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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六, 持续了多日的晴朗天气有了些变化,忽然飘起了如毛细雨。
雨并不大,但很密集,沈砚行从窗口望出去,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原来雾也起了。
他接过母亲递给他的红围巾,“妈, 我和大哥先走了,你今天别出去了罢, 外头冷。”
穆教授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两个儿子,目光柔和而慈爱,她这两个孩子虽然有时候令她生出许多埋怨来,但本质上都是极懂事且体贴的性子。
她笑着点点头, 送他们出去, “替我问候荥愚和你们顾妈妈。”
沈砚行面上的笑有些勉强, 深色的眸子里光芒黯淡,穆教授伸手握了握他的, 安抚道:“没事的, 阿行, 都会过去的……你看,你现在都肯带红围巾了呢。”
她的小儿子, 从六岁之后就再也不肯穿戴红色的衣物, 一点红都不能有。
这条红围巾, 她也只是试探着买回来, 几年了他都不肯用,直到前天回来,突然又从衣柜角落翻了出来。
然后愣愣的看了整晚。她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他佝偻的背影,像是被秤砣压弯的杆,她心疼,却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
有些事年月太久了,她虽然还记得,却已经不愿意仔细去回想当中的细节,她总寄望于时间能让他好起来。
“妈,回去罢,外头真的冷,小心又感冒了。”沈砚书扶着她的肩膀,催促了声。
穆教授看着小儿子从大儿子手里接过长柄的黑伞,忙应了声转身回去——幸亏家里头是兄弟俩,有些话他不肯告诉她,总归愿意跟他大哥讲才对。
她又一次庆幸丈夫当年的决定——自从沈砚行六岁以后,她不知如此庆幸了多少次。
“红围巾……是不是佳妤嫌弃你不够喜庆了?”沈砚行看一眼垂在他风衣两边的红色,语调故作轻快的问了句。
沈砚行脚步一顿,抿抿唇沉默不语,只表情柔和了许多。
沈砚书觑见他的神色,不由得微笑着摇了摇头。
半山公墓在H市北郊,坐落于森林公园的最隐秘之地,亦是山峰的最高处,四面皆能望见远处葱郁的林木,还有宽阔的河流。
流水汤汤,此地风景如画,若不是举目尽是一个个墓碑,或许会是个极好的休闲之处。
沈砚行和沈砚书一前一后走着,穿过一排接一排的墓碑,看见不远处的一棵凤凰树。
这个时节是不会有凤凰花开的,沈砚行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那个夏天,这个墓穴的主人下葬时,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红得像一滩血。
他后来再没见过这样的凤凰花,热烈,又哀婉。
树下有两个墓碑,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刻着“爱妻顾门齐氏敏华之灵位”,小的那个是“爱子顾荥禺之灵位”,然而立碑时间上,却是小的比大的要立得早了一年。
沈砚行目光落在小墓碑的另一侧,那里应还有个墓穴,等待着主人百年之后归葬于此。
“一家人最要紧就是齐齐整整啦。”他突然想起这句话来,一种让人难以喘过气来的窒息感袭上心头。
但这种感觉只片刻就过,他连眉头都没皱。
辜俸清和冯薪先他们一步来到,冯薪正低头用袖子去擦落在墓碑照片的雨珠,辜俸清则站在树下,夹着一支烟,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见沈家兄弟来了,他掐灭了烟走过来,过来和他们并排站在一处,四个男人,俱是一身黑衣,各自撑一把黑色长柄伞,彼此沉默着。
空气突然就凝重起来,连纷飞的雨也变得愈发无声,他们的腰弯下,气氛就变得哀戚起来。
雨水打湿了他们放在墓碑前的花束,照片上的母子长得极像,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他们曾经的模样。
“呐,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们哦。”
“好的,妈妈。”
你对别人有过承诺吗,承诺之后有努力去实现吗,即便那样,会让你连命都丢了,也愿意吗?
沈砚行低下头,遮住了眼底的光芒,这年头,做好人有什么好处呢,连命都长不了。
黑色长柄伞很重,他擎在手里,觉得手臂有些酸,他呼了口气仰起头,凤凰树的树叶落了,这样寒冷的地方,它居然也活了下来。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他们想见的那人,永世都不会回来了。
沈砚行头一低,看见胸前的一抹红,他心头一动,伸手将围巾扯了下来,手一扬,围巾就挂在了树枝上,他抬头看看,心里莫名的就舒服了些。
手机铃声尖锐的打破了四个人默契的沉默,三双眼睛一齐望向辜俸清,他抿着唇听完电话,对三人耸耸肩,“连环命案,我得回去了。”
沈砚书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我们也回罢。”
沈砚行和冯薪都没意见,和他一起往山下走,走出了很远,沈砚行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去看走过的路,露出了一抹极浅极浅的笑来。
冯薪察觉他的异样,也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一抹红色远远的映入眼帘,隔着飘摇风雨,仿佛是陈旧岁月里唯一的亮色。
他扭头看了眼沈砚行,目光在他的衣襟前一晃而过,“真好看。”
“……是。”沈砚行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走罢。”
说罢他转身,大步的跟上了沈砚书,冯薪反倒落在了最后,他看着沈砚行的背影,那个瘦弱又容易受惊的孩子原来已经长得这么好了。
和他一起变化的,还有其他人,以及这个世界。
不变的,只有墓里那两位罢,也不知几十年后若是地底下得见,还敢不敢相认。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是只有夫妻才会如此。
下到山脚,冯薪的车已经被辜俸清开走了,他摇摇头有些无奈,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开车来好了。
“阿薪,快点,我们去佳妤家拜年。”沈砚行伸头出了车窗,提高了声音喊他。
他应了声来了,抬眼望去,那人已经没了方才的沉重。
怀念、痛苦,甚至是消沉,都只能是一时,下了山,终究还是要全副武装,去面对如狼似虎的生活,你赢不了它,就会被它抛弃。
“你们俩谁提议去叶家的?”冯薪在车里坐好,好奇的问了声。
“是我。”沈砚书笑着应了声,解释道,“爷爷认得叶老爷子啊,佳妤和我们又是朋友,过年去拜访一下也是应该的。”
冯薪听着这话,下意识就转头去看沈砚行,就见他面色柔和了许多,眼角有一条细纹显露了出来。
他将目光收回,“那……顺便去买点水果罢,总不好空着手去。”
这次拜访完全是突然决定的,突然到沈砚行竟是忘了事先告诉叶佳妤一声。
等到叶佳妤听见门铃响后跑来开门,就见大门外站着三个她意想不到的熟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反手想把大门关上,沈砚行眼疾手快的伸手抵住,“怎么,不欢迎我们啊?”
叶佳妤一愣,“你们怎么会来?”
冯薪和沈砚书原也是被她的动作吓得愣住,此时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看着面前正对峙的两人。
“来拜年。”沈砚行咂摸了一下,回了三个字。
叶佳妤整个人缩在门板后,只露出个头来,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一定要现在进来么?”
沈砚行坚定的点点头,然后就见面前的门慢慢的开了,开到最大时,他们就见一个身影飞快的往里跑,边跑边道:“自己关门!”
头也不肯回,三人又是一愣,等看清她的身影,又不约而同觉得好笑。
原来她只穿了一件家居服光着脚就出来开门了,难怪她不肯开门,想来是觉得有些丢脸。
叶佳妤跑回到屋里,喊了一句:“爷爷,有客人来了。”
然后就噔噔噔的跑上了楼,叶老爷子从太师椅里站起来,边往门口走,边嘀咕道:“这是怎么回事,鞋也不穿?”
叶佳妤躲进房间里,关了门捂着脸蹲在地上,只觉得脸颊似火烧,难得一次贪图方便,竟然让自己丢脸至此。
她心里的懊恼无以言表,愈发想挽回形象,对着满柜子的衣服挑挑拣拣。
太正式的不能穿,毕竟不是出门,家居服这样的不能穿,毕竟和沈砚行他们还未熟悉到可以这样随意的地步。
磨蹭半天才下得楼来,沈砚行他们三个已经同祖父还有两个哥哥相谈甚欢了,叶锐清抬眼见到她,笑着对她道:“阿渝,你帮忙切盘水果来好不好?”
叶佳妤点点头,转身就去了厨房,堪堪避开了沈砚行投过来的目光。
见她换了身休闲的运动服,头发也扎成了个丸子头,沈砚行垂眼喝了口茶,心道,原来以为叶锐清叫的是“阿妤”,可仔细听却又不是这个音,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过了片刻,叶佳妤一手端着果盘,一手端着点心盘子出来,“这是早上刚做的红豆酥饼,大家试试。”
她说着话,眼皮抬了抬,却一下就对上了正望过来的沈砚行的那双眼,立即就转开了眼去,听沈砚书和二哥在说共同认识的一个圈内人。
隔了一会儿,叶老爷子又和他们说起了别的事,提到他们都在一中念过书,他就指着叶佳妤道:“真是巧,阿渝也在那里念过书,她妈妈现在还是那里的老师。”
“周老师教过我们历史课,是个很好的老师。”冯薪应道,“且如今她和我也是同事啦。”
沈砚行吃了块酥饼,听见叶锐渊问他:“辜警官还好罢?一直都没见过面,有些遗憾。”
“连环命案,刚刚回单位了。”沈砚行笑笑,“若是见他,希望叶总是以朋友的身份见,否则不大好。”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叶锐渊笑了声,道:“先前的事,多亏了沈老板提醒,嗯……这个年,阿渝过得不错。”
沈砚行愣了愣,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莞尔,“看来令妹今年有足够的钱去买想要的衣服了?”
“女孩子家,再多衣服也永远都是缺一件的。”叶锐渊扶了扶额,好似有些无奈。
叶佳妤见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好像也没自己什么事,于是便乖巧的坐在祖父身边,当一个乖娃娃。
沈砚行溜了她一眼,见她坐得又乖又稳,到底有些新奇,接连看了几次。
叶锐渊敏感的发觉了他的小动作,心里暗觉好笑,只想了想,并未出声说什么。
“中午在这里吃饭罢?”叶老爷子难得见到这么齐整的孩子组团出现在自己跟前,说话又有条有理很入耳,愈发高兴,喊他们留下吃中饭。
叶佳妤抬眼看了看落地钟,已经十一点过五分了,按理讲是到了做午饭的时候了,便道:“几位就听爷爷的罢,我先去做饭了。”
说完她就匆匆去了厨房,片刻后却穿着围裙跑了出来,拉着叶锐清就道:“二哥,我留来做啤酒鸭的那两罐啤酒是不是你喝了!”
说得有些气急败坏,叶锐清忙笑着安抚道:“我这不是嘴馋嘛,阿渝别气,换个菜不就得了,我记得你还买了紫苏的,做个紫苏焖鸭,嗯?”
叶佳妤反手推推他,“你也太靠不住了!”
又看一眼叶锐渊,“大哥你也是,也不晓得要阻止他。”
“阿渝,我错了。”叶锐渊连忙认错。
沈砚行他们三个坐在一旁噤了声,扭头看了一眼,和他们一样的竟还有个叶老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原来看着温温和和的叶佳妤,也是会发脾气的,能将家里几个大男人治得服服帖帖。
叶佳妤噘着嘴又回了厨房,到底是在自己家,她放松许多,也没有刻意在沈砚行他们面前维持什么形象。
待她一走,客厅里的气氛立即就恢复了过来,叶锐渊摸摸脖子,笑着说了句,“让几位见笑,家里头谁给饭吃就听谁的嘛,对罢?”
“是这样的。”沈砚书笑笑,接了一句。
这个小插曲被放置一旁,再没人提起,聊天的气氛依旧融洽,只沈砚行总觉得有些脚痒,想去厨房探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