
“那你去去就回,你腿不大好,浸上雨水小心又犯病!”母亲突然压低嗓音,“你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可千万别让你老爸知道。”
“妈,我知道!”他不耐烦地嚷着。
母亲没再吱声,只是小心翼翼把雨伞拿来,叮嘱说:“早点回来。看云往东,雨会越下越大的。”
赵天星瘦瘦的身子走进风雨中,显得那么虚弱。他把风衣的领子竖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紧伞柄,向邮局走去。
一辆小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路面有一个水洼,溅起了许多泥点,在他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他那条最好的老板裤上。
“狂你妈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才开个破拉达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等老子坐上奔驰再说!”
这句话的确道出了他的心声,自从冈本和美代子回国后,他就一直在一种难耐的期盼中度过每一天。
赵天星没和父亲商量就去了日本,此举使父亲大为恼火。父亲无奈地想:儿子大了,自己也老了,真是管不了了。这兔崽子根本就没把他爹放在眼里,对自己的事想咋折腾就咋折腾,一点儿也没有要征求父亲意见的打算。不过儿子既然已经折腾开了,父亲也只是嚷嚷几嗓子而已,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儿子脑子里的怪念头。按父亲的想法,是想托他的老部下——市委组织部部长的关系,把他原来的档案调出来,重新安排个像样的工作,但他几次跟儿子谈及此事,儿子的头跟拨浪鼓似的一次比一次摇得带劲。
赵天星回到家,刚坐在客厅里,就被父亲盯上了。老头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的是工夫。父亲问:“你去日本的目的是啥?小日本又精又鬼的,你敢跟他打交道?”
赵天星耐着性子说:“爸,这叫互通有无,他又精又鬼,我就装得傻乎乎的,等他上了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父亲疑惑地问:“你他娘的搞的是啥名堂,老子一点都听不懂。”
赵天星苦笑道:“爸,没事在家好好歇着,就只等着听好消息吧。”
回到日本的冈本先生在外孙女的一再催促下,终于喝下了这碗不同寻常的汤药。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被搞得烦躁、虚脱、乏力,更加痛苦不堪。消息传出,会社上下惊恐万状。这种恐慌的氛围持续了三天,奇迹终于出现了,冈本先生渐渐从噩梦中醒来,当日夜守着他的美代子看到他像钟摆似的脑袋停止了摆动,从榻榻米上直起身子时,感到无比惊讶。孝顺的外孙女自打看着外公喝下汤药的那天起,就一直守护在榻榻米前,头三天她几乎都没合过眼,然而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当奇迹出现,冈本的病情突然间好转时,美代子终因高度紧张,晕倒在了地板上。当她被周围的亲人们唤醒时,脸上挂着一丝欣慰的笑容。
从此以后,年过七旬的冈本摆脱了缠绕他二十余年的顽疾,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被那位憨厚、善良、智慧的中国小伙子折服了,一生以自负孤傲闻名的冈本,从心底深处发出叹喟,老泪纵横地伏案叙述着心语:
尊敬的赵先生:
我最敬重的中国朋友。昨天到今天,我仿佛做着一场梦。当我从噩梦中醒来,当我那不听话的脑袋停止摆动时,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尊敬的赵先生,请相信我的真诚吧,从今往后,我愿用心灵的甘露为日中友谊、为我们真诚合作的长青之树浇水、施肥,使之根深叶茂。
我想坦诚地告诉你,此次在你的诚邀下,我是带着一颗矛盾、自责或者说不十分情愿的心踏上中国的。如果你当时了解我五十年前的过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我一个侵华战争的老兵寻医治病的。我在中国人民面前是一个罪人,多少年来,我仿佛在噩梦中度过,每当我想起过去,都会使我惶恐不安。
我曾听说,你的父亲在对日作战中是名老八路。当听到这个使我敬佩的名字时,甚至都没有了和你交往的勇气,我从你那坦荡的胸襟和真诚的友爱中看到了人世间比黄金、钻石更美好的东西,看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
中华医学不仅使我康复、治好了我的顽疾,更重要的是医治好了我这颗同样受伤的心。千头万绪,就归纳为一句话:但愿在我们日后的友好交往中,你能感受到我这位老朽的心声,愿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尽我残年之力,用真诚的行动向中国人民道歉!
冈本健次郎
冈本先生搁下手中颤抖的笔,已是老泪纵横。当外孙女读完这封信时,脸上现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用手绢为外公擦拭着眼泪。为了表达对赵天星的一份感激之情,她也附了一封短信。
尊敬的天星君:
你好!
我虽对汉语言文学有过多年的研究,此时,我却选不出最恰当的词语来表达我们爷孙俩对您的感激之情。一个使我们整个家族为之震惊的奇迹发生了,神奇的中华医学在日本国土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请允许我以樱花会社的名义向您表示发自肺腑的谢意,向您的家属和您爱戴的祖国致敬。
接信后,请按邀请函日期赴日观光。
附:昨日,由于激动手忙脚乱,不慎将煎药的砂锅打破。烦您速寄。切切!
敬仰您的朋友:田中美代子
于日本大阪
没有得到音信的赵天星整天蜷缩在房子里,像期盼着已到产期还没有降临的婴儿似的惶惶然。或者说他更像一个赌徒,因为这次押上去的是他全部的赌注。赢了,就可以在事业上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宏图大展;输了,不仅前途一片黯淡,还会给所有熟悉他的人留下一个永久的笑料。
两周之后,邮差终于送来了赵天星的希望:收到了来自日本的特快专递。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吞咽着纸上的每一个字。几遍下来,他慢慢抬起头,呆呆地凝视着淘气,任信纸落在地下,然后像发疯似的把淘气高高抱起:“老婆,我赌赢啦!我赢啦!”
赵天星真该好好乐一乐了,这是他盖八层被子也捂不出来的好梦呀。在拿到信的前两天,他对此事几乎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受老八路父亲的耳濡目染,对日本人的印象,总和电影《地道战》《平原游击队》联系在一起。只有忆起和美代子认识后的美好,才多少改变了一些对日本人的印象。这一时刻,即便他从信里依稀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心里难免还是诚惶诚恐,因为他设计的这张蓝图太大了!
面对现实,他目前的所谓电器厂,不外乎是几间棚着石棉瓦的作坊,再就是四堵砖墙围着的一个空荡荡的小院;论及设备,严格地讲,只不过一堆废铜烂铁,就这还欠着人家三个月的租金。说白了,他就是一个穷光蛋。别说是招聘人才,就是找来的那个看大门的老头,还嫌这厂子没前途,几次嚷嚷着要辞工呢!这些日子赵天星连厂门都不敢进,要是被一群没领到工资的工人碰上,肯定会像饿狼捕食般将他团团围住。
有了日方公司的邀请函和最富实力的担保书,签证没费一点力气就办妥了。赵天星望着签证,心跳得就要从胸膛里弹出来。经过再三考虑,他还是硬着头皮来找顾罡韬了,上次去日本考察的两万元差费都是从他那里拿的,老账未还再借新的也只有顾罡韬才有可能办到。
下午三点,赵天星来到了顾罡韬的办公室,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正在拨打电话的顾罡韬见到他格外激动:“哎呀,赵老板来了。来,好好谝谝。”
尽管赵天星身上有一股傲气,但在顾罡韬面前始终是谦和的。他太知道自己的缺陷,决不是凭那点儿聪明、机灵所能弥补的。以他对顾罡韬的了解,他是自己获取经验和利益的最佳人选,他要利用老同学这个关系做桥梁,向他靠近。
“老同学,你可别说,这次去日本,还真有戏,你看这个。”赵天星坐稳之后,得意地把冈本的来信递给他。顾罡韬接过信,扫描一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唉呀!还真有戏,祝贺你!”
“唉!罡子,这些天你见过浩楠吗?”
“没有,只是通电话时知道他在开会。”
“想办法尽快让他知道,也和咱们同享快乐!”
自从福寿袋失败后,赵天星很久都没有这样快乐了。
顾罡韬叫来了助手赵小杰:“今天你当一下午老板,没要事不要给我打电话。老同学来了,我们要安静地聊聊。”
两人驱车来到了一家海鲜馆。顾罡韬看他去了洗手间,趁空给赵小杰通了电话,吩咐他去财务处取六万元人民币兑换成日元送来。等赵天星出来坐定后,顾罡韬诚恳地说:“天星,你和淘气都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患难之交了。论说我们都是成了家的人,不该打问对方的私事,可是作为老同学,我的确想弄清楚,你对淘气的态度为何不冷不淡的,你们当初的结合都是自愿的,而且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现在你们已经有了孩子,我不好多说什么,只想忠告你一句,无论你日后怎样飞黄腾达,都要对得起她。”顾罡韬有意把“她”字说得很重,“我作为一个老同学,关心一下你们的事不算多余吧?”
天星一听这话,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根,但很快又显得庄重起来:“淘气和我是结发夫妻,她从患难中陪我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可你知道,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男人要想成就大事,就要应酬,就要打通各种关节,处理好各种人际关系。举例说吧,我要办电器厂,那个日本姑娘是冈本的外孙女,我得罪得起吗?她不在外公面前多美言几句,我设想的一切不都成了泡影吗?所以,我不能不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天星呀,你在女人身上的教训还少吗?那个叫闻晓的不是临走还卷了你一笔吗?我可真担心你在关键的时候把握不住自己,假戏真演了。”
一提起闻晓,赵天星眼珠子都红了,他把倒满酒的杯子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愤愤地说:“唉!那个姓闻的真是面如桃花心似蛇蝎呀!阎王爷不嫌鬼瘦,荞麦皮里都想榨出油来!想来想去还是咱们男爷们苦啊!男人就好比一棵树,当你挂满果实的时候,女人都来采摘,果子摘完了,留给它的便是风吹、日晒、雨淋。男人啊,难呐!话又说回来了,你刚才说的都是为老同学好,再说淘气也不是那种女人,要是我把厂子办起来,事业上打好了基础,还能亏待她吗?”
“别说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记住,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任何时候都要负起责任,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赵天星诚恳地点点头。
这时,赵小杰走了进来,顾罡韬收住话,接过赵小杰兑换好的日元,示意他先回去。
“老同学,你不用解释了,拿上吧。你目前的情况我清楚,谁叫咱们是老同学呢。你这回是办大事的,我给你准备的比上次要宽松些,我们总得考虑中国人的面子嘛。”
赵天星接过钱,张着嘴半天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话。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罡子,今后我做事对不住谁,都不能对不住你!”
“不是今后,是现在。你必须保证要对得起你周围的任何人,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临出国前,赵天星再次感谢了陈大夫。一起用餐时,陈大夫认真地询问了冈本的病情,并且调整了用药的剂量,开了三服中药让他捎去。赵天星出国的行装很简单,除了三服中草药、两只砂锅之外,再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他心里非常清楚,给一位世界级的富豪捎礼物,都可能被人家视作垃圾扔掉,只有这几包草药和这两只砂锅,虽值不了几个钱,可在他们看来却是神圣的,因为,它的价值已不是金钱所能包容得了的,他本人也会在这件非常礼品的映衬下身价百倍。
赵天星回到家里,小心翼翼打开药袋,手捧着草药,像审视一件稀世之宝,心里喃喃道:“天啊!看来老天爷该让我赵某发迹了,就连这些毫不显眼的草草棒棒也能为我创造出奇迹,能让一位日本大老板在我面前放下架子。”
赵天星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小日本的科学如此发达,这些简单的草药,分析一下它的成分,不就能如法炮制吗?这秘方可是他的撒手锏,还是给自己留一手的好。他脑筋一转,脸上浮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他从邻居家借来了粉辣椒的礓窝,用水浸泡洗净,用吹风机吹干,再仔细嗅嗅没有异味,这才把三股草药一包一包碾成了粉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