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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软雄起! 待到向经纶身上毒性尽祛, 曾九某一日撑腮桌畔,望着他独自披衣读书。仿佛读到欣然有得之处, 向经纶微微一笑, 回过神来下意识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不尽温馨之意。
曾九受他这一看, 心中怦然一惊,默默想道,此处已非久留之地,为了我自个儿好, 还是早走为妙。
她心中存了去意,这一日夜色四合、星银如撒之际, 便从自己院中悄然到了向经纶房外。隔窗灯火朦胧,向经纶一抹剪影凝在摇曳晕色之中,仿佛还正伏案忙碌。
曾九在料峭寒风中望了片刻,忽而拔步推门而入。门扉响动, 向经纶抬头一望,正与她隔着半卷湘帘四目相视, 意外道:“怎么了?”
曾九凝视着他,莞尔笑道:“今晚天色好晴,一丝云也不见。我们来院里看看星星,好么?”
向经纶沉吟片刻,欣然道:“好。”说话间披上一件镶毛斗篷, 与曾九并肩出门, 又徐徐行到岁寒园外的梅林之中, 捡了一间六角小亭相挨坐定。
此时又来一阵寒风,曾九的发丝与单薄裙袖俱都轻柔拂动,向经纶倏而惊觉自己大意,便欲解下斗篷来给她披上,曾九侧首瞧见,便微笑说:“不用啦,我身体可比你好得多。”
向经纶牵住她膝上的手掌,只觉颇为冰凉柔软,道:“我们改天再来看罢。今日就先回去。”
曾九道:“不,我偏要今天看。”
向经纶稍一迟疑,曾九忽而伸手拉开他斗篷系带,整个人轻巧地钻了进去,两手环住他腰,侧脸则枕在他肩头,柔声笑道:“这样不就好啦?”
二人自心意相合以来,向来发乎情而止乎礼,如此亲近依偎还是头一回。向经纶受她柔软身体一抱,一时微微有些受惊,珍重怜爱之下,竟生出不知该如何触碰她的踟蹰。片刻后,才缓缓伸臂揽住她,又将斗篷仔细在她周身拢好,以免夜凉浸体。
如此相拥片刻,望见星河闪烁,梅雪皎洁,二人不约而同的没有说话,只觉人间至乐,不过如此。半晌,向经纶忽而道:“你——”
哪知曾九亦同时问:“你——”
两人一顿,又齐声道:“你先说。”
向经纶垂首向她一瞧,见她两目莹莹,正自相望,正要再开口想让,曾九却抢先道:“我要听你说。”
向经纶便道:“好罢。”沉吟片刻,“我属意封你做个法王,你喜欢么?”
曾九一奇,笑道:“我竟然够资格做你们的法王么?”
向经纶道:“此次光明顶生变,我身中剧毒,由你潜心治愈,这正是有目共睹之事。且你武功颇佳,雅擅医毒,造诣绝伦,又精易容之术——”他笑了笑,调侃道,“如此难得人才,又为本教立下大功,本教主破格拔擢,有何不可?”
曾九笑道:“我瞧你这教主,巴巴的提拔一个小姑娘做法王,准不是为了广纳人才,而是私心暗藏。”她活了七十来年,自称是个小姑娘,竟面色不变,毫不害羞。
向经纶笑道:“私心不碍公理,无伤大雅。”
曾九道:“那么你要封我做个甚么法王?甚么狮啊象啊鹰啊的,我可不喜欢。”
向经纶想了想,道:“就叫做孔雀明王罢,怎么样?”
曾九拍了拍手,嫣然道:“孔雀明王,这个名头很是好听,那我就当了这法王。只是你们明教规矩大不大?若是碍手碍脚,那就算了。”
向经纶笑道:“没甚么大规矩,你不叛教投敌,就没人可以管你。”这件事说完,他又转而和声问,“那么你适才要同我说甚么?”
曾九倚在他肩头,沉默片刻道:“你瞧我发间戴了甚么?”
向经纶垂首一看,只见她云鬓之上正斜簪着一只卷云飞雀钗,那钗头云洁如玉,鲜翠雀鸟张翅而飞,栩栩如生。他心中恍然一动,就听她道:“我听韩康说,这发钗是你妈妈的遗物。这般重要的东西,你做甚么就给我了?”
向经纶微微一叹,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轻声道:“我自小体弱,长成不易,后来不是忙于参研武功,就是忙于教中纷杂事务,如此无心他顾,活到将近而立之年,从来也没在意过哪个女子。既然上天教我临死之前遇见了你,我不送给你,又能送给谁?”又笑了笑道,“你说它重要,确是家慈留下的一个念想。可你在我心里,不也同样重要么。”
曾九闻声于他肩头蹭了蹭,又默默在斗篷中摸索到他的手掌,轻轻与他五指交缠。向经纶察觉到,便紧紧回握住,又听她问:“我们相识不过数月,彼此间又多有隐瞒,你连我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在哪儿长大都不知晓,这便心觉我很重要了么?”
向经纶不由一笑,半晌道:“你若问我为甚么,我也不知道。我瞧见你就喜欢,见你开心我便也开心,和你一起消遣,只觉时光匆匆眨眼就过。这实在是我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若换一个人来,纵然我知晓她叫甚么,是哪里人,别说数月,可能十年也未必令我如此心折。故而我心想,我与你之间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哪里讲得出来为甚么呢?”
曾九听到此处,只觉心里话都被他说了出来,不由又觉温柔,又觉烦恼,暗自心道:“唉,真是邪了门。我碰上了你,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然则想到是走运,不由郁郁;想到是倒霉,又颇甜蜜。如此胡思乱想了片刻,才道:“那你为甚么不告诉我这发钗的来历?”这话甫一出口,她自个儿心中忽而若有所感,竟似已知道了他要说些甚么。
果然,向经纶沉默片刻,和缓道:“我将它送给你,是因为我心底在意你。可我那时生死不知,可能数月间便横死山上,又何必告诉你那么多,令你徒生烦恼呢?”他顿了顿,忽而极温柔动人的微微笑说,“小曾,我希望你心里记得我,却也不要太记得我。这样我若是死了,你就不会太伤心。”
他这话曾九本已有预感,可听了心上却仍似被人生生揪了一下,忽感手足酸麻。她极不适应这般感受,一时间又是生气,又莫名有些伤心,不由冷冷道:“不错,我能解你的毒,却救不了你的命。你身体坏啦,没几年好活,看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她这般直白,向经纶却只淡淡一笑,像是不以为意:“我从小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为了教中大事,这一天稍微早些,也没甚么。”
曾九愈发气恼,道:“怪不得你也不怪辛英给你下毒,毕竟不过是早些死罢了。”
向经纶闻声一叹,道:“你有所不知。辛叔叔本有一个妹子,二人相依为命,身世甚是悲惨,幸得佘教主相救,才顺利长大成人。辛姨性情偏执,刚烈如火,佘教主当年四下起事,她曾率领教众战阵冲杀,奈何一次事败被俘,被当时的守城将领白贞松斩首弃市,还是我爹暗中摸进城去,才将她尸首取回。辛叔叔从那以后,心底只想着给辛姨报仇雪恨,但那将领不日升迁,转去临安做官去了,他恐怕被教中报复刺杀,重金聘请许多高手保护,行踪又极是神出鬼没,令人没处下手。辛叔叔当是无法可施,是以才执意赞同起事,只求有生之年能为妹子报仇。唉,他心中有自己极大的苦楚,我实在不忍心再怪罪他。”
曾九听得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一下儿推开了他,道:“你就知道想着别人!”
向经纶冷不防一怔,恰时受寒风所激,竟咳嗽了起来。曾九又气又怨,可瞧见此情此景,柔情难禁,便又投入他怀中,闭目道:“我说错话啦。你很好,我很喜欢。”
向经纶哪里会同她生气,又将她揽进斗篷中,轻柔地抚了抚她背上青丝,口中道:“你说得没错,是我对不住你。”
曾九一时间忽觉心酸,想到从前见到女孩儿哭泣,有心也想眼圈一红,哭上一回,可恰如过去七十余年一般,仍旧是哭不出来。她眨了眨眼,眼睛水润润的,却始终也没有泪意,不由得又有些生闷气。半晌,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和我说说你的事罢。我想听。”
向经纶有些为难,沉吟半晌道:“我自小长大,日子都过得极单调,实在也没甚么好说的。我爹爹做了教主后,心意逐渐同佘教主不一样,有意与赵家暂停兵戈,防备金国侵犯中原。但他身受佘教主大恩,实在不忍违背他遗志,便想了个折中法子,要教中休养生息、再图大事。他临死前,将自己的心愿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期望我能做下他做不成的事情。我继任教主九年有余,本无力扭转大局,但练武上还有点天分,勤学苦参之下,竟将乾坤大挪移练到了第五层,这才侥天之幸成了事。”他想了想,道,“你不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曾九仰脸望着他两鬓夹杂银丝,不由问:“那你为甚么头发白了?”
向经纶有些不确定地道:“我也不大记得了。仿佛是一宿练功后就这样了。”
曾九凝视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向经纶动也不动,向她微微一笑。
曾九忽而问:“你说过自己不喜欢练武功。若你有得选,你这辈子最喜欢做甚么?”
向经纶出神了片刻,笑道:“我愿生在太平盛世,江湖弃剑,读书弹琴,纵情山水之间,与意中人作一对自由快活夫妻。若得如此,实在再好也不过了。”
曾九听得又觉难受,又觉向往。她觉察到自己竟然向往,不由得又是一惊。半晌道:“你一生为明教付出,后不后悔?”
向经纶道:“时也如此,命也如此。我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他顿了顿,缓缓低声道,“只是无奈江山倾颓,而我寿数有限,今生不得与你厮守了。”
曾九听及“厮守”,心中怦怦直跳,愈发酸楚迷茫,呼吸如绞,心中去意更坚,不由嫣然道:“我倒有些后悔,我当初就应该直接毒死你,不与你相识,如今倒好,白开心一场。”
向经纶无奈一笑,道:“那时候的事,又有谁能料到?我下山去时,又岂知自己会遇到你呢?”
曾九闻声灵光忽现,问道:“你那时候请我上光明顶去,心里有没有转着甚么坏主意?”
向经纶忍俊不禁道:“有点不算很坏的小主意罢。只是后来一瞧见你人,就不想再用了。”
这话题说来令曾九心中一轻,舒快了不少,不由娇声道:“那么你当时就喜欢我了,对不对?”
向经纶沉吟片刻,含笑斟酌回忆道:“我也说不上来。喜欢么,或许当时便有一点?只是我那天一瞧见你,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瞧见梅花一样。”
曾九好奇道:“甚么意思?你是说我像梅花一样美么?”
向经纶也不笑她厚脸皮,只温柔道:“我从小体弱多病,向来闷在房中。冬天时候尤其如此,只是紧关门窗,习字练武,喝药昏睡。是以那时我最不喜欢冬天。到了七八岁上,习武稍有所成,身体亦强健了些,那年冬天梅花开了,我妈便带我出去看。当我瞧见那树梅花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要说那情景有多美丽夺目,恐怕也不见得;只是在我心里,却是千言万语也难描绘万一。”他微微陷入了回忆中,半晌又望向曾九,微笑续道,“我瞧见你第一面时,不知怎么,心中亦有夺目之感。不是为你美貌,我只觉得你仿佛像昆仑大雪中的梅花一般,再鲜活也没有了。往后相识之后也是如此,我只看着你这般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便也觉得自己也又自在,又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