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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壹
那人一揖罢了, 青碧衣袂不动,人倏而自岸头轻飘飘飞点, 如一羽鸿毛般落在舟头。
二人相顾一笑, 曾九接过他手中那枝半开的娇艳桃花, 道了声谢, 又命药人取一只白玉美人斛来斟水养了, 摆到了客舱窗畔矮几上。复又回眸望向那青衫文士,道:“此时有春风晨雾,绿水桃花, 风光甚是怡人,不如我二人就在船头落座,赏景闲话,客人意下如何?”
青衫文士道:“这主意好极, 正合我意。”
曾九便一一吩咐, 不多时药人自舱中搬出一张黄润如玉的矮竹几,又分列了两张独榻,二人效仿古道, 并膝跪坐在船头, 又有药人捡了几碟鲜果、干脯摆上几来, 将点茶所用的茶炉、细碳、茶碾、竹筅、长颈紫铜壶等一一架放妥当, 这才退去。
青衫文士瞧见这许多物件,各式都有两份, 不由笑道:“阁下是要同我斗茶么?”
曾九微微歪靠在榻缘的曲弧扶手上, 嫣然道:“那是自然。你给我摘了一枝桃花, 只算作上船的扣门礼。要想喝到我的好茶,可不能两手一袖,静等现成儿的。”
青衫人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你有甚么好茶,竟这样大的口气?”
曾九道:“现在露水还未积足,提前说了有甚么意思?咱们不如聊点别个?”
青衫人笑而不语,先举箸夹了一筷子煎雪梨,入口品罢,微赞道:“这干果子炮制得不错,你家仆人调/教有方。”
曾九微笑道:“我素来喜好佳肴美馔,贪图口腹之欲,又惫懒于时时下厨,便着意挑了厨艺尚可的奴婢来使唤,整治食材时吩咐一二,他们也能领略到几分妙谛,这就省了我不少功夫啦。”
青衣人微感兴趣,便就食经菜道与她攀谈起来。曾九只听了三言两语,便发觉这人颇得个中三昧,仿佛我道中人,便也来了谈兴。二人交流烹馔心得,点评世上名菜,说到兴起处,不免又引经据典,吟诵起化用某一味佳肴的诗句来。就此便又将话题转到了诗词歌赋、千古文章上来。
曾九越聊越是惊奇,她活了近八十个年头,自恃已是记忆超群、悟性非凡之辈,如此才得遍览群书,文采锦绣,但这青衫文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谈笑间逸兴纷飞似天马行空,学识渊博如浩瀚江海,令人既是佩服,又是赞叹,纵然是学富五车的老儒前来与他论道,也当瞿然而喜,瞠目结舌。
她轮回转世两遭,为做天下第一多在江湖厮混,江湖上鱼龙混杂,投她脾性的人往往不够才华斐然,才华斐然的又少能投她脾性,是以少有能如此畅谈欢笑的时候。小向算是她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这个青衫文士则是第二个。
二人愈谈愈是投入,时而辩论语吐如连珠飞缀,时而缓叹声似桐琴夜鸣,说到开怀处,又拊掌大笑,清声逸散春江之上,与缥缈白雾缭绕共舞。
自古中国就有言道,以文寄情,以歌咏志。既然谈了诗词歌赋,彼此抒发见解,个人的性情喜恶便能轻易瞧得出来。说着说着,曾九又发觉此人言谈间极为离经叛道,任性妄为,谈及自身过往一二经历,甚至透露出喜怒不定,睚眦必报的个性来,当下心中愈发古怪欢喜,只觉他实在极投自己脾性,心中竟隐隐生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受。
那青衫文士极为敏锐细腻,见她含笑沉吟,便问道:“愚兄适才浅见,不知曾君何以教我?”
二人已互通各自姓氏,曾九知他姓黄,见他一口一个曾君,显然不因她为女子而轻慢,有不拘礼法、诚心相交之意,不由柔声笑道:“我行九,没有名字,黄兄若不嫌弃,称我一声九妹便是了。”又舒畅的叹了口气,道,“我适才不说话只是忽有所感,我观黄兄言行做派,竟宛如自己变作了个男人一般,不由觉得欣喜又好笑。”
青衫文士微微一怔,亦展颜笑了起来。恰其时,朝日蓬勃东升,草叶花瓣上露水渐渐蒸发不见,岸旁几个药人捧着空坛回到船上来,道:“姥姥,露水散得太快,咱们只收到一坛。”
曾九瞧了青衫文士一眼,见他听闻“姥姥”二字后,面色如常,丝毫不以为意,便微微一笑,向药人道:“将露水放下罢,不要上来打扰。”
药人纷纷称是,便将竹几上的残碟收起,又捧出一只紫檀锦盒、一坛青瓷瓮,悄悄缩到了船底舱去。又有两人站在船尾撑篙一拨,水波浮动间,画舫便在丹溪上顺流轻飘起来。曾九将细炭拨到茶炉里烧起,笑道:“黄兄文采武功,超逸非凡,只是不知斗茶的技艺如何?”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道:“在下正自技痒,你只怕便要输给我了。”又看船行去向,问道,“你此行欲往何处去?”
曾九道:“不瞒你说,我精研毒道十余年,有意与天下英雄切磋胜负,听闻东海桃花岛岛主精通百般杂学,想来也必定雅擅医毒,故而心向往之,欲出海登门拜访。”思及于此,忽而心想,“桃花岛岛主名叫黄药师,这人也是姓黄,此地又离东海不远,难不成这是巧了?”
青衫文士闻声微笑道:“我亦有意往桃花岛去,不如搭你便舟,结伴同行罢。”
曾九不动声色,嫣然道:“求之不得。不知尊兄去桃花岛做甚么?”
青衫文士道:“原因无趣的很,到时你便知道了。眼下么,先请教九妹的斗茶本领。”
曾九笑道:“好!请先看茶。”说着,她素手一伸,先将并列竹几上那只瓷瓮掀开,瓮盖一开,一股清香气弥散而出,曾九使竹夹自坛内厚箬叶中取出四团茶饼,放在青瓷碟中。只见那茶饼团团青翠,模印龙凤花样,放在青瓷碟中,深浅碧色交相辉映,堪称赏心悦目之极。
青衫文士淡淡一笑,赞道:“建茶青凤髓,的确称得上一句极品好茶。只是好茶须配好盏,若有天目盏相伴,那才尽善尽美。”
曾九微笑道:“再请看茶盏。”又将竹几上那紫檀锦盒打开,晨光熠熠下,盒中正躺着四只黑瓷金边茶盏,那盏釉泪斑斓,层叠挂珠,仿佛鹧鸪胸前圆润白羽一般滴滴落入盏底。曾九放开手来,微微得意道,“家中未能收藏天目兔毫盏,这鹧鸪斑的茶盏却也不是凡品了。”
青衫文士这才“咦”了一声,浣净两手取了一只茶盏把玩,道:“这鹧鸪斑烧得极好,怕比兔毫盏还要名贵许多。”又笑道,“我瞧倒像是贡品中的精品了。”
曾九也嘻嘻一笑,道:“这好东西,皇帝也用不了那么许多,我替他消受了,有何不可?”
青衫文士不由哈哈大笑,道:“妙哉!”
二人这便凝神静气,正襟端坐在竹几两旁,各自取茶饼碾作碎末,置于天目盏底。及至紫铜壶中花露水三沸,便不约而同的抬手执壶,手腕微动间,紫铜壶倏而微倾又收,细嘴中沸水恰如白珠溅玉般点在了茶盏中。曾九云袖轻拂,左手已握住竹筅,在茶盏中击拂环转不止,盏中绿尘翻滚,眨眼成膏,她一手执筅碾磨不止,一手轻灵如清凤点头,向茶盏中依次七回,倾壶点茶。
那青衫文士则与她一般无两,竟分不出谁人动作更清雅秀妙。船尾药人伸头观看,只见二人碧衫飘飘,对影江上,壶动、水流、袖飞、茶转,飘飘然恰似行云流水,如入画中,其风采清绝之处,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少顷茶水已足,曾九执壶放落在红泥炉上,又复将茶筅自盏中抬起,轻掷到了盛有清水的浅瓮中。此时舟头茶香四溢,浸人心脾,再看天目盏中,茶汤细沫层层上浮,霎时间碗面再无水痕,只余一层皎皎新雪。
曾九心觉满意,正见对面而坐的青衫文士也已点茶告成,盏中茶面盈盈洁白,与她一般无二。两人互瞧了眼彼此盏中情形,又抬眼四目相视,便都轻轻一笑,道:“如此便瞧谁的茶先露水光罢。”
等得片刻,茶顶雪白泡沫渐渐散去,曾九眼巴巴盯住两人茶碗,末了却见自己这盏先露出了茶汤本色,不由以手叉腰,长声一叹。
青衫文士拊掌笑道:“看来是愚兄稍胜一筹!怎么样,九妹你服了没有?”
曾九怏怏片刻,似笑非笑的斜睨他道:“黄兄可未必是赢在茶艺上罢?你内力深厚,手法精奇,这分明是武功上的厉害!”
青衫文士仰天一看,悠悠道:“这手法手劲本便是斗茶中的大门道,内功是我自个儿勤修苦练的,手法招式上的武功么,也是区区不才自创而成,如何还不算赢了?”
曾九忍俊不禁道:“好罢好罢,甚么时候我手上功夫强似你了,再赢这一局回来。”
二人复又相视,莞然一笑,各自将盏中茶汤倾在江水之中。炉上花露因沸腾太过,烧得老了,便也弃之不用,重新自坛中倒了新冷露水,加热煮沸。
青衫文士因胜了一筹,这回亲自点了一盏茶,两手向曾九彬彬奉上,笑道:“请饮此盏。”
曾九从善如流,茶入口中,只觉口感清绵细润,回甘无穷,肺腑中浊气尽除,只余雅香,不由清声曼叹道:“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黄兄,你这门自创的武功不说对敌如何,单为了这盏茶,也称得上清妙无双啦。”
二人又复对饮清茶,此时朝阳吐艳,春花灼灼,江上波光斑斓,倒影如梦,那青衫文士兴致一发,将腰上洞箫解下,凑唇吹了一支婉转清丽的曲子,萧声伴着莺声燕呖,落花流水,飞上云端枝头。曾九阖睫聆听,不多时檀口轻启,清唱了一阙蝶恋花来应和。曲罢歌罢,青衫文士哈哈大笑,在江上长声清啸,音久不绝,道:“快哉,快哉!”
如是两日,曾九与他顺流而下,终于出得东海。因船上有老船夫识得道路,舟行不过半日时光,天光碧海之上远远显出一座树木蓊郁的海岛。众人知是桃花岛,划近靠岸泊船,曾九上岸一眺,只见岛岸上奇石耸峙,花树繁盛,更远处除几座青青孤峰外,皆隐在一片桃花林中瞧不清楚。
曾九虽怀疑身畔这青年文士便是岛主,但仍扬声道:“叁星谷曾九冒昧登岛拜访,盼请黄岛主拨冗赐见!”如此往复三声,岛上清音回荡,却无人应答。
那青衫文士在畔笑道:“九妹,岛上只有些聋哑仆人,听不见你喊话的。”
曾九闻声侧首向他一望,忽而微笑道:“黄兄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青衫文士一瞧她神色,便知她已猜中,当即清声一笑,深深揖道:“黄某一时促狭,隐瞒身份,还望九妹饶恕则个。”
曾九盈盈负手道:“所以你来桃花岛的无聊事,也就是回家吃饭啦?”
黄药师长身直立,翩翩笑道:“回家自然无聊,但若有贵客登门,那又不同了。九妹光临敝岛,实在蓬荜生辉,黄某心怀舒畅,喜不自胜。”
当先跨出半步,挥袖轻让,“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