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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 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 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 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 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 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 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 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 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 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 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 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 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 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他几时学会竞舟的?”崔氏不放心道,“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叫他回来。”
婢女下楼离去,过了会儿回来禀报:“世子说在军营里也参加过竞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请王妃不要担心。”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诚节一样倔强,决定的事很难更改。而且像这样的竞舟大会,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若是因为人手不足而退出比赛,也确实丢了木氏的颜面。
“罢了,让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边看着点。”崔氏摇头道。
嘉柔走到栏杆边,远眺江渚,红旗之处,木景清穿着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脚裤,双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谈笑风生,一点都不紧张。
可事情未免有些凑巧,她隐隐生出些不安的情绪。
旁边的彩楼底下停了辆马车,里头似乎也有了人响,想来那富户终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还是赶来了。
家庙在后山,僧众正在准备,迎客僧先带女眷到禅房休息。
这处院子被寺里面单独辟出来,环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围,婢女和仆妇则守在院子门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阳花,或浅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团,挂在丛丛翠叶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