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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秦大王买走水仙不过一炷香功夫,两三富贵闲人便翩然而至。为首者,红衣黄裳,朱帛玉带,如翩翩公子,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花市,落在一盆紫色的兰花上。兰是花中君子,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兰花,原本心仪,此时却无心欣赏,只暗暗皱眉:花溶怎会在此闹市?也不知武乞迈是如何打听的消息。
一会儿,武乞迈匆匆而来,他急忙低问:“你确定是这里?”
武乞迈摇头:“只有人发现一魁梧大汉,我本以为是秦大王,谁知一路跟踪,又走掉了……四太子,您看……”
他低声,金兀术遽然抬头,只见前面一个戴斗笠的大汉,身高体阔,满脸横肉,手里提着一个斗鸡的鸡笼。
武乞迈也发现了:“不是……看错了……”
金兀术大感失望,面对满眼的鲜花,再也看不下去,不耐烦地说:“走,得赶紧找,再迟,只怕他们早已离开临安了。”
雪早已停了,南国的天气留不住霜雪,一个艳阳出来,云淡风轻,竟似前些日子的雨雪霏霏从来不曾有过,临安、西湖,又恢复了它的婀娜多姿,很快就要迎来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一座孤坟,松柏常青。
马苏在坟前悄然跪下,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天薇之墓”。金枝玉叶,一抔黄土。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天薇那么羞涩的笑脸,接受了自己替她包扎伤口,连声地说:“谢谢,谢谢。”最是无情帝王家,早知如此,天涯海角,海边烈日,岂知不是另一番人生?
他跪在地上,九次叩头:“公主,对不起,我没能救下你。”
四周无声,风吹过坟头,枯黄的草,已经慢慢地,有些要发芽的痕迹了。
他慢慢站起来,膝头发麻,看着西边的落日和晚霞,泪流满面,踽踽而去,此去经年,再见,也不知是何生何世了。
叩门七响,安志刚开门,十分惊喜:“马苏,我们正等着你。”
马苏进门,看着众人,不由得百感交集。他向秦大王一礼,急忙看床上昏迷不醒的花溶:“大王,岳夫人她?”
秦大王瓮声瓮气:“放心,死不了。”
他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照顾花溶,替她喂药、换药,一点也不敢马虎,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马苏看看案几上的那盆水仙,长叹一声,暗自伤感,若是自己有大王这样的执着,公主,又怎会死?自己不敢,自己一直不敢。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回宫,看她嫁人,看她被处死,自始至终,连一句“喜欢”也从未敢说出口。
他看看那盆水仙,又看秦大王,海盗与帝王,谁又比谁更高贵?如赵德基之流,将腹黑和阴毒无耻发挥到极致,而世人眼中的盗贼,反倒还有点人性和血性。他不由得再行一礼,心悦诚服,十分诚挚:“大王,此生此世,马苏都跟着您,竭诚效力,永无二心。”
秦大王瞪他,很是奇怪:“你这是干什么?”
马苏不答,只说:“我已经暗地里打听过,岳相公被大理寺狱的狱卒悄悄掩埋了。但现在打听不到究竟埋在哪里。可怜岳相公一世英雄,竟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
“唉,死就死了,尸体如何也不重要了。”秦大王将桌上的一坛酒抓起来倒在地上,边倒边说,“岳鹏举,你小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世一定要杀了赵德基杀了秦桧,报仇雪恨。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你的老婆、儿子平平安安。”
众人都心情沉痛,一起低下头去。
岳鹏举的死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金国举国欢庆,尤其是曾和岳家军作战的金军,无不畅饮,奔走相告,乐不可支。同时,宋金的和谈也已经基本达成,金国的狼主下令册封赵德基为“臣皇帝”,对大金代代称臣,岁岁纳币。
赵德基接到册封的文书和金册,如拿到了一道免死符,兴高采烈,自己盼望多年的太平天子生涯,此时,才算正式展开。剩下的,便是全力以赴迎接韦太后的回归。他指使人马,大兴土木,大做文章,早已将太后宫装扮得金碧辉煌。万事俱备,只欠太后了。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厚厚帘幕遮盖。
秦大王亲自上去检查一番,车厢里布置得十分舒适松软,赶车的是两名老把式,以保证路途的不颠簸。他看得满意了,才进屋抱了花溶,一步一步出来上了马车。暮色里,马苏等人上马,马苏一身锦袍,头戴山谷巾,如翩翩公子。众人望去,还以为是出游的富豪人家。
宫灯诗谜,谈笑风生,满街的红红绿绿,大宋帝国,沉浸在她的无比的欢乐里。马苏看一眼这满街迷醉的人们,心想,这偏安又能维持多久?到最后,灭宋的会是谁?金?或者灭宋金的又会是谁?
马车辘辘地远去,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走出郊外几十里,他才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己出发前,杨三叔曾交代,要“劝谏”大王一定竭力训练耶律大用的陆军,达成双方的合作。话几番到口,可是,他却根本不敢去“劝谏”,此时此刻叫秦大王放下花溶,去和耶律大用完成他的王图霸业,这可能么?
海岛,艳阳,春天,花开。
一个小孩儿穿着大红的鲤鱼肚兜,笑嘻嘻地在沙滩上奔跑,手里抓着两条金黄色的软鱼儿。这些日子,他已经学会了牢固地抓鱼儿,鱼儿在手心里不停挣扎,麻麻的,痒痒的,他快活得咯咯直笑,小胳膊小腿都已经晒得黑黝黝的,却比同龄的小孩儿高出一截,十分茁壮,大眼睛眨巴着,映着手里的鱼儿,仿佛眼里多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大汉大步过来。他握着鱼儿,看得仔细了,咯咯大笑:“阿爹……阿爹……”
秦大王奔过来,一把搂住他:“臭小子,想老子没有?”
他乌黑的眼珠转动,咯咯笑着又拿鱼儿一个劲地凑到他眼前:“阿爹……妈妈……我妈妈呢?我阿爹呢?”秦大王心里一酸,他记得,他还记得自己的阿爹。
“小子,跪下。”
“不。”
秦大王伸出手,小孩儿跪在软软的沙滩上,他咯咯地笑,还以为阿爹在跟自己玩儿。
“向你阿爹叩头。”
秦大王将他的身子调向临安的方向,小孩儿早前被妈妈教会向“舅舅”叩头,如今是向“阿爹”叩头,也不知有何区别,但也照着做,还认为十分有趣,不停呵呵地笑。直到叩了九个头,秦大王才抱起他:“小子,你记住,你阿爹叫岳鹏举。”
“岳鹏举,岳鹏举……”他喃喃地念,不停地在秦大王怀里挣扎,“妈妈。我的妈妈……”
“妈妈在,你马上就要见到妈妈了。”
孩子一刻也等不及了,手里的鱼儿掉在地上,不停地喊:“妈妈,妈妈……我的妈妈呢……”
花溶的眼皮动了一下,这声音,仿佛从心底升起,声声响在耳边,他的小手软软的,胖嘟嘟的,如一种蠕动的小虫,肥肥地摸在脸上,声声稚嫩:“妈妈,妈妈,你不要睡觉啦……”
“妈妈”——儿子在叫自己,一声一声。
这一路上,多次的幻觉里,她曾听到这个声音,却不知是梦是真。她试着睁开眼睛,可是,眼皮那么困倦,怎么都睁不开。她想伸出手去,手也是无力的,抱不住,只能微微地动一下,抚摸,抚摸自己的儿子。然后,微笑起来。这一刻的安慰里,她甚至忘了丈夫之死,忘了自己身在哪里,只知道这个软软的人儿,只知道这双软软的小手,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是鹏举的骨血,是自己的骨血,他还活着。
活着,多好呀。
秦大王眼眶发热,紧紧抱住小虎头,轻轻将她的手覆盖在儿子的手上:“丫头,儿子在这里,儿子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在迷糊中,听见他的声音,手挨着儿子软软的手,那么安心。又感激,虽然开不了口,却是感激的,迷迷糊糊里,这一路都在感激。
小虎头却被这双受创的手吓得不停后退:这个女人是谁?脸上那么多伤痕,双眼紧闭,身上也缠绕着层层的布条。这是谁呀?怎会是自己妈妈?她不是自己的妈妈。
“臭小子,快叫妈妈,快……”
他挣开那双手的抚摸,退一步,“哇”地一声哭起来:“妈妈……不……这不是我妈妈……”
秦大王大怒:“没良心的小子,自己的妈妈也认不得了?看老子不打你屁股。”
花溶眼睛睁不开,只眼角流下泪来。
小虎头怯怯地站住,终究是母子天性,他看见那双紧闭眼睛里流下的泪,不由得叫一声:“妈妈,我的妈妈……”
母子两人依偎在一起,他怯怯地伸出手抚摸妈妈的脸,抚摸妈妈身上的伤痕。小孩儿不知轻重,他微一拉扯,触动布条下面的伤痕,花溶的鼻端传来低微疼痛的声音。
“轻一点,别弄疼了妈妈。”
秦大王抱起他,叹息一声,对奶妈说:“带少爷出去,从今日起,每天要带他三次向夫人请安问好,陪伴夫人。”
“是。”
屋子里安静下来,花溶的手慢慢挪动,想开口说一句话,嘴唇蠕动,却说不出来。秦大王弯下腰坐在她身边,柔声问:“丫头,别担心虎头,我会照顾他。”
“秦尚城,秦尚城……”
她开口,说完这句话,又吃力地闭上嘴巴。是要谢谢他的,但知道用不着。自己不需要感谢他。这世界上,自己最不需要感谢的人就是他,他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