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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这是什么意思?”返回自己的军营后,刘邦与心腹谋士张良、陈平商议。
“臣想不出来。”张良连连摇头,刘邦如果投降就是全族都要被杀,这一点连普通人也能看得很明白。别说现在汉军已经是优势,就是之前刘邦苦苦抵抗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因为项羽手里有个人质就投降。
说完之后,张良就看着陈平,后者对各种阴谋诡计要比张良精通。陈平沉思了很久,但也没有能够回答刘邦的疑问,和张良一样摇头。
“项羽是不是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了,所以就想试一把,看看孤有没有傻到这个地步?”刘邦满腹狐疑地说道。不过这个说法他自己也不信,项羽的智谋心计超群,刘邦也自愧不如,还得靠着张良、陈平这两个谋士才能与之抗衡。
当刘邦疑神疑鬼的时候,项伯也对项羽的策略有一肚子的疑问。
“大王这样做有何益处啊?”项伯实在忍不住疑惑,悄悄向项羽询问道。
在项伯看来,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这么傻的人,会在军事上占优势的时候束手就擒。楚军在潍水之战遭遇大败后,内部已经是人心惶惶,如果齐国被汉军平定,没有人知道楚国又该如何应对。
项羽默不作声,神情严肃,毫无解答项伯疑问的意思,见状项伯就不再追问。
只是项氏其他的子弟,对项伯可不是那么畏惧,所有人都在私下里询问,想知道项羽到底打算怎么应对当前的危局,有几个胆小的子弟听到项羽不肯回答的时候,急得都失态了。
“大王终究能带我们度过难关的,”项伯也是忧心忡忡,不过还是要替项羽安抚族人:“大王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自从在三川陷入苦战以来,项伯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说过这种话了,尤其是曹咎全军覆灭后,项伯说这种话的时候越来越多了。韩信袭击齐国后,项伯还很兴奋地对族人们说,项羽果然证实了他的预言,可现在项伯自己心里都对这个判断有些疑问了。
其他的族人自然没有能被说服,悻悻然地离开了项伯的帐篷。
看着这些失望而去的族人的背影,项伯知道他们这种情绪很快就会扩散到全军,让楚军的士气变得更加消沉。
过了两天,项羽命令项伯坚守营地,他宣布要带着一部分军队去进攻广武。项伯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对项羽的决定,不过看着出发楚军的背影,项伯却感觉这种举动不会有什么大用。之前项羽可以靠着分兵连续攻克广武、敖仓,那是因为刘邦的汉军实力弱小,不敢尾随项羽的主力;可现在楚军连把汉军赶进荥阳城困守的实力都没有了,项伯对楚军能否攻陷广武这样的重要据点缺乏信心。不过项伯还是不断对自己说,自己这个侄子、族长和国君是能创造奇迹的人。
“为什么要去广武?”项冠站在项伯的身后,望着出征的军队哀叹一声:“无法在荥阳击败 刘邦,去广武就能行吗?”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项伯回过头,严厉地盯着项冠和其他项氏子弟,压低声音呵斥道:“要对族长有信心!”
从小项伯就知道,无论族长是谁,他作为一个庶子都是需要听从命令的,而族人必须要对族长有绝对的信心。在项伯的一生中,他也不断地把这种理念灌输给其他人:“要相信族长,不要质疑族长的决定,否则我们全族就会遇到危难!”
听说项羽离开荥阳北上后,刘邦也感到惊讶,现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猛攻项伯的阵地,说不定项羽还没攻陷广武,项伯这边就先顶不住了;另外一个就是亲自带兵尾随项羽,有刘邦带领的大军在后,项羽是不可能腾出手攻打广武的。
大部分将领都主张攻打项伯,只要项伯坚持不住,那么项羽就必须要回来救援,楚军的整个行动都变成徒劳无益的空跑。
一开始刘邦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看到大部分将领都和自己的看法一致后,刘邦顿时又动摇了:“说不定项羽就是指望孤这么想。”
现在刘邦觉得自己很有优势,韩信、曹参、灌婴、陈武等主力军正在平定齐国,彭越在河内蓄势待发,英布和韩王信在南阳、颍川也重振旗鼓。时间是刘邦的朋友,只要三川这边四平八稳不出什么大乱子,项羽多半熬不过今年。
“现在项羽就是想把水搅浑,看看能不能捞到点东西。”刘邦最后做出了决断,他觉得项羽大概是绝望了,所以才开始进行赌博式的军事行动:“孤何必与他赌呢?孤带兵跟着他,看他能干什么?”
计议已定,刘邦就带着主力拔营启程,尾随着项羽而去。见到汉军如此行动后,本来如临大敌的项伯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自己必然会遭到汉军的猛烈进攻,结果刘邦竟然轻易地将他放过了。
不过转念一想,项伯心情又变得非常沉重,之前范增还在的时候,刘邦若是看到项羽离去,哪怕只有范增兵力的一半,也会极力前来挑战,指望险中求胜。而现在刘邦变得四平八稳,显然是胜算在握,一副吃定了项羽的模样。
广武是荥阳与敖仓之间的重要据点,刘邦本来就留下了精兵驻守,项羽带兵抵达后还来不及打造攻城武器,刘邦的旗号就出现在他身后。汉军甚至没有摆出与广武城夹击项羽的姿态,而是径直开到广武城旁,贴着城池扎下了营寨,明明白白一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样子。
项羽组织了两次攻势,楚军进攻的时候,汉军就出营抵抗;楚军若是不进攻,汉军也不反击。刘邦和项羽在广武城前交战了十余天,楚军什么便宜都没占到,根本无法把汉军驱逐或是逼进广武城去。
眼看广武城前的战斗,又朝着长期化的方向发展,项羽就向刘邦的营地派去了一个使者。
见到刘邦后,这个使者恭敬地说道:“楚王欲与汉王议和。”
“项羽想与孤议和?”刘邦摇摇头:“可孤不想与他议和。”
“大王都不想听听楚王的条件吗?”使者问道,接着抛出了一个刘邦难以拒绝的理由:“如果议和成功,楚王就归还太公和汉王后。”
刘邦想了一想,点点头:“那楚王的条件是什么?”
就这样,刘邦和项羽你来我往地谈判了很久,项羽提出的条件和刘邦要求的差异很大,不过刘邦也不着急,反正着急的是项羽。项羽表示希望在和谈的时候能够停战,赵、齐、韩等地的汉军也要停止对楚国的进攻;对此刘邦当然不同意,表示谈归谈,这仗还是要接着打。
结果也正如刘邦所料,项羽的谈判条件步步后退,很快连颍川也答应还给韩王信了,不过项羽仍不愿意将九江归还给英布,也不同意割让梁地给彭越。
“如果项羽归还九江,割让梁地,”在一次谈判后,张良问道:“大王就会与他议和吗?”
“你觉得还应该让他交出什么?”刘邦反问道,随着谈判不断继续,他渐渐觉得或许真可能与项羽达成和平,当然,所有站在刘邦一边的诸侯的利益都必须得到保证,而且项羽的实力必须被极大地削弱。
“无论他交出什么都不能与他和谈。”张良很坚决地说道:“项羽知道覆灭就在眼前了,所以才与大王和谈,不与他谈,打死他。”
“就是与项羽达成协议,”陈平赞同张良的意见:“项羽也一定会翻脸的,他知道必败所以才会议和,只要他以后觉得又有胜算了,就一定会毁约。”
“大王起兵时,号召诸侯诛杀弑君逆贼为怀王报仇,如果大王与项羽议和,如何对天下人交代?”张良质问道,他对楚怀王其实没有太多感情,可对韩成被杀一事无法释怀:“大王曾经对臣保证,要替韩王报仇,难道大王要食言吗?”
面对张良的逼问,刘邦只轻声地说了一声:“他手里有我父亲。”
见刘邦不妥协后,项羽又退缩了,表示九江都可以还给英布,但楚国九郡一定要保住。对此刘邦表示没有谈判的余地,最后项羽要求和刘邦面谈,双方各带五十个骑士护卫。
“项羽为什么要与孤见面?”刘邦闻言不禁起了疑心:“我们还没谈好条件啊。”
“楚王觉得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为好,”使者答道:“难道汉王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念当年的结义之情了吗?”
“不念结义之情的不是孤,”刘邦想了想,就开出了条件:“孤可以和他见一面,让他知道现在孤的条件已经是最好的了。不过他不能带二十名骑士,只能带十个,孤要带五十个。”
使者走后,陈平再次提醒刘邦道:“项羽现在唯一转败为胜的机会,就是刺杀大王。”
“孤晓得,所以削减他的护卫,如果他真有谈判的诚心,就会答应孤的要求。”刘邦说道。
第二天楚军的使者再次赶来,对刘邦说道:“楚王愿意只带十名护卫,亲自驾车与汉王会面,但要汉王一句许诺。”
说完使者就等着刘邦的回复。
项羽的话让刘邦不禁想起了向自己托付后事的李由,对方也是在三川战场,独自驾车与自己会面。
“孤不会伤人。”刘邦保证道,然后与使者约定明日见面。
使者走后,陈平看着刘邦不说话。
“孤说过不伤人,就是不伤人。”刘邦叹了口气,项羽的要求激起了他久远的回忆,那些两人并肩抗敌的记忆,本来已经完全被仇恨掩盖起来了。
第二天中午,刘邦在夏侯婴和樊哙的护卫下,身披重甲站在战车上驶出了自己的营地,身后跟着五十名汉军的骑士。
而项羽也如同他许诺的那样,独自驾着一辆战车驶出了营地,后面有十名楚军骑兵远远地跟着他。
“说到底孤还是个黔首啊,”见到这幅场面后,刘邦忍不住对夏侯婴说道:“你看这些豪门之后,缨冠之家,一旦面谈都是光明磊落,没有人会想着偷袭对方。”
“那大王还要我们护卫吗?”夏侯婴问道。
“当然,”刘邦答道:“孤说了,孤还是个黔首,心胸不如他们这些望族。”
感慨着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邦就命令战车上前。
双方的护卫骑兵都留在了后面,只有刘邦和项羽的战车继续前行,直到两人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的面容为止。
“寡人昨天晚上想了很久,”一见到刘邦,项羽就大声叫道:“天下征战了这么久,无数百姓和士兵都死了,就是因为你和我都活着。”
这话来得十分突兀,刘邦闻言一愣,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只要我们两个人死了一个,天下自然就太平了。”项羽大声质问刘邦道:“你觉得对不对?”
“当然不对!孤入关中灭秦以后,天下已经太平了,后来都是你挑起来的战争。”刘邦脱口而出,但他摆了摆手:“不过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不是有话要与孤面谈吗?”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项羽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同时纵身一跃,从车上跳到了平地上。
接着项羽就把腰间的长剑抽了出来,双手握着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光:“不如我们今天就在此单身比武,一决生死如何?”
刘邦听得都愣住了,半晌后他才确定项羽不是开玩笑,而是很认真地向自己提出挑战。
“大丈夫斗智不斗力,你我都不是泼皮无赖,斗什么力?再说我今年五十多了,”刘邦终于从惊讶中恢复过来,看着项羽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才三十出头,你要和我单挑比武?这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居然以为你是要与我议和的,原来你是真的疯了。”
“等一等!”见刘邦好像要转身离去,项羽大喝一声:“兄长,你还没见过我给你准备的武器。”
“只要兄长见过,就一定会觉得可以与我比武的。”项羽边说,边走到他的车旁,向着车内弯下腰去。
听到项羽这话,刘邦也有些好奇。接着,项羽好像抬起了一个十分沉重的东西,只见他胸腹用力,猛地举起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项羽举起来的是一张沉甸甸的铁弩,这张弩已经拉满了弦,还装上了一根生铁的弩箭。项羽举起这张弩后,头也不抬地就转身将它指向刘邦的方向,连瞄准都不瞄准,立刻扳动机扣。那根弩箭顿时离弦而出,化作一道闪电直奔着刘邦而去。
“小心!”夏侯婴的反应慢了半拍,另一侧的樊哙也是同样,上次护送刘邦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本来都全神贯注地防备项羽或是其他楚军袭击。而最近一段时间来,项羽不断派来使者和谈,让这两个人渐渐地对项羽起了轻视之心,觉得对方已经是胆怯要认输了。
尤其是今天见到项羽后,对方一直在胡言乱语,夏侯婴惊讶之余,有几次甚至忍不住想笑;尤其是听到项羽说什么给刘邦选了武器时,夏侯婴更是心存好奇,在见到项羽拿起一张弩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是弩”,而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差不多在项羽放箭的霎那,夏侯婴才意识到项羽举起这张弩给刘邦造成的威胁。
一旁的樊哙也和夏侯婴差不多,觉得项羽又好气又好笑。自从彭城一别后,项羽那神勇的战场英姿在樊哙心目里已经有些模糊了,樊哙完全没想到项羽这般轻易地抬弩便射,而且完全是凭借着感觉的盲射,不需要瞄准。
夏侯婴和樊哙同时伸盾去挡,但两个人都晚了一点,项羽的那根弩箭从两人盾牌中间的缝隙飞过,重重地击在了刘邦的胸膛上。
刘邦仰面就向后倒去,夏侯婴和樊哙同时伸手去扶,两人见到那根弩箭击穿了刘邦胸口厚厚的重甲,插在他的右胸上。
“杀……”刘邦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是。”夏侯婴和樊哙齐声应道,他们二人又急又气,一个喝令驭手立刻撤退,另一个站起来大声招呼后面的骑兵上前。
五十个骑兵都看见项羽用弩射击汉王,此时已经纷纷纵马上前,听到樊哙的号令后就一起拔刀向项羽冲去。而对面的楚国骑兵也已经奔了过来,他们显然早有准备,项羽取出弩的时候就已经跃跃欲试,现在纷纷扑了上来。
在对面的骑兵和身后的骑兵一起冲向自己的时候,项羽手里的弩已经垂向了地面。这次狙击刘邦是他筹划很久的致命一击。
项羽知道刘邦肯定会提防自己刺杀,更知道刘邦身边的谋士足智多谋,大概能猜到自己这最后的手段。
所以项羽一直故布疑阵,从威胁要煮刘邦的父亲开始,让刘邦及其谋士觉得自己方寸已乱,开始寻求一条退路而不是还想与刘邦决一胜负。上次项羽与刘邦在阵前相见,故意和刘邦发生激烈的口角,却没有任何袭击和武器冲突,才使得刘邦答应这一次见面。最后还用比武做借口,让对方不会因为自己站在地上,或是向车内取弩而起疑心。
项羽射出弩箭的时候,完全来不及瞄准,仅仅是靠着自己的直觉射出的,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射中了刘邦的胸膛。
“如果我有时间瞄准,定取他的性命。”项羽不无遗憾地想到,如果有哪怕一瞬的瞄准时间,他都有把握洞穿刘邦的咽喉;可项羽没有这一点时间,盲射只能射向把握较大的部位,项羽感到自己可能还是稍稍差了一分,没能正中刘邦的心窝。
现在项羽只能目送着刘邦的车离开,十个护卫能挡住汉军骑兵的冲击,却不能为他去取下刘邦的首级。
两军的骑兵在项羽面前怒吼着冲撞在了一起,遮蔽住了他的视线,项羽松开手,让沉重的弩滑落到了地面上。
“只要刘邦死了,”项羽重又登上了自己的战车,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心中对着上苍静静地祈祷:“若是天不亡我,就让刘邦死了吧。”
此时刘邦已经被夏侯婴和樊哙扶着,背靠在车挡上瘫坐在战车里。
刘邦感到胸口如同压了一块万斤巨石,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没有一点知觉。用尽最后的气力,刘邦抬起自己的右手,努力地指向插在自己右胸的弩箭:“拔了。”
夏侯婴和樊哙对视一眼,都露出犹豫之色,谁也不知道这根箭射得有多深,如果是致命伤的话,只要一拔出来,那刘邦可能留不下遗言就得登时断气。
“生死有命。”刘邦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道:“拔、拔了,我不能、不能让将士们看、看见。”
樊哙还有些犹豫,夏侯婴把牙一咬,大叫一声:“遵命!”
说完夏侯婴伸脚踏住刘邦的右肩,双手握住箭杆一用力,就把那弩箭生生地拔了出来。
弩箭拔出来的时候刘邦大叫一声,见汉王没有当场送命,樊哙和夏侯婴都擦去了额头上的大片汗珠。
这时刘邦的战车已经驶向了正走过来的汉军士兵,这些士兵刚才都在后面,远远地看到项羽举起强弩,然后向着刘邦射击的样子。
当时汉军中就爆发出了惊呼声,将士们心急火燎地上前掩护时,人人都担心刘邦已死。在经过己方战线前,刘邦捂着胸口想坐起来,但他却没能成功,同时鲜血正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把他的盔甲前襟都染红了。
没能站起来的刘邦就势向前一趴,伏在自己腿上,遮掩住自己的伤口,他努力伸着手臂,指向自己的鞋子,对从自己身边经过的士兵断断续续地说道:“贼,贼人射中,射中了孤的脚趾。”
刘邦一直努力地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载着他的战车从军阵中穿过后,刘邦才全身放松,倒在夏侯婴和樊哙的怀里。
刘邦被卫士们抬进帐篷放在床上后,再次对夏侯婴和樊哙交代:“告诉全军,我只是脚被射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