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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日记不够名著凑。)
——梭罗《瓦尔登湖》
今晚的饭局就在“天海壹城”的顶楼餐厅。从卢奶奶的小楼到那儿,走路过去再慢也只要十分钟。凌彦齐偏偏要开车,车子出了永宁街西出口,朝相反方向慢腾腾行驶五分钟,才能左转掉头。
掉头后,他也不着急进入地下车库,而是绕着这个巨大的城市综合体逛两圈。四四方方的天海壹城,每个拐口都有超长时间的红绿灯,他足足等了八个。
卢思薇在微信里发了无数条催他的信息,他一点也不急。能少上去呆一分钟,他就多挣到自得自乐的一分钟。哪怕是无聊地堵在这流光溢彩的城市中央,那也是他主动选择的。
与他离开时相比,S市仍在钢筋水泥灌注的云梯上飞速前进。莫说市中心地段的繁华璀璨,已丝毫不逊色于纽约东京香港等任何一个国际一流城市。
就连他记忆中这一片,如同荒郊野岭的沙南片区,竟也有了耸立的摩天大楼群。
窗外正是“天海壹城”。巨大的幕墙上滚动着最炙手可热的明星和潮流单品。他望向天际,天黑压压低沉沉,数不尽的高楼立在半空,凛然不可侵犯。
极强的气势,像极了它们的出品人卢思薇。
二十五年时间,卢思薇搭上身家性命豪赌一场,正好攀上S市跻身国内一线城市的天梯,挣个盆满钵满。就像此处,分期竣工、全面售罄的天海壹城,成为S市成交总金额、总面积最大的一个单体楼盘,亦是跻身全国前二十的高端楼盘项目。
卢思薇亦完成她的华丽转身。她是国内响当当的女富豪第一把交椅,她是房地产业内叱咤风云的怒目金刚。
千禧年前夕,她以蛇腹吞象,大举借债,收购因拆迁陷入困局的灵芝区属国企房地产公司时,没有人看好她。业内评论人甚至大放厥词,说卢思薇一介女流之辈,一无资金二无人脉三无见识四无能力,凭什么撑起体量这么大的旧改项目。我看她一年,最多三年就得完蛋。
如今他们全成了卢思薇的门下走狗。
倘若有人从不曾怀疑过卢思薇的能力,这个人便是凌彦齐。
单亲家庭里的母子,极了解对方,又极疏远对方,是这世上至亲至疏的典型代表。
离开S市时,凌彦齐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男孩,还未来得及将家乡的风景人物装在心里,也未来得及好好去爱一个人,就被最亲近的人一个大耳光子打得找不着北,连根拔起,扔在飞机上。
等到飞机降落新加坡樟宜国际机场,他都还未醒过来悟过来。
高中三年,大学七年,他一直呆在被海水隔绝的那座狮城。
当然,那更像是象征意义上的隔绝,卢思薇既没软禁他,也没有偷他护照,更没禁止他用手机电脑。除了过节过年,他需要奉命回国团聚外,其余的假期,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等学业完成,他就奉旨回国,到今天也快两年,他对S市仍有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明明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的家乡。
偶然参加朋友或同学的聚会,有人提及:“记不记得我们学校后面的公园,里头栽了大片的芒果树,到了五月,我们常常逃课,爬到树上去摘芒果。”其他人附和,“对啊,小时候真是神经病,有什么好摘的,又不好吃,……”
凌彦齐完全不记得年幼的他有过如此顽劣的举动。他好奇又天真地问:“我也有去吗?”
同聚会的人都哑口。有些人真的是有十年未见了,难免会怀疑,眼前的凌彦齐究竟是不是当年的凌彦齐?
周子安眼睁睁看着他说:“你还记得什么?话说,你也不过就去了趟新加坡。我们这当中,谁没出去留学?谁跟你似的,出去念个书,都能成仙啊。要不是我偶尔还想着你,发个信息视频给你。他妈的,我都怀疑,你是去了趟外太空。”
他说话历来损人,凌彦齐也不计较。刨去新加坡的十年,他们也算得上是发小了。
由此可见,关于S市的很多记忆,该有的记忆,他都没了。
当然,对于那座漂亮干净的花园城市,有时他也会沉醉其间,却更少投入感情。因为到那儿不久,他就了然了,与其说是求学胜地,不如说是全新打造的一只囚笼。
一个身处囚笼的人,怎么会对它有感情?
可人总要有那么点寄托才好。
大学期间,他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同学,一到假期就归心似箭,全价票也好,头等舱也好,宁可省吃俭用,也要飞回去和家人欢度佳节。过几天回来,又是连发牢骚。北京壅塞的交通,恶劣到难以诉说的空气,乃至越来越索然无味的亲朋聚餐,都能让他唾沫横飞。
可是下一个节日,他仍会飞回去。
凌彦齐颇为费解。这到底是真喜欢?还是真嫌弃?
同学说:“嫌弃更多吧。北京的人和事,是越来越让我心烦了,可我得回去。这里很好,繁华又清新,可这里不是我的,我哪儿都不熟。当飞机降落首都机场时,窗外黄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反倒心安了,觉得就要踏上属于我的地盘。我一下飞机,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那是北京的味道,是我家的味道。”
凌彦齐打开车窗,瑟瑟的寒风中,也深吸一口气。
风送来街对面烘培店的的烤面包味,咖啡味,裹着淡淡的奶香。在这浓郁的芬香中再去找寻,或许还能隐约嗅到潮流男女的香水味。唯独没有能让他称之为家乡的味道。
那又怎样?在哪个城市不能流浪?在哪个城市又不能生存?
红灯转绿,凌彦齐关上车窗,驶过街口,驶进那个巨大黝黑的车库。他想起狄兰的诗,“不要温柔地走入那个良夜。”
观光电梯载着凌彦齐到顶层餐厅。侍者很快将他带到该去的房内,连多转一个弯都没有。他弯腰推门恭候着,凌彦齐只得抬脚进入。
房间里欢快的谈笑顿时停住,下一刻全都爆发,像是不伦不类的合唱。有人的声音娇弱妩媚:“齐哥,你怎么来这么晚,我们都吃好久了?”有人的声音粗重急迫:“都催你半天了,现在才来!”还有更清脆爽朗的声音,压低了也压不住的好音色:“他就是你哥?”
凌彦齐一看,饭桌边坐了六个人,主坐是他的母上大人卢思薇女士,她右手边是一位白皙微胖的中年富家女性,紧挨她坐的是位乌黑长发的红唇女子,模样依稀有她的几分影子。两人定是母女无疑,想必就是卢思薇今日想要隆重介绍给他的——所谓门当户对,还得长相性格人品习惯事业,无一不好的新女性。
其余来作陪的人,都是自家人。坐卢思薇左侧的是三舅妈吴碧红,她的性格是几个舅妈中最温柔体贴的,适合在这种场合作陪。挨着她下首坐的是卢聿宇,他大舅的长子,天海地产的副总,不过大凌彦齐三岁,做人行事都要稳重得多。
而他的表妹卢聿菡,吴碧红的亲女儿,则坐在红唇女子身侧。
他踏进房间,双手插兜,离桌子半米远站定,怡然的脸色口吻,好像迟到这回事真的不是他的错:“真是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堵了很久。”
卢聿宇反应过来,想让出位置。卢聿菡反应更快,起身在旁边位置落座,空出红唇女子边上的座位,招呼凌彦齐:“齐哥,坐这儿。”
这位置不错,大家心里都是默许。凌彦齐便坐过去。
卢思薇替他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彦齐,”她的视线扫向凌彦齐,微微不满,“这是我和你说过的金莲阿姨,曼达鞋业的董事长,这是她女儿彭嘉卉。”
哦,怪不得卢思薇如此看重,曼达鞋业旗下有近二十个的自有中高端女鞋品牌。S市内任何一座还算过得去的商超或是购物中心,它能占到的门面数绝不会少于十家。
凌彦齐站起身来,收拢西服门襟,略略弯腰,朝金莲伸出手:“金阿姨,您好。没有把握好时间,耽误这么久,真是抱歉。”
金莲呵呵一笑:“没有关系。现在这交通状况,大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和她握完手,凌彦齐并未顺势把手转向身侧的彭嘉卉,而是朝她微微颔首:“嘉卉小姐好。”
卢思薇一旁瞧着,儿子对大的对小的,分寸把握得极好,颇有老派的绅士味道,看来早十几年送他出国留学是对的。她也看见彭嘉卉的小脸蛋越发吹弹可破,颔首轻声地回道:“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嘉卉就好。”
卢思薇心知肚明凌彦齐的迟到是怎么回事,牙痒痒的劲儿还未消失,但还是要替他解围:“你们是不知道他。我上一次坐他车,都快被气炸了。早上起来我头疼,啊,没什么大不了,偏头疼,好多年了,家族遗传。老田请假了,他舅他们也都上班去了,我不敢开车,就让他载我去医院。正巧是早上班的高峰,拐进医院的那个辅道入口堵上了。就二百米,他愣是开了二十分钟。我们旁边,还有后面的车,加塞到前头都好几轮了,他也抢不着道。我躺在后座就骂他,说你妈要是快死了,你是不是也慢吞吞地赶着奔丧。”
凌彦齐不回应,端起酒杯小抿一口。
卢聿菡心里“哎呀”一声,姑妈老是这样,外人跟前也不给齐哥一点好脸色。她要帮他:“姑妈,齐哥在新加坡呆了十年。新加坡什么地方,动不动就鞭刑,全世界你都找不到比它法制更严苛的地方了。齐哥不会抢道加塞才正常。”
金莲与彭嘉卉配合着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迟到这么久,更说得过去了。
彭嘉卉更是说:“人在青少年时期受过的教育最重要,因为影响的是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彦齐是还没适应过来呢。不过话说回来,国内这种做什么都不守秩序的风俗,确实也不太好。”
她说得落落大方,卢思薇也忍不住点头:“你们都是出国留学回来的,比我们有风度。只是脾气秉性这个东西,真的很难改。管老师就说,我的优点和缺点,其实就一回事,一体两面而已。”她一下就说到自个身上:“我从小就特别爱和兄弟姊妹们争东西,家里穷嘛。到五十岁还改不了,公司出去参加个招拍挂,从来不认输。”
金莲朝她竖起大拇指:“卢总可是我们女人做公司的典范。”
“典范什么?以前觉得霸气,现在吃亏了。孙立人和乔琅(两人都是房地产开发行业的竞争商)联合起来将我军。他妈的,就屏山街道那块地,92个亿,一折算,地价都是三万八一平,气得我啊。”
在场的卢聿宇便是这次招拍挂的主要负责人。他低头,沉默着给卢聿菡发讯息:“公司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操作的,只要她和于总看准了,我们不顾一切代价都得把地拿回来。92个亿,是贵了点。但是如果放弃,让孙立人或是乔琅拿走,她不一样也得发飙骂人?”
卢聿菡叹口气,给堂哥发几个同情的表情包,又发:“不说了。姑妈连彦齐都是这般训的,难得今天训你,别往心上去。”
卢思薇见现场没人接她话,摆手:“算了,不说公司里的事。”再向凌彦齐介绍:“嘉卉去年刚从萨凡纳艺术与设计学院毕业。她大一就做时尚博主,很出名,微博上有几百万的粉丝,大二还大三,就在天猫上开了店,衣服都是自己设计的。现在毕业回国,全职打理自己的网店。刚过去的双十一,她一家店成交金额就突破一个亿,5天内把所有订单,通通都发出去。”
当然和她的天海相比,这是份小事业,可是对一个23岁的女孩来说,就是相当了不起了。她越说,越觉得二十七岁的儿子太失败。
在她眼里,凌彦齐人生的最高峰也就是考上新加坡国立大学,偏偏选了个烂专业。子承母业、天经地义,他要是真有脑子,也该去读建筑设计、市场营销,哪怕是个财务管理,都好过中文系这种酸不溜秋的东西。
彭嘉卉却不像真正的生意人那般强势精明,她的言辞气质都像个精致又文弱的芭比娃娃。“卢阿姨,你真是过奖了,我也不是全靠自己。当年我看网上很多人对我的穿着打扮挺买账,就萌生开店的想法。回国和莲姨说起,她是鼎力支持我,一下子就给我五百万,而且我们家不在D市,制造之都吗?遍地都是服装纺织厂,她还亲自陪我去挑选代工厂,其实她工作挺忙了。我在美国时也是她帮我打理店里生意。我要是有做得还行的地方,军功章里有莲姨一半。”
一口一个莲姨莲姨,莫非不是亲生母女?凌彦齐心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