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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前朝公主泰安,足足花了好几日才明白自己变成了一只鬼。
不仅仅是一只鬼,还是一只附身在一本书上,薄得像一张书页的纸片鬼!
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又觉得无所适从百无聊赖,在那本她附身了三十年的《圣祖训》上打了个滚,瞅了瞅一直坐在窗边榻上的男孩子。
他们同室而居,那人竟然比她自己更快接受她是一只纸片鬼的事实。
泰安上下打量他。他分明只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十二三岁少年,皮肤微黑,粗黑的眉头配上微高的颧骨,显得有些阴鹜,看起来并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宫人。
可是他身上却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四爪蟒袍,略显宽大的肩膀上,各自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金龙。
唔,本朝标准的太子常服。她小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次曾经在哥哥的身上见过这件衣服,到死都不会认错。
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是个太子没错。
泰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仍是有些难以置信,情不自禁地开口问道:“我的仇人,真的死了吗?”
小太子被她这般专注地看着,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听到她再一次这样问,只微微挑了眉头,慢条斯理地点头:“嗯,死了。”
足足三十年的时间,她错过了一个短暂朝代的更迭灭亡。
五城兵马司的李都统驻守内城执掌兵符,是阿爹仰仗一生,不惜以爱女下嫁的镇国公。
宫变当夜,前来勤王的镇国公次子、驸马李彦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未央宫外沉声高呼。
“泰安公主,中宗女,恃势骄横,专朝政,欲己为皇太女,进毒弑帝。”
内力激荡,响彻云霄,寥寥数语,就给刚刚殒命烈火之中的她安下了逼宫弑父的罪名。
她的驸马,她全心相信的人,原来处心积虑规划,与她虚与委蛇十年时光,为的不过是她阿爹身下冷冰冰的一座龙椅。
可是李彦秀到底没有等到黄袍加身的那一天。
镇国公李崇佑逼宫篡位,登基十年之后,暴毙于雷雨交加的中元夜。玄武门前,执掌兵权的彦秀带兵逼宫,却被蛰伏咸阳多年的定王卢启趁虚而入,两路夹击。
乱箭齐发,李彦秀被击毙于未央宫清凉殿的金柱之前。
恰恰就是,泰安殒命的同一个地点。
天道轮回,善恶终究得报。
定王卢启入住长安,恢复国号大燕,平复了这一场仅仅维持了十年时间的李氏乱政。
眼前的这一位小太子,算起来已经是接连几代短命君王更迭之后才登基的旁系了。
泰安深深呼出心底的一口恶气,却突然之间有些兴味索然。
她满怀雄心壮志复生而来,却蓦然发觉自己的仇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光光了。
一腔血海深仇,隔了三十年的岁月,再无处安放。
而今朝代变迁,她的仇人和恩人都在时光的洪流之中往生不再。
“这可怎么办呢?既不报仇,又不报恩。你说我回来干嘛?”泰安自言自语,思考了片刻之后,转头回去问施施然坐定的小太子。
“但是你说,史书上面是怎么说的来着?说阿爹是我毒杀的吗?为了皇太女的身份?然后镇国公李氏父子起兵勤王将我诛杀,这才顺势登基的吗?”
小太子抬抬眉毛,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泰安霎时怒发冲冠,噌地一下从《圣祖训》上站了起来:“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我父皇母后兄长待我如珍似宝,一家人相亲相爱,我可从来都没有想过当什么劳什子的皇太女。”
她胸口起伏不定,显见气得狠了:“兄长坠马的消息传来,父皇一头栽倒,缠绵病榻月余。他薨逝之前已有数日不进水米,我又如何毒害于他?”
李崇佑父子为了谋权篡位,先在朝堂里面制造册立皇太女的谣言,又在宫变当夜借泰安弑父的借口举兵攻入内城。最后还不忘替谋逆正名,堂而皇之在史书里写下泰安“弑父谋逆被诛”这六个字。
“我朝养臣子百余年,举国倾覆之时却无一人保天子死社稷。瓢泼大雨中的金銮殿下,乌压压跪了满地俯首的降臣,却将谋逆的罪名归于我一个小小的公主身上!”
结局早已尘埃落定,却终究意难平。
泰安虽是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鬼,也在磅礴的怒气下攥紧了拳头。
“成王败寇,历史自来都由上位者书写。”小太子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是在安慰还是在嘲讽,“君王登基之后下令纂史,他说你弑父谋逆,你就得千秋万世地这么弑父谋逆下去。”
他耸了耸肩膀,“谁让你先死了,没撑到做皇帝的那一刻呢?”
小太子暗沉的脸上透出阴鹜的神色,泰安却半点没有在意,反倒是像被触动了一样,眼睛骤然一亮。
“小太子,你怎么这么聪明?”她一跃而起,轻飘飘跳到他的书案上。
“历史是皇帝下令写的。你是太子,不就是未来的皇帝吗?”她歪着小脑袋,眼睛晶晶亮,“你现在知道了真相,等你登基做了皇帝,帮我把历史改过来,还我清白,不就成了吗?”
泰安瞬间看到了洗清冤屈恢复清白的希望,连带着看小太子也多了几分欣喜,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好几遍,这才突然意识到了另外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嗯?”她犹豫着开口,怀疑的语气,“你这个太子,看起来,怎么混得有点惨呢?”
不是有点惨,而是相当惨。
她醒转过来的这间宫殿,看起来像是他的书房。陈设虽然富丽堂皇大方端庄,但是既无特点也没品味,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宫人为了完成任务让人挑不出错,在库房里捡些值钱的玩意随意布置出来,丝毫不上心。
窗前一张黑色的方案,案上连一件生动有趣的小玩意都没有。小太子就坐在案前执笔,恭恭谨谨地抄着面前摊开的《圣祖训》——就是她醒来时附身的那一本。
内室以屏风隔开,里面摆了一张床榻。小太子白日里抄书,晚上就睡在床榻之上,泰安醒来的这数天时间,从来不曾见他出过房门。
三餐皆由板着一张脸的内侍送来,除了低头行礼之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菜色简单,尤以蒸煮为主,连当初她宫中的大宫女都不如!
这哪里是太子啊?除了身上的衣服,半点都没有太子的模样和派头!
泰安惊疑交加,疑虑地看着他:“小太子…你这是…被圈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