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而复生的哥哥

诀明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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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家曾经富裕过,他们家那栋带落地窗的独栋小别墅可以作证。可现在,他们穷,非常穷。

    辛子谣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亲娘就病死了。没过几年,老爹遭遇了一场意外,没去医院,在家里挨了两天,撒手人寰。

    在医学高度发达的二十二世纪,哪怕心脏被打烂了都能救回来的现在,辛家四口竟然死得七零八落,只剩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和一个在校大学生,这本身就说明了辛家有多落魄。

    辛子谣的哥哥辛子光,模样好智商高,高中时期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等进了大学,他更充分发挥了自己脑子活络的优势,课余时间参加各种掘金活动,为兄妹俩赚足了生活费。

    可是他实在太能干、也太自信了,最后竟然和一群肆意妄为的星际犯罪分子搭上了线,一伙人闯进了连政府正规军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外星异大陆,企图开辟新航路,赚取高额利润。

    过于自信的辛子光就这么栽在了异大陆上。死无全尸,仅剩一个大脑,被人带回了他的故乡。

    这一年辛子谣只有十六岁。

    辛家大哥的脑子被装在一个方方正正的营养皿里,由一个脸涂脂粉脚踩高跟的奇怪男人送到了辛子谣的手上,同时送过来的还有一百万“抚恤金”。

    一百万够什么?至少是不够辛子谣用这笔钱给她老哥再培养一个身体的。就算把房、把地、把她三个加起来卖了都不够。

    在这个时代,穷人轻易不肯生娃,富人轻易也不肯死去。权贵富豪活到九十岁,去医院里换副心肝脾肺肾,立刻又生龙活虎,再蹦跶二十年都没问题。甚至还有全身只留下一个大脑,其他零件全部更换的。

    后来世界政府一看这样不行,医疗资源总不能全耗在这些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家伙身上。再说了,皇帝总不死,太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

    于是被民间戏称为“限期脑死”的法案轰隆隆地出台了。法案的核心内容只有两点:第一,所有人,不分种族国籍,年龄超过九十岁的,不得更换大脑与内脏。第二,“大脑银行”禁止接收生理年龄超过五十岁的大脑,并且大脑只允许在银行中储存一年,一年之内,如果大脑不能被“安装”回新身体里,一律灭活处理。

    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辛子谣收到了她哥哥的大脑。

    她抱着它哭了一整个黄昏,然后擦干眼泪,将它存到了大脑银行,转身办理了休学,做起了生意。

    过了一年,她收到了银行的“即将灭活”通知单。很不幸,她还没有攒到足够的人体培养费。但这一年她也不是毫无建树,她攒下了一些钱,并且刻意结交了几个大脑银行的工作人员。

    她卖掉了房子,靠着钱和人脉,总算把她哥哥的大脑从银行里偷换了出来。

    哥哥,她是一定要救的。故乡,也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毕竟现在,不论是从法律还是从国民身份系统上来说,辛子光都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了。

    抱着哥哥的大脑,带上最后的存款,她坐上了前往海精市的空中轻轨。在那里,有一笔重要的交易正等着她。

    海精市是个人口不到100万的小城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隐藏着大量的“黑户”。过去一年里,辛子谣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这个地方,她认为这里是他们兄妹目前最佳的安身立命之所。

    她定了一家旅馆,只住三天。第三天傍晚,她等的人来了。

    来人很有礼貌,敲门声不急不缓,仿佛不是来进行一桩灰色交易,而是来赴一场摆在莱茵河畔的下午茶。

    辛子谣打开门,仰面端详他:个子很高,戴一顶宽檐帽,遮住了鼻尖以上的部分,一副罩耳式耳机挂在脖颈上,白衬衫,蓝领带,苍蓝色外套,衣襟随性地敞着,手上拉着一个大行李箱。握着拉杆的那只手出奇的好看。

    虽然对方的着装很不着调,但这个行李箱让她稍微放下了戒心:和她和卖家之前在电话里约好的那样,黑箱红杆,箱子正面粘着三张笑脸纸贴。

    应该就是他了。

    但她还是决定谨慎点:“请问找谁?”

    来人摘下帽子,露出他的脸,还有那头黑得泛蓝的柔顺短发。

    一瞬间,辛子谣就明白为什么他先前戴着帽子了。光着这张脸大街上招摇过市,实在很危险。在海精市的地下交易市场里,美丽的男人可是紧俏的上等货。

    青年的笑容像金甲虫飞在温暖的五月:“五斗便利店,为您服务。”

    辛子谣定了定神,将他请进门,看他从容自若地走到这间房里唯一的单人床前,然后打开他带过来的行李箱,从里面搬出,或是抬出一件件看起来就非常沉重的金属部件,挪到床铺上……

    他的手连绷紧的时候都富有一种散文般的美感,足以令任何一个手控少女的心脏变成一只不听话的小鹿,砰砰乱跳。

    “劳驾,”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她,苦恼似的微笑,“可以帮我把这个‘大块头’抬到床上吗?”他示意行李箱里最后一块金属部件,那玩意接近下水井盖那么大,看起来有点像人的躯干。

    她猛地从对方的美色里醒过神来,耳朵热辣辣的,想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衣摆却笨拙地带翻了他搁在桌上的宽檐帽,这下子连脸颊都烧了起来:“抱歉……”

    他很自然地接道:“没关系。来,你抬那边,我数一二三。一……二……”

    三!

    金属部件被抬了起来。辛子谣颇感意外。这玩意,其实……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沉重。

    她觑向对面那位正努力搬砖的小哥。他微微蹙眉,唇抿成了一条线,手臂肌肉紧绷,好认真好认真的样子……

    看他这么拼命,辛子谣都有些疑惑了,重新感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分量……确实不重。

    她心情复杂地瞟了对面一眼。这位……意外的弱气啊。

    终于将所有的金属部件都移到了床上。黑发青年轻轻吁了一口气,将金属部件一一组装。

    辛子谣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只能在旁边看着。

    玻璃窗外落下一只灰鸽,低头啄食窗沿的面包屑。鸟喙落在水泥板上,哒,哒,哒……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辛子谣:“您看起来真年轻呢。”她原以为来会是一个老师傅,或者至少也是个中年人。瞄了一眼他脖颈上挂的耳机。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解释,手下的动作却无懈可击。

    辛子谣虚咳一声,转身走向旅馆的自助饮品机,问:“喝点什么吧?有清茶、咖啡、牛奶和热可可。我个人推荐热可可,哦,这里主要是用了排除法。——对了,您贵姓,怎么称呼?”

    “那么,一杯可可吧。谢谢。”他的声音带笑。

    她握着饮料杯走回来。他坐着,她站着,对视一眼,他接过甜可可,墨蓝色的眼睛里映出她,介绍自己:“免贵姓栾,栾清。”

    “栾清?”

    “嗯。”

    她将他的名字咀嚼了一遍,笑着说:“我叫辛子谣。这次麻烦你了。”

    “没什么,应该的。”

    他喝掉了热可可。

    屋里静悄悄的。她没再主动问什么,他也没有。没什么好奇心的样子。

    或许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她想。毕竟这里是海精市。就算把人类大脑装进机器躯壳里这种事是犯法的……可在海精市,这算不了什么。

    床上的金属部件,逐渐被组装成了一个机器人的形状,准确地说是个男性机器人的形状。

    它有着与人类男性一般无二的躯干和四肢,五官也一个不差,甚至连眼睫毛都像模像样地造出来了,但闪着金属光泽的表皮层,寸草不生的脑袋瓜,还有指节间裸露的关节球,无不强调这是个人造物。

    虽然是个脑袋空空的人造物,但只要安装上了人类的大脑,它就会拥有人类的思维,行为变得无限接近人类。甚至可以说,只要她将哥哥的大脑装进去,它就会变成她的哥哥——它会有哥哥所有的记忆,有哥哥的思维,有哥哥的性格。在她有能力为哥哥造一副新身体之前,这个机器躯壳就是哥哥的肉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它将她的哥哥带回了人间。

    她听到栾清低声自语:“这样就差不多了……”转过头来问她,“大脑在哪里?”

    她转身,从随身背包里取出方方正正的营养皿,垂着眼,摩挲了几秒,然后回过身来,默默递出去。

    栾清接过营养皿,打开之后,似乎怔了怔,随即一只手托着营养皿,另一只手打开了机器人的颅骨盖,将大脑以及包裹着大脑的生物气囊一起放了进去,最后合上颅骨盖。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生物气囊如热黄油般融化,露出被保护的脑组织。脑细胞、脑神经、脑血管……飞快地与机器躯壳接驳在一起。大脑里仿佛欢度庆典一般,生物电流闪个不停,四面八方都在怒放烟花。

    栾清的鼻尖沁出了微微的汗,他一面随手拭去,一面对辛子谣解释:“这样就全部装好了,接下来是启动电源,这种型号的机器人设有指纹权限,首次启动时需要录入你的指纹。把你的手指按在这里,听到提示音后就可以松手了。”

    他指着机器人的肚脐。

    小巧的地方,被设计成了水滴的形状,微微凹陷。

    她俯身过来,依言将手指按在电源开关上。指腹下传来的手感颇微妙,像一层柔软的膜,似乎还有些湿润。

    不再多想,她专心等待指纹录入。一、二、三——

    “哔——”

    大型电器的启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某种警报声似的。

    辛子谣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去看床上的人,只见他的眼睫毛微微颤动,表情也活了过来,蹙着眉——似是痛苦,又似是悲伤。

    “哥哥?”她抓住了他的手,握紧。冰冷。金属的温度。

    床上的人的表情渐渐平稳下来,几秒后,他睁开了眼睛。

    辛子谣忘了呼吸。

    窗外的灰鸽咕咕低叫。室内静得能听到阳光倾泻在白色窗帷上的声音。

    辛子谣紧了紧握着他的手,他偏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珠转向她,无机质的眼瞳像冻在河面的两枚黑石子,没温度,冷冷的。

    胸口微微一闷,辛子谣扯了个笑:“哥哥……我是子谣,记得吗?”

    他没反应,像沉睡太久的幽灵,蓦然醒来,表情与内心都一片冷漠。

    辛子谣的心沉了下去。曾听说过人类大脑被安装到机器躯壳中,结果接驳失败的情况。但那是极小概率的事件……

    “他怎么了……”她猛地转头,揪住了栾清的衣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我哥怎么了?”

    栾清早已敛去了笑容。他侧身靠过来,想要查看隐藏在机器人耳廓内的数据端口,手腕却在半途被抓住了。

    抓着他的是一只机械手,日光下折射着金属的冷芒。

    辛子谣轻抽了口气,睁大了眼,看床上的人慢慢坐了起来。

    外窗的灰鸽受了惊似的,蓦地飞起。羽翼急速拍打的声音像谁的心跳。

    青年沉沉地坐在那里,视线像搜寻什么似的,在室内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辛子谣身上,眼里的光闪了闪,似河底舒展身体的银鱼。

    他松开了栾清的手,看也没看后者一眼,对着辛子谣伸出双臂,暖暖地笑:“谣谣,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