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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母亲归来,柳茗感受到少有的幸福和快乐。这天柳茗外出采访回来,母亲为了给女儿一个意外的惊喜,把她带到了刚刚购置的新家。
这是一处新建成的花园式别墅,独立的小楼上下两层。
中厅十分宽敞,前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左右对称开着两扇大门,就连直通二楼的弧形楼梯都是并列的,横跨门厅上面,为客厅腾出了很大的空间,楼下左手边还有一个宽大的客厅。
“妈妈,这……真的太突然了。”柳茗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紧紧拉着女儿的手:“孩子,再到车库看看,这是钥匙,你自己去看吧。”
柳茗打开车库门,看到的是一辆崭新的黄色宝马跑车。她按捺住激动,眼睛里闪耀出兴奋的火花,环绕着它端详了一圈儿,然后关上车库门,连蹦带跳地跑到了二楼,搂着妈妈的脖子兴奋地说:“妈妈!真漂亮,我喜欢极了!这不是做梦吧?”
“我女儿这么漂亮,妈妈还不给她配辆漂亮的车?再说呀,我也老了,眼睛也不太好使,有了这个,我的腿不是也能变长了吗?”母亲慈祥地说。
“不是腿变长了,我要让你插上翅膀,咱娘儿俩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回到客厅,柳茗看到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中国画,饶有兴致地走近仔细看着落款。
“妈妈,这是李伯伯为您作的?”她惊讶地说。
“是呀!看懂它了吗?你看这远处的晚霞,照在茫茫的沙漠上,村庄远远地落在这个手牵骆驼的女人身后,地平线似乎伸向无限,四面的沙丘一片寂静……”柳絮深情地望着这幅画,像是在回味自己以往的飘泊生涯。
母女俩沿弧形楼梯走上二楼,右手边的那一间是柳茗的卧室,这是按母亲的意图摆设的。柳茗一看见自己的红木睡床,便高兴地叫起来:“呀,我就喜欢这种格调!”
柳絮领着柳茗来到洗浴间,她慈爱地为柳茗脱去外衣,拧出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认真地替女儿擦着脸,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里都饱含了无尽的温情和母爱。让柳茗极不好意思的是,妈妈竟然还要亲手为她洗脚。柳茗被强大的暖流冲击着,她用充满感激又带着疑惑的表情望着母亲:“妈妈,我都是大人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茗茗,妈妈虽然在国外不缺钱,但是妈妈这一生在情感世界里,即便不像个乞丐也像个化缘的贫僧。”
柳絮执意为女儿搓着脚,滚滚的热泪掉在冒着热气的水盆里,掉在了柳茗的脚丫上。
“妈妈,还是让我自己来吧!”柳茗望着妈妈眼角的几道鱼尾纹,泪水已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她一下搂住母亲的脖子,深情地说:“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柳絮拉开缠绕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说:“孩子,你就让妈妈好好地给你洗一洗吧。你长这么大,妈亏欠你的地方太多了,这感情债是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弥补的。在你牙牙学语,正需要母爱的时候,妈妈离开了你。多少年来,我一直在一种自责、忏悔中思念着你呀!”
寂静的深夜,柳茗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生怕扯断那根心灵的线,尽量不妨碍她平心静气的叙谈。
“孩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心中的苦衷妈妈最理解。值得欣慰的是,这么多年来,我女儿活得很有骨气。现在,我只想让你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妈妈,我觉得我很难快乐起来。”柳茗显得心事重重。
母亲叹息一声:“你婚姻的不幸,妈妈很理解。妈妈也是一个女人,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过去的事情,即使天大的不幸,我们也要学会把它埋在心底。你还这么年轻,妈妈相信你一定会快乐起来。哎,你能否说说你现在的情况,那个姓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嘛——”提到顾罡韬,柳茗的情绪明显好转,她斟酌着词语说,“他是那种看上去非常男子汉的人,大学毕业,好像读过很多书;他头脑冷静,从不盲目去做一件事,但有时候他也会让你觉得平淡,或者说叫不够风趣;他有时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你难受,真想大喊大叫!但你又控制不住自己从心里喜欢他。他下海前是银行职员,在朋友圈中口碑不错,所以下海后事业发展得很快。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柳茗站起来,为妈妈冲了一杯咖啡,柳絮接过杯子,疼爱地在女儿的额头上抚了一把。
“妈妈,顾罡韬这个人呀,想轻易给他下个准确的定义真的很难。他有时是复杂男人中最为复杂的一个,有时又是一群幼稚、好冲动的男人中最典型的一个。和他一起谈话,只要他说出‘好了,这事我已经清楚’,任何探讨争执就该结束了。倒不是你被他征服了,而是他不会再给你机会让你说下去,就算你固执地坚持说下去,他也会直接打断你,口气完全是最后通牒式的。有时,他那种始终如一、洒脱刚毅的性格又会被莫名其妙的同情心所掩盖,从而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能看得出他内心世界那种互相排斥的性格。”
“合适的时候,妈妈想见见他。”柳絮说。
“再说吧,我还有很多事没理出头绪呢!”柳茗把话题转开了,“妈妈,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走过的路是令您失望的,似乎总碰到倒霉的事。尤其是离婚后的失落,使我经常否定自己,好像对啥都没兴趣。我也找心理医生进行过咨询,依然摆脱不了这些消极情绪,走不出灰暗的心境。”柳茗说罢,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母亲。
“孩子,在六十年代,要是听到谁跟谁离婚了,人们总是报以讽刺甚至怪异的目光。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妈妈咋可能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到美国去呢?而现在,人们已经是另一种心境,甚至会庆幸又一段悲剧谢幕了。一次失败的爱情,不只是一个结束,也应当将它视作是一个新的开始,它会带给我们很多东西——让我们学会找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情需要,让我们学会珍惜,让我们学会更成熟地对待爱情,没有人天生就心想事成。我们要学会自强,学会从自己的经历中酿造甜蜜。”
柳茗望着妈妈,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扯出了那个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话题。
“妈妈,我想问一个我一直弄不明白的问题,您能否告诉我,我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茗近乎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柳絮那根久已沉寂的神经。自打见到女儿后,她几次都想敞开心扉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多少年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沉重的垃圾堆在心里,她不敢想象女儿能否接受,也不知该以怎样合适的方式告诉女儿,才能被她接受。
柳絮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漆黑一片,夜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脉搏的跳动。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悠悠然从黑暗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闪出的火花,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合成了一片,思想的齿轮也开始了无休止的滚动。
她知道女儿正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从女儿紧迫的呼吸声中可以辨出她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她希望女儿躺在那儿睡着了,而不再追问。她渴望逃避,逃避女儿想迫切知道的东西。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女儿提到它。
柳茗仿佛看透了母亲的心思,她起身走到母亲跟前。
“妈妈,我已经是大人了,相信我是有承受力的。”她的声音里有坚定,有恳求。
“孩子,也许今天该是我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了。”柳絮捧起一杯茶水,眼睛望着某一个地方。那些往事是如此遥远,它藏在记忆的深处,既刻骨铭心,又恍若烟云。
终于,柳絮把发生在自己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女儿。
说到吴有道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赶回农村,莫名其妙死去之后,屋子里死一般寂静。柳茗上下审视着母亲,脸色苍白,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孩子,今晚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述这些往事。你的亲生父亲早已不存在,你应该把他彻底忘记。至于你李伯伯,我坚信他是一个好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谁都难免会犯错误,我认为你李伯伯是犯了一个本不想犯的错误,所以我原谅了他。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件事在他一生中也是桩痛苦的事,在他心灵上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伤痛。”
柳絮边讲边爱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脸蛋,看着女儿理解的目光,宽慰地笑了。
“妈妈,在国外二十多年,你一直一个人生活吗?”柳茗小心斟酌着字眼问。
柳絮停顿了一下说:“妈妈属于那种死心眼的人。我一到美国就在你舅爷创办的一家广播器材公司任职,一心想着尽快站稳了脚跟做出一些成绩,不让同事小看自己,所以就顾不上个人的感情和婚姻问题了。”
“妈妈在大学的时候就是众人仰慕的校花,你一定是男人眼中最优秀的女人。”
“这可是你说的啊,这些优秀到了妈妈这样的女人头上,不但不是好事反而变成了坏事。”
柳茗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
“男人通常不会喜欢我这样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人,他们更喜欢那些小鸟依人型的女人,而妈妈也不可能放下架子去找个捧不起的阿斗或刚愎自用的楚霸王做丈夫。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我三十五岁时个人感情还是一片空白。在国外工作不同于国内,彼此都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即使我为舅父做事都得揣着点儿,要维护好企业的形象,还要树立自己的尊严。虽然我在做业务的过程中也接触到一些不错的男人,可是大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一个女人总不能赶着追人家吧?后来你舅爷的一个好友曾经给我介绍过两个男朋友,但我不是忙于工作而忘了约会,就是压根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结果人家没见我的面就拜拜了。”
“妈妈,您后悔吗?”
“后悔说不上,但妈妈当初心高气傲,不过后来机会还是出现了。我们公司在美国同行业中有一些知名度,公司每年都要举行两三次研讨会,我和一位叫赵启南的先生就是在那次研讨会上认识的。”
“赵启南?妈妈,这个人的名字好响亮啊!”
“也许你听过他的名字,他是一名华裔学者,毕业于耶鲁大学,当时的职务是白宫的一位高级顾问,出过好几本经济学方面的书籍,反响很大。当时他四十八岁,长我十三岁,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和我在一起很健谈,往往是英汉语并用。他习惯用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我,这种目光和表情使我觉得温暖,我被他吸引了。而他也特别的善解人意,从不以大学者自居,我看到了他身上闪光的东西。”
“妈妈,您爱上赵启南了吗?”柳茗目光闪闪地望着妈妈,俏皮地说。
“后来,他根据我的特长给我投资创办了一家华人电台,我既当老板又做节目主持人,从此开始了我的事业。两年后我们正式结婚了。我们在一起过了五年无忧无虑的日子,那年春天,他收到一份邀请函,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就是这一次,他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
“为什么?”
“刚到欧洲,他因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为了能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布于众,他不顾医生和朋友的劝阻,坚持参加会议作报告,结果突发心肌梗塞,从发病到停止呼吸,前后仅仅半个小时。他就这样走了。那一段时间我深陷于迷茫,整日在街上游荡。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后来,我拜访了一位心理学教授,在他的指导下对我做了专门的心理治疗,但还是无济于事,我没有找到心灵的归宿到底在哪里。”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母亲望着女儿,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她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
“妈妈,这些日子感觉还好吧?你这次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寻找女儿,给她快乐的吗?”
母亲点点头:“客观地讲,国内这些年发展得很快,投资环境也有很大改善,但国内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企业的额外负担太多,在这一点上,我想你比我更了解。我说得对吗?”看柳茗没做什么表示,她接着说,“妈妈回国前的计划是,陪你在国内待些日子,然后我们娘儿俩一块回到美国。”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变了?”柳茗指了指房子,“这应该是让女儿在这里成家立业的。”
“妈妈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妈妈尊重你的想法,所以——妈妈不能强迫你。房子是妈妈对你的补偿,虽然妈妈知道,再多的物质也不能弥补我们母女情感的损失,但是人总是喜欢用某种方式来弥补缺憾,妈妈也不例外啊!这套房子当然是给你的,但是人不能被房子拴住,什么时候你认为自己该走了,把房子卖掉就是,有些美国人一生要搬十几次家,从来没有人为了房子而把自己拴在某一个地方。”
“妈妈真好!”柳茗扑进妈妈怀里。
“我知道台湾有一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这也是每个妈妈的责任啊!”柳絮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有时候我心里真的很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柳茗幽幽地说。
“你是说的工作,还是那个叫顾什么的人?”柳絮问。
“都有,都让人心乱。”
“工作的事情你自己把握,至于那个姓顾的,有机会妈妈想更多地了解一下,看看他是否靠得住,是否真爱我女儿。”
这一晚,母女俩一直谈到深夜,两颗心就在这种倾心的交谈中开始真正地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