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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的目光不经意地看着她微微握紧的拳头,她的目光重新燃烧起来,无比迫切,跟身上的伤痕和褴褛的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曾经那么洁净的女子,因为这场血战,已经满面尘灰,身上都是汗味。可是,这非但无损于她的容颜,反而令她有种快要彻底燃烧起来的灼灼风华。
那却是因为一个男人——因为她的丈夫。为了枉死的人,生者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汗。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刀枪厮杀下,七零八落,半截袖子飞扬,露出一段白生生的手臂,提醒他——她终究不是野人!
他开始脱下了身上的兜鍪。然后,脱下里面的一件衣服,那是一件丝绸的对襟衣服,大宋仓库里的上等娟纱,被改良成了适宜骑马射箭的对襟胡服,因为是四太子的服饰,上面又加了一些异常精细的纹饰。
他的目光太奇怪,花容不禁后退一步。
他却上前一步,一把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花溶一惊,可是他的动作太快,她几乎来不及反应,身上已经多了一股热气,才意识到,自己披上了四太子的衣衫,恰好遮住了她裸露在外的手臂。
他漫不经意:“花溶,你的衣服破了,路途还远,这衣服你先穿着,回去再换。”
花溶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窘迫,风一吹,背心的衣服稀里哗啦,那是战争,战争让昔日的整洁和皎洁荡然无存,只要能活着,谁顾得上仪表和衣着?经金兀术这样一提醒,她稍微有些狼狈,再退一步,却没有拒绝那件蔽体的衣服。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若是本太子枉死了,一定没有人肯替我这样出生入死报仇雪恨。”
花溶怔怔地看着他。
“古往今来,冤死的文臣武将不计其数,甚至我们大金的宗翰,立下汗马功劳也可以被除掉,又有几个人能为他报仇雪恨?岳鹏举何其有幸,这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不如他,因为他有一个好妻子……”
“四太子,我只想知道秦桧是不是来了……”她打断他的话,十分迫切,根本不想听他那番话。
“花溶,秦桧并不那么容易杀,随身有杨沂中的十万大军。”
“那十万大军并非贴身跟着他。在这里,总比临安容易。”
“你别忘了秦桧的死士。他被迫外出,绝不会不考虑安全问题,他并不是王君华!”金兀术实事求是地替她分析,“秦桧这厮,已经对外宣布王君华病死了。他现在只手遮天,王君华病死谁敢过问?据说他竟然还替王君华举办了一场丧事……”
花溶一惊,这样的瞒天过海,除了秦桧,谁还能做得出来?王君华死不足惜,秦桧倒真的无牵无挂,反正他早就希望王君华死了。
“四太子,我还有一件事情,我还是希望你带走文龙,他跟着你更好……”
这次,是金兀术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微微有了怒意:“花溶,你这算什么?扔下儿子不管了?”
她十分冷静:“能力有限,管不了只好不管了。”
“文龙给我,”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那岳鹏举的儿子呢?也给我?”
她的嘴角牵起一丝愤怒,声音微微颤抖:“四太子,你没经历过那样的仇恨,所以,你有资格嘲笑我。是,我的确对不起我的儿子,对不起鹏举,你以为我就不想安安稳稳的生活?你以为我就天生喜欢去送死去血流成河?”她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可是,若不杀掉秦桧,我这一生,一天都不会安宁……”
“那你就该告诉你的儿子,让他牢记仇恨。父仇子报,天经地义。”
她嘴唇微微发抖,那件衣服也在微微颤抖,仿佛贴不住身子,随时会掉下来。如他所说,古往今来,冤死者无数,几人能报仇雪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我不努力,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结果。可是,我不愿意让儿子再飞蛾扑火。”
金兀术再也无法逼下去,长叹一声,从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这个女人的可怜——他觉得奇怪,以前自己怎会常常错觉她是个男人呢?他深切地凝视着她,良久才说:“花溶,我不是嘲笑你,我是不想你死!”
花溶移开了目光,并不和他对视。
“文龙就跟着你,他该磨练磨练了。有秦桧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花溶,你要镇定,沉住气,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
花溶看着他,越来越浓烈的感觉:假作真时真亦假,金兀术,他真的会为了自己杀掉他扶植的奸细?可是,他及时追来的救助之恩,那又是丝毫假不了的。
她十分固执:“四太子,你应该带走文龙!”
“如果你希望他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不能让他永远躲在遮风挡雨的地方。他是陆登之子,而不是一个纨绔少爷。”
花溶明知他是留下陆文龙束缚自己的手脚,却偏偏无法反驳。
金兀术不再多说,一打马,乌骓马就得得地跑了起来,跑得几步,又停下,几句话闷在心里,不说实在是不痛快,憋都憋不住:“花溶,你不要再去投靠秦大王了。这个人不足相信,我已经打听过,他成亲生子了,现在野心勃勃妄图和耶律大用角逐天下。哼,他真真是痴心妄想。现在,耶律大用对他来说,比你重要多了。花溶,你不要不信,你自己想想,若是秦大王真把你当回事,耶律大用岂敢明目张胆地联合海陵公然残杀你们?秦大王是什么人?他怎会不知道其间的阴谋?他阻止了么?没有!而且,他更没有来救你们,就是最好的证明!花溶,你不要再天真了,秦大王只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海盗,你若再相信他,一定会遭遇悲惨的下场……”
“我的事,不劳四太子费心。”
金兀术不管她的反应,说了这番话,心里又得意又轻松,打马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前方。
前面的关口,武乞迈迎着他,捏一把汗,他一直担心四太子一个人独闯野人部落遇到危险,本是要跟去却被阻止,现在见他出来,急忙说:“四太子,他们没有为难你?”
金兀术满面笑容:“为难?怎会?”
“那些野人那么凶残……”
“花溶在那里。花溶怎会杀我?”
“花溶怎么就不会杀你?”
金兀术觉得那么奇怪:“花溶这一辈子也不会杀我。武乞迈,天下人都会杀我,她也不会杀我。”
这次奇怪的是武乞迈,那个女人多次处心积虑要杀四太子,真不知四太子是疯了还是傻了。
“武乞迈,你率这支黑衣甲士驻守浇花河,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啊?”武乞迈立即说,“四太子,这不妥,黄衣甲士完了,完颜海陵绝不会善罢甘休。”
金兀术冷峻道:“就是因为他不会罢休,我才会如此安排。一个黄口小儿,没有尺寸战功,竟然仗着合刺的宠信在本太子面前指手画脚阳奉阴违,这次不教训教训他,他怎会知道好歹?”
武乞迈还是硬着头皮:“四太子,你为了花溶,值得么?”
值得么?谁管呢?
他神神秘秘:“武乞迈,如果你有个妻子,她对你不离不弃,你枉死了,她也不改嫁,浪迹天涯不惜代价也要替你报仇雪恨,你会不会很高兴?”
“……”
“我就会很高兴。以前见到陆登的妻子殉情,以为就此一例了,可是,还有比她更固执的。殉情多容易啊,刀子一抹;活着才艰难……我们大金的男子千万,谁有这样的妻子?”
武乞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满面的笑容,这不可一世的枭雄,天真如一个孩子,一厢情愿,沉浸在幻想里,难道这样,花溶就会成为他的妻子?花溶就算千好万好,别忘了,那也是替岳鹏举复仇,而不是为他四太子!
“四太子,我想,大多数男人,最好不要有需要妻子复仇的哪一天!”
一盆冷水浇下去,金兀术却兴致不减,依旧兴高采烈地:“武乞迈,你不懂。这不是复仇不复仇的问题,而是心意。一个女人,只有十分热爱这个男人,才会不惜一切……哈哈,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会懂,哈哈哈……”
笑声里,乌骓马已经远去。
浇花河的对岸,完颜海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片狼藉的尸体,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惶恐又茫然,三千黄衣甲士,竟然全军覆没,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来。他歇斯底里:“谁干的?是谁?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万夫长相对理智,这些人死了,该怎么向狼主交差?
马蹄声扬起,一支队伍从对面的河岸而来。完颜海陵站起身,万夫长惊道:“四太子,是四太子的军队……”
说话间,金兀术已经到了阵前,揭下兜鍪,满面惊讶:“海陵,你们遭遇了什么厉害的对手?”
完颜海陵的嚣张气焰已经不复存在,垂头丧气,咬牙切齿:“我们遭遇了陷阱,是个陷阱……”
金兀术痛心疾首,语气严厉:“海陵,这三千大好的女真男儿就这么轻易牺牲了?你中了谁的计?”
完颜海陵不敢吭声,怯怯地看着这个唱作俱佳的四太子,方明白自己的所有计谋在他面前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把戏。四太子就是四太子,难怪出将入相,屹立至今。他心里已经恨到骨髓,却不敢丝毫表露,立即跪在地上:“四太子恕罪……”
“你有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