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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侍卫都停止了动作,金兀术按着腰间,如遭雷击,只下意识地挥出方天画戟,完全是出自本能,对敌的本能,甚至不知道敌人是谁,只知道杀杀杀……眼看,方天画戟就要砍向花溶的胸口,这一拍去,纵然十个花溶,也彻底废掉了……
一支梨花长枪挑住他的方天画戟,少年人的勇锐跟他的衰弱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用力,竟然完全不敌那支梨花枪;然后,少年一用力,虎虎生风,带着雷霆之势,只听得重重一声挫地的声音,他的方天画戟掉在地上……
一时,只有两双眼睛相对,他的,如初生牛犊;他的,如夕阳迟暮。
疲惫的喘息,少年的急切,都是一色的对立。
终究是对立。
陆文龙长枪一挑,将母亲护在自己身边,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忽然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立在高山之巅,和天地一样长,保护着自己的妈妈。
自己的妈妈,自己不保护,谁去保护?
花溶靠在他身上,才发现,这个孩子,已经比自己还高出一些了。尽管,他的肩膀还是稚嫩的,却知道维护自己的妈妈了。她靠着他,嘴角流血,想微笑,却无法微笑,只心慌意乱,甚至在这一刻,已经忘了继续追杀金兀术,只想找到秦大王,找到他。可是,秦大王,他究竟在哪里?她眼花缭乱,朦胧着,看不真切,喉头汩汩的,浑身都在疼痛……啊,秦大王,他究竟在哪里?
金兀术被一群侍卫簇拥着,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站在对面。
少年纯洁的眼神充满了愤怒,绝望,不可思议,震惊,惶恐,如世界的末日……他呆呆地看着“阿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问出口:“阿爹,你竟然连我妈妈也要杀!??”
金兀术重重喘息,无法回答。他现在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阿爹,你说……”
回答他的是武乞迈:“因为他们抢劫大金的贡银,那是我们大金的贡赋!小王子,你是女真的好汉,是我们大金国的小王子,岂能和宋猪同流合污?快快过来……”
陆文龙下意识地要捂住耳朵:“不,不是这样……阿爹,不是这样……”
“他不是你阿爹!”一个尖锐的声音,带着意识几乎要崩溃的慌乱。陆文龙转眼看着妈妈,看着她满脸的鲜血,心里一沉,仿佛一个巨大的窟窿,仿佛一个完整的世界,被虫子啃噬,马上就要一点一点地破碎……
“他不是你的阿爹,他是你的大仇人!……”
金兀术惊呆了,提着方天画戟,要砍下去,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无能为力,只能空洞地挥舞一下。仿佛一个囚徒,忽然站到了审判台上,听着末日的审判,却无法自辩。
武乞迈慌了,大声斥责:“小王子,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你闭嘴!”
陆文龙枪尖一横,指着他,双目喷火。
“陆文龙,你听着!靖康大难时,金兀术率军攻打大宋滁安州,你的父亲陆登当时为滁安州节度使,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率军抵抗。后来因为奸细告密,金兀术探得城内布防,一举攻破了滁安州。你的父亲陆登,你的母亲陆夫人,你们陆家上下近百口人,全部死在金兀术这个屠夫恶贼的手里。孩子,你不是金人,你是大宋人!你记住,金兀术,他是一个大罪人,大恶人,在攻打大宋的时候,屠杀全城,灭杀你们全家,淮扬大屠杀,朱仙镇大屠杀,都是他亲自主导的,这个恶贼,不知残杀了我们大宋几百万人……”
她的声音沙沙的,却那么清晰,明了,一字一句,毫不散漫:“孩子,你是大宋人!你是大宋义士陆登夫妇的儿子。你的父亲为国捐躯,你的母亲,自杀殉节!金兀术就算是抚养了你,他的滔天罪孽也洗刷不了他犯下的罪行……”
场中寂静无声,连零星的厮杀之声也停止了。众人都被这个巨大的秘密惊呆了。完颜陆文龙,他竟然不姓完颜!
他是陆文龙。
小王子,他不是四太子的儿子!
是大宋敌将陆登的儿子。
“金兀术这厮,心狠手辣,又喜欢附庸风雅,假仁假义,为的便是将仇人的儿子养大,然后,再去攻打仇人的故乡……儿子,你瞧,他多么狠毒……”
陆文龙浑身发抖,待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又不敢,不能,只是死命地盯着——阿爹!
不,不是阿爹,是敌人。
他讲的那个故事,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陆登的战袍和令牌,甚至他的那一巴掌——那些不祥的预感,那些可怕的征兆,都是真的。自己真的是陆登的儿子!自己的父母亲人,全部死在这个自己最崇拜的“阿爹”手里!
就算不在意那一城的人民,就算不在乎陆家的远亲近戚;就算不在乎那些家仆族人……可是,还有自己的父母,生身父母。
纵然是浩瀚无比的养育之恩,能抵消那一百多口人的性命么?那是自己的灭族之恨啊!更何况,这个狂人,今天,竟然连妈妈也要杀。
本来,他是不信的,一直排斥着,拒绝着,潜意识里逃避着,不会,那是大智大勇,大仁大义的阿爹,是风流儒雅,多情浪漫的阿爹,无论如何,他也绝不会对自己和妈妈下杀手……直到今天!
这一切幻象都破灭了。他会,他甚至亲自下杀手。
这是陆文龙亲眼目睹的,他亲眼目睹“阿爹”如何意气风发地指挥残杀妈妈!亲眼目睹他的方天画戟,如何在最后的时刻还要拍向母亲胸口。
毫无怜惜,毫无仁慈的痛下杀手!
这可怕的事实几乎击溃了这个少年。他的手在发抖,脚在发抖,浑身上下都在发抖,长枪也在发抖,只是不停地护着母亲,后退,再往后退……
“文龙……儿子……”
他不知道这是谁在叫自己,神思有些恍惚。
前面的那个人,他是金国的四太子,是越国国王,是都元帅,是至高无上的战争狂人,杀人魔王——只是,他不是自己的阿爹!不是。
这一瞬间,他并不恨,也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无比惧怕,并非惧怕死亡,而是恐惧着一个世界的被摧毁。那是自己最好最芳华的少年时代,少年崇拜,少年生活经历的被彻底覆灭。
多么可怕的事情。
“小王子,你不要听她的,她是疯子,那个女人已经疯了……”是武乞迈惊慌失措的声音,他往前冲,想要拉住陆文龙。
“站住!”陆文龙暴喝一声,他刚刚才进入变声期,少年的公鸭嗓子那么沉厚,又尖锐,听起来十分可笑。可是,没有任何人笑得出来。
“小王子,你快过来,她是宋国人,她在撒谎……”
“站住,不许再过来一步!”陆文龙移动长枪,一只手扶住了母亲的身子。一只手,紧紧地握住长枪,枪尖已经指向武乞迈,眼神又散乱又迷茫。
武乞迈停下脚步,竟然不敢再追过去。
场中诡异地安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金兀术身上。
他也被两名侍卫搀扶着,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兜鍪彻底地散开,露出里面的劲装,发辫也散乱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萎靡不堪。
他浑不在意周围诡异的气氛,甚至连陆文龙都没有看。只是看向那个女人。说了这些话,她早已精疲力竭,只有握着弓箭的手憔悴着,露出青筋,还有沾染着的累累的血——血和青色,也会形成对比。到现在,她都还牢牢握着兵器,垂死挣扎,你死我活。
但终究已经是强弩之末,她半闭着眼睛,微微靠在陆文龙的怀里,那么弱小,仿佛一个孩子,仿佛比陆文龙更小更无助的孩子。她唯一的依靠,也不过是一双少年的肩膀而已。
脑子里慢慢地恢复了一点清醒,双脚仿佛要从疯狂的泥淖和深渊里拔脚出来。可是,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泽地,牢牢地吸附着自己的身子,拔不出来,走不出来……刚移动分寸,又被拖回去。他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疯狂的?而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疯狂的?昔日的点点滴滴,不经意的脉脉温情,难道都是假的?全部是假的?
自己是假的?还是她是假的?
他从来无法定义二人之间的关系,却一直认定是一种亲切,仿佛注定的相逢!
原来,那么经不起考验,被这一场厮杀,吹打得一丝也不剩。只剩下仇恨。
他目光一转,对上儿子的目光——儿子惊异地看着自己,又茫然。还是没有恨,没有丝毫的恨意,只是痛苦,属于少年人那种特有的不知所措的痛苦,不可置信的痛苦。
他甚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完全忘记了刚刚花溶说过什么,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
一大滴泪水忽然从陆文龙大大的眼睛里滚出来,他嘶哑着声音:“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阿爹,你说,这是为什么?”
金兀术被这一声“阿爹”惊得面无人色。他张张嘴巴,那么干涩,仿佛被太阳烤焦的地瓜,灰不溜秋,没有丝毫的水分,干瘪着,丧失了一切动人悦耳的元素。
“阿爹,你为什么要杀妈妈?为什么?”
他不问自己为何要杀生身父母,只是纠结着最惨痛的现实。没有记忆的人可以不管,可是,朝夕相处的亲爱的人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