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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弘光元年,六月十七日。
浙闽相交的衢州府城西安,日上三竿,城门仍然紧闭着,街道上也十分安静,甚至有些冷清死寂。
城门街口都站着兵丁,执枪持刀守着,严格宵禁,敢有犯夜禁者,这些兵直接就抽刀砍人,一晚上已经有好几个倒霉者被砍死在各个城门街角,虽然他们有些只是无意犯禁,但那些兵却直接把他们当奸细砍死。
有些运气较好的,只是挨了一顿毒打,鼻青脸肿的被锁在一角,等候着黎明的到来。
事实上,刚在一天前,这座衢州的府城,还经历了一场战争。
守城的是衢州府同知带领的城中青壮乡勇,而攻城的却是弘光皇帝所授封的镇江总兵、挂镇海将军印的郑鸿逵。
事发起因,则是郑鸿逵带兵要入城,守城的知府不肯,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恼怒的郑鸿逵直接就下令攻城。
衢州城中本就没多少兵,而郑鸿逵虽然在清军攻打镇江的时候,几乎没有怎么抵抗就直接丢了江防逃了,可毕竟郑鸿逵那也是福建海贼出身,是福建大海贼郑芝龙的四弟,本名郑芝凤,后来去考武举改名郑鸿逵,崇祯末,做了锦衣卫,弘光朝时奉兄长郑芝龙之命,带着福建郑兵到南京,做了总兵官。
郑鸿逵打清军不敢打,但打一个空虚的衢州却是毫无顾忌十分轻松的拿下了。
攻入城中后,郑鸿逵不顾同行南阳王朱聿键的反对,派兵直接把敢反抗他入城的同知等一群官吏全都砍死了,又纵兵洗劫了城中富绅大贾,掠得许多金银钱粮,甚至还强拉了几千壮丁充军。
可怜衢州城中百姓,平白无故遭逢一场兵乱,北兵还未南下,反倒是被这举着大明旗帜的郑兵劫掠杀戮。
城中里巷许多人家都挂起了白灯笼,办起了丧事。
街口巷角,还张贴着临时赶印的粗糙木版戒严告示。
骚乱虽已结束,可城中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知府衙门里,朱聿键咳嗽着,心情黯淡。
身为太祖高皇帝九世孙,太祖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十世孙,朱聿键的这一生也很坎坷,他才三岁时,他祖父唐端王因为宠爱妾侍,受其蛊惑,便把嫡出的世子给囚禁,三岁的朱聿键跟着父亲被囚。
到了十八岁,唐端王都没给他请求朝廷赐名,后来世子更是被其弟毒死,唐端王想直接把宠爱的庶子请封为世子,幸亏当时的分守道陈奇瑜来吊唁,觉得太过份,警告了唐端王后,此事才做罢,唐端王后来不得不向朝廷请立聿键为世孙。
到崇祯五年,三十一岁的朱聿键终于等到昏庸的祖父去逝,承袭了唐王之爵。
年轻的唐王锋芒必露,在王府内起高明楼,延请四方名士,甚至为报父亲被毒杀之仇,直接杖杀了两位叔父,九年清军入塞,朱聿键还不顾禁令,招募乡勇北上勤王。
此事惹的崇祯大怒,将其废为庶人、圈禁在凤阳高墙这座皇家宗室监狱,改封其弟为唐王。
年少时,被祖父囚禁了十六年,当了唐王才几年,又被关入凤阳高墙囚禁了七年。
直到去年崇祯自缢,福王即位南京,朱聿键才被释放,并赐封南阳王爵位。南京礼部本替他请求恢复唐王故爵,但不被弘光允许,还让他迁去广西平乐府。
因为在凤阳被囚禁了七年,四十多岁的朱聿键却一身伤痛疾病,苍老憔悴不能行,只能一路走走停停,清军攻入南京的时候,朱聿键还在苏州,南下浙江嘉兴避难,六月初到杭州,请求潞王监国,不听,请朝陈方略,不允。
朱聿键这位曾经满怀抱负的宗藩,也不由的万般无奈,与镇江总兵郑鸿逵、户部侍郎苏观生、礼部尚书黄道周等谈及时局,泪如雨下。
后来郑鸿逵认定杭州潞王守不住,便要返回福建,顺便让朱聿键同行。
跟着一路南下,朱聿键才渐渐发现,这位郑总兵其实目的并不单纯,他带自己南下,只是见时局动荡,想手里掌握一位宗藩亲王。
这一路上,郑鸿逵已经几次暗示明示,说要请他监国即位。
朱聿键一直没有同意。
原因自然是他现在只是南阳王,唐王是他弟弟,而就算他还是唐王,但他这个太祖九世孙,其实于帝位继承资格上,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他的八世祖是太祖二十一子,成祖的兄弟,大明的皇位再怎么传,也肯定是在成祖后人中的。
潞王等投降后,如今最有资格的当是万历神宗皇帝第七子的桂王朱常瀛。
不过对于郑鸿逵来说,桂王封藩湖南衡州,跟福建郑家没有半点往来瓜葛,据说现在桂王到了广西,要拥桂,肯定也是广西巡抚瞿式耜近水楼台先得月。
相比之下,又哪有就在自己手上的南阳王朱聿键更合适呢?
“殿下,板荡之会,非太祖亲藩不足以复襄大业也,臣请殿下即位监国。”
黄道周站出来向朱聿键拜道。
黄道周是当朝大儒,名望极重,只是在崇祯朝不得重用,曾任翰林院学士侍讲等职,弘光朝立,召为礼部侍郎,后加礼部尚书。
南京破,南下杭州,请潞王监国,并请斩马士英,见潞王软弱,便打算南下拥立桂王再建朝廷,组织抗清。
他是福建人,跟郑鸿逵本是老乡,一路结伴而行,郑鸿逵看重黄道周的名望,一直劝说他拥唐王,他甚至把东汉刘秀起南阳复汉家之业,中兴自古旧南阳这套说辞都拿出来了。
当然最终能说服黄道周的,还是郑鸿逵说唐王勇烈果敢,这是如今乱局中,最需要的人主。
相比起来桂王虽然法理上更有资格继位,但桂王本就性格懦弱还身体多病,如今还从湖南逃到广西,大家相隔遥远,也不知道桂王是否还活着。
相比起来,四十多岁的朱聿键一来较年轻,二来他这生在牢里呆了二十多年,逆境中能够坚持下来,这更适合眼下局势。
正是在郑鸿逵的推动下,这支南逃队伍里的文官武将小团体,便打算拥立唐王即位监国,去福建再立朝廷。
福建是郑家的大本营,郑家自接受招安之后,击败了海上各方势力,威震东南海上,实力强劲。
一位勇烈有担当的宗藩亲王,加上福建郑氏集团的实力,这无疑是个很好的组合。
朱聿键坐在那里,还在为郑鸿逵之前强攻衢州,并在入城后大肆抢掠所不满,当年朱聿键招募了一支勤王兵马北上,虽然一路上跟着农民军乱打一气,互有胜负,最后没到北京跟鞑子交手就被勒令解散返回,可朱聿键指挥的这支勤王军,可从没有抢掠过百姓。
郑鸿逵的跋扈嚣张,让本来满腔热血,打算一同前往福建中兴大业的朱聿键被浇了一盆当头冷水。
现在他便如此,那等到了福建郑家的地盘上,郑鸿逵郑芝龙兄弟,又岂会真的听从他的旨意?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去福建。
郑鸿逵劝不动朱聿键,已经有些不耐烦,今天特请了黄道周和苏观生这两位来劝。
黄道周也对郑鸿逵攻衢劫掠一事非常不满,可眼下时局,只能仰赖武臣,若要在东南重建朝廷抗清,更得依靠郑家,一通责怪后最后也只得按下。
大局为重。
“殿下,清逼武林,人无固志。贼臣有屈膝之议,举国同蒙面之羞。思高皇创业之艰,退一尺即失一尺,为中兴恢复之计,早一时即易一时。幸切宗社之图,勿固土大夫之节。”
“神器不可以久旷,今旨不可以时稽。亟总瑶枢,以临魁柄!”
“国不可无君啊!”
“国若无君,这大明亿万子民便成一盘散沙,难以团结起来抗清中兴大业。”
“请殿下为祖宗社稷,为天下生民虑,早正大位!”
朱聿键还是有几分耿耿于怀,对于郑黄苏等人之前描绘的到了福建后就能如何如何中兴大业的大饼,已经有几分看破了。
“非万不得已,孤不愿出来担此事,孤欲与公等约法三章。若公等接受,孤暂代监国。若公等不愿,此事休要再提也。”
“殿下请说,莫说三章,就是三十章三百章,臣等也自是无不应允的。”郑鸿逵见朱聿键终于松口,赶紧接话。
朱聿键又咳嗽了几声,伸出一根手指。
“这约法第一章,便是今后郑总兵等武将须得约束部伍,不得再伤害百姓,抢掠无辜。我等是要中兴大业,而不是乱世盗匪。”
郑鸿逵对这话十分不满,觉得这是暗指他曾是海贼。
“臣遵旨。”
“这约法第二章,孤思来想去,我大明祖宗制度,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如今鞑虏南下,形势紧迫,孤认为,孤应当就在此停下,征召勤王将士·······”
这话一出,郑鸿逵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刚才第一条他勉强答应,可这不走了是什么意思?
“殿下,这第二章请恕臣不能答应,如今两京沦陷,江南处处失守,衢州此地不可久留,更无法防守,应当即刻南下福建,定都登基,再建朝廷才是当务之急。”
朱聿键望了郑鸿逵两眼,然后挥手。
“黄公、苏公,孤刚才已经说的明了,既然郑公不肯,那诸位也就不要再说其它了,不如就此别过,尔等南下去拥桂王监国称帝,孤要留在这里招募义勇,守土抗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