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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气愤烟消云散,就连要惩戒她警告她的念头也全部忘掉了,多少年了,她才露出这样的本性。容易么!受了那么多苦楚,那么多磨难,就算有时任性了一点,又如何?自己不正是这样才喜爱她的么?何况,这一切,她都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享乐——是要给丈夫报仇,为此,就算九死一生,也在所不惜!几个女人能做到?
就算是她再不好,自己也认了。
他贴在她的耳边柔声地说话:“傻丫头,我怎会不要你?这一辈子就要你一个,怎会真正抛弃你?”
“可是,你走了……你真的走了……”她对这一点,完全无法释怀,依旧抽泣不止。
“可是,我还是放心不下,我知道你是故意想我走。我听到你叫我,本是不想再理你的,真的,丫头,我本是再也不想理你的,可是,老子真是没出息,还是忍不住……呵呵呵……”
牵挂了许多年,谁又真正能一刀斩情丝,痛痛快快的舍弃?何况,是那样的情形之下。纵有万般的气愤和不甘,也放不了手,偷偷藏着,其实,一直是注视着她,观察着她,看着她哭泣,看着她追逐。尤其,是发现金军的踪影后,更加不能一走了之。那是海陵,是他恨之入骨的海陵,也是这个蛋,差点在那个自己不在的夜晚害死了她。尽管他此时只有一支小分队,但也绝不能容忍她再有任何的闪失,只好在暗处伏击。幸好,她藏身得早,躲过了这一劫。
也正是如此,才能真切地听到她的呼喊,她的心声。那么急切,就如受到了委屈的小虎头。原来,她也并非对自己无动于衷的。她需要自己,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迫切。他欣喜于自己能在她心里占据了那么重要的位置。她根本离不开自己了。
小孩子,多少年了,她固守着内心的倔强,还是一个小孩子。能够永远做个小孩子,不好么?
他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摸到一地的湿润,就像可怜的小虎头。
有一瞬间,他竟然痴了,那是对待小虎头一般的感觉,仿佛,她是自己的女儿,可怜的小女儿,历经沧桑,历经磨难,终于归来。
她的气息慢慢稳定下来,抽泣声也小了。
他呵呵大笑,仿佛这一生最喜悦的一天,最成功的一天,如一个青涩的少年,因为获得了主动权而开心不已。
“丫头,你竟然追上来找我,你竟然找我!丫头,我真是高兴死了……开心死了……我开心死了,丫头,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她停止了哭泣,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沧桑的,寂寥的脸,此时,彻底变了样,精神抖擞,目光明亮,豹子般的环眼,换上了一种真正的王者之气,仿佛刚刚得到了一顶无可比拟的王冠,也因此,渲染了一种温存的色彩,令他整个人彻底蜕出了凶霸之色,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慈悲和仁慈。
因为怜惜,所以仁慈。
她要说话,嘴唇翕动,他一低头,贴在了她的唇上。她无法闪避,也没有闪避,完全没有,丝毫也没有觉得他的突兀。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眉毛微微掀起,她轻轻闭上眼睛,由他吧,他想怎样,都由他吧。可是,嘴唇却一阵凉意,她睁开眼睛,是他递过来的一个果子,一种芳香的甜蜜,淡淡的覆盖在嘴唇上,是他无比温存的声音。
“丫头,你先吃点东西,你太累了……”
“丫头,这是我路上寻来的,你吃这个。你还记得么?以前在岛上,你特别喜欢吃果子,我带了一筐在船上……”
记得,都记得,雄霸如秦大王,绝境中,他竟然偷偷藏起一个果子给自己吃,只是,自己却给了赵德基!
往事不堪回首。
她接过果子,轻轻啃了一口,甜蜜多汁。却见他没吃,忽然将果子递给他:“很好吃,你也尝尝……”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的举动,受宠若惊,仿佛惊喜一个连着一个,老大一个男人,眼眶一热,哈哈干笑几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竟然真的咬了一口,又递回给她:“丫头,你吃了我们再上路。”
她低低地吃果子,他则听着那干涸的嘴唇蠕动的声音,也是芬芳,一种甜蜜的,心酸的芬芳,却是软弱而凄楚的。他的手就贴在她的背心,灼热地真切地知道那一丝丝力气的消失。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这样对她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就是刚刚的追赶,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加重了生命迅速向某一个地方靠近。
那是惩戒,是对他的一种惩戒。就算是她再不好,再倔强,再顽固,再愚昧,再无情,再无礼……哪怕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自己也不能忤逆她。自己,从来也不能够在她面前占据任何的上风。
她是绝对的女王,容不得任何的忤逆。
就是这么狠心的一逼,带来了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甚至就算她再固执地继续前行,走得再远一点——只要不是这般气息奄奄,自己也是愿意的。
就算,就算自己还是只能追赶。
可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他凝视着她,看着那排长长的低垂的睫毛,淡淡的水雾凝聚在上面,如薄薄的蝉翼,无法展翅振动。这时,他才发现,黎明已经到来了。而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他靠着树坐着,将她横抱在怀里。尽管天色已明,随时会有金军的踪迹,可是,却不想扰醒她,哪怕天即将塌下来,也不愿意有一丝一毫的扰攘她。
她太累了,能先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
她的头发非常奇怪地纠结着,乱蓬蓬的,如一堆鸡窝。他伸出手,慢慢地替她梳理,仿佛要将一堆乱麻理出一个头绪。他的动作很轻,以至于她一点也没有被打扰。许久,她头发上的叶屑,杂草等,终于被清理得一干二净,黑色的头发垂下来,沿着他的手臂,如一道小小的黑色的瀑布。
只是,这瀑布再也并非17岁时的那种黑亮温润,是枯竭的,随时可能断流。
他却肆意地欣赏,如一幅晚唐时候的画。他从来没有附庸风雅,也对此毫无兴趣,只是在抢来的那一堆古物里,有许多这样的凄艳,比如李商隐的仕女图。当时,他只瞄了一眼就锁进了箱子,从此沉沦不知。现在忽然想起,也许,她见了会喜欢吧?
她的鼻息依旧沉沉的,他却热切起来,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珍藏的那一箱子锦绣宫衣。终于,她有能穿上的一天了。
一轮朝阳升起,天空一片艳红,潋滟的云慢慢的游走,然后,变成一种深蓝的白,如一群慢慢在游弋的羊群。花溶睁开眼睛,那双豹子般的环眼正凝视着自己,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惜,甚至悲伤。
她心里一抖,揉揉眼睛,笑起来:“我竟然睡着啦,天都亮了,我们该上路了。”
他依旧没有做声,只是凝视着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的脸上浮起一丝红晕:“秦尚城,快走啦,海陵这厮还在搜捕我们,如果他返回就不妙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沙沙的,如一只手在细细的叶面上弹过,悦耳,带着难以言喻的一种风情。但眉间,神色,却是小虎头——不知为何,他老是想起小虎头,撒娇的样子,委屈的样子,一举一动,仿佛不过是空间和时间的转换,皆如一人。
他的声音温存,那是粗豪中的一种温存,所以听起来很奇怪。他其实,是不善于这样的语气的。
“丫头,我们回家吧。”
她无限喜悦,迫不及待:“我好想马上见到小虎头。”
“儿子应该长高一截了。我走的时候,他才到我这里……”他比划着。
她嘟囔着:“这么久没见面,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
“如果连你都不认得了,老子就揍他。”
花溶呵呵笑起来。
前面,是等候的一支小分队。
一匹黑色的骏马精神抖擞,显然,那是事先就为花溶准备好的。他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女人,皱巴巴的一身衣服,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唯有头发,垂落在身后,像被精心梳理过一般。这是一种诡异的搭配,不堪言说。
花溶并为意识到众人的异样目光,径直看向那匹马,赞道:“真是匹好马。唉,可惜我的黑月光。”黑月光在激战时跑丢了,它是一匹训练有素的超级良马,如果不是遇到了极大的凶险,绝不可能不追上来。
牵马的士兵非常恭敬,带了满脸的欣慰和笑意,微微鞠躬:“夫人,请。”
她才发现,是刘武。他戴着一个眼罩,那是他奋勇杀敌的证据,虽然失却了一只眼睛,却更给他增添了一种英雄的气质。是他和马苏影响了秦大王,还是秦大王影响了他们?这两个人的力量,甚至,也许来得比自己还大。如多年的好友,她忽然笑起来:“刘武,谢谢你。”
“不敢,夫人请。”
她的手搭在马鞍上,身子一轻,是秦大王的声音:“你跟我一起。”话音中,身子再次被他抱入怀里,上了他的战马。
他一挥手:“上路了。”
然后,一马当先。
花溶靠在他怀里,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这么多人呢……秦尚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