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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①,陆侍郎在殿外等候召见。”宦者进前禀告。
皇帝正歪在榻上看书,听了禀告,笑道:“传。”
陆允明被宦者径直带入内殿。
入门瞥见榻边赤黄色的身影,陆允明趋走两步,上前行礼。
皇帝扔下手里的书,上前拉住他,笑道:“我算着你这两天也该到了。是不是路上难走?”
陆允明笑道:“一共个把月时间,赶上三场雪。”
皇帝拉着陆允明来到几案旁,两人随意地趺坐。宦者端上茶水,悄悄退下。
“你不在,安阳每天缠着我,今天可算让淑妃把她哄去避寒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陆允明温和一笑,“臣今日进城时恰遇到了长公主与淑妃的车驾。圣人也莫要总拘着长公主,她还年幼呢。”
皇帝笑叹一口气,“昨日朕让她闹得头疼,跟淑妃抱怨,安平小时候倒乖,憨憨的,学走路晚,总摔跤,吃东西慢,总是吃得满脸,背书也不快,在阿耶一众公主中最不起眼,这两年却越发淘气了,闹腾腾的,毛病忒多。淑妃说,因为朕疼爱安平,才一直觉得她小、她笨、她可怜②。朕想了想,这话很对。”皇帝想起淑妃故作吃醋、爱娇的口气,不由得一笑。
“你也觉得她小,”皇帝促狭地睐睐眼,“莫非是——”
陆允明淡淡一笑:“圣人就别拿臣打趣了,长公主尚是垂髫小童时,臣已经参加科考、出入朝堂了,实在不似一代人。”
皇帝笑道:“安平可不怎么想。”
“还求圣人替臣分说。”
皇帝笑道:“朕才不管你们的官司。不过,你可不能惹朕的妹子伤心。”
对皇帝耍无赖这种事,陆允明处理起来也算熟练工了,当下只是淡然一笑,不再说什么。
皇帝喝口茶,又笑问:“你看河南道的乡贡科考,有何感想?”
陆允明严肃了神情,从袖中取出条陈,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来,仔细地看。
陆允明在一旁静静地喝茶等着。
“甚好!朕就知道知贡举这事,交给你办就对了。”皇帝拍着条陈,笑道。
渐渐皇帝笑容消退,年轻的脸上显出些天子的威严来,“明日朝上还有的官司要打,你要准备好。科举本是为国选才之策,却成了他们党争的工具,真是可恶!”
陆允明肃静着脸,并不说什么。
“不说这不高兴的。来,给朕说说,路上有什么好玩的事?遇没遇到有趣的人?”皇帝又笑了。
陆允明皱皱眉,想起一个人,“倒着实遇到一个有趣的,是齐州一个明经科士子。”
“哦?说说。”皇帝一脸的兴趣盎然。
陆允明想了想,到底没把程平坐在湖边啃藕的事说了,只是把她的策问还有谢恩宴一场答对说了。
“长于乡野,年纪不大,倒是有些见识。”皇帝笑道。
“臣的科举条陈受他启发不少。”
“你把他举荐给朕,也算还了他的人情了。”
陆允明弯起眼,笑了,过了片刻,又笑道, “只是这个士子年纪小,还有些跳脱、惫懒。”
皇帝悠然地喝口茶,“聪明就好,跳脱惫懒却是不怕的。来到这朝堂,不用三年五载,只消半年,便正襟危坐起来。”
陆允明看皇帝一眼,“圣人是嫌弃臣等无趣吗?”
皇帝斜眼看陆允明:“诚之,你想想我们那个时候,在大长公主的梅花园子里赏花吟诗,烤肉喝酒,九郎舞剑器浑脱,你吹箫,张长龄作画,都是怎样的潇洒。”皇帝叹口气,“可惜,如今,去的去了,还在的我们,一个个再不复少年模样。”
皇帝摇头笑道,“我又说丧气话了,一会儿一块用膳,朕自罚三杯,何如?”
陆允明笑道:“圣人还是这样豪气。”
第二日,朝中果然因为陆允明的科举改良提案针锋相对了起来。
陆允明主要提出三点改良意见:
第一、加大时务策问的重量:进士科废诗赋,主考策问,兼及经、史,明经科等口试策问改成笔试,对策问题,阅卷者当以内容为重,词句形式为轻;
第二、乡贡各地长官负责制:为提高乡贡水平,防止乡贡考试舞弊,如乡贡水平低于礼部最低要求,该地主司要负相关责任;
第三、天子主持殿试常规化,废除座主制,所有及第士子皆为天子门生。
刚说完,吏部侍郎便站出来,冷笑道:“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轻形式,重内容——陆侍郎就不怕录取的都是言之不文、言语荒疏之人吗?陆侍郎大家出身,没想到竟然说出这样有辱斯文的改良方策,某着实遗憾。”
陆允明微微笑道:“邱侍郎想得太极端了,我们还试经、史,通经史者,怎么也不该是言语荒疏之人。”
又有官员跳出来为各地刺史鸣不平,这样未免太过苛刻,“恐怕各地官长惶惶然,不复敢贡士矣。”
下面越吵越激烈,眼看又要拐到一方要求“废除科举,改回九品中正制”,一方要求“非科举入仕者不得担任五品以上官职”这条老路上来,皇帝终于抬手制止,转而问陈、邓两相的意见。
“于陆侍郎的方策,陈相怎么看?”
陈熙方正着脸道:“圣人知道,臣一向不赞同科举取士之法。以进士科为例,主试词赋,取中的多是文辞华美,夸夸其谈者;而明经则取中些只会照本宣科的呆子;这些人,于国事、政事、军事,全不知晓,或仅知皮毛大框,如何做的官,如何做的事?既然不能废科举,陆侍郎所言,于此倒也有些作用,臣以为,或可一试。”
皇帝又问邓相。
“臣亦以为陆侍郎之方策基本可行,只是遽废词赋,恐怕天下士子惶惶,不若缓缓图之,方策与词赋二选其一即可。”邓麟谦和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邓党多是进士科出身,听了陆允明的建议,多有不喜;陈党又觉得陆允明这方策提得隔靴搔痒,打击政敌没打到点子上,而且颇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思。
没想到两个党魁竟然都赞同。
皇帝轻轻一笑,“就依两位宰相的意见,今年礼部试试行。”
陆允明在心里哂笑一下,当时还笑话那个叫程平的齐州士子滑头,自己这个提案又何尝不滑头呢?看似为国为民、头头是道,其实两党的根本权益都不敢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