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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宽大的袖袍带翻了桌上的银质酒壶,咣当一声轻响,酒壶咕噜咕噜地转着,酒水倒了一地,空气里浮起淡淡的酒香。
萧折靡瞳孔无意识地跟着那酒壶转,好像在茫然中抓住了什么头绪,但又难以清晰地放到眼前来。她索性端起酒来饮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时,萧折靡突然一怔,咦,她的酒壶和酒杯都是玉质的……
重仪太子眉宇间一片从容淡定,面对齐王的质问,他斜唇冷笑,反问道:“为了篡位,同室操戈,的确是无法无天丧心病狂。不过圣上息怒,儿臣要说的话可有点长。圣上说儿臣指使宫内宦官在御膳里下毒,不知儿臣指使的是谁,可否出来与儿臣对峙?”
齐王拂袖,说道:“太子果真不见棺材不掉泪,想朕无极宫中能接触到朕的衣食住行的,只有小庄子一个,谅你也无从抵赖。来人,宣小庄子觐见。”
想必小庄子早就在殿外候着了,这刚一传唤,小庄子便猫着腰毕恭毕敬地进殿,谁也不看,只朝着齐王行了叩拜大礼。
齐王胸有成竹,问道:“小庄子,太子在朕回宫后可有指使你做什么事?”
“回圣上,的确有。”小庄子义正言辞。
这短短六个字听得周遭众位大臣神色一凛,莫非太子就要栽在这个宦官手上了?
“说。”
齐王一字落下,小庄子立刻匍匐在地,更加恭敬地回答:“太子曾在圣上回宫后指使小人在御膳里下毒,意图弑君!”
“那么,太子你听见了?你要对峙便对峙,这样还想狡辩吗?”齐王心底隐隐觉得小庄子这句话似有不妥,但一时想不起来,只是盯着重仪太子逼问。
果然,很快齐王就知道这句话哪里不妥了,但听到太子淡淡地问道:“想必庄公公记错了,本宫在圣上回宫的时候,还躺在灵柩里。要不是当夜子时太常寺属官太祝令和典仪官为明日出殡大丧来确认行程,检查棺木,发现本宫尚有心跳,本宫还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又怎么指使庄公公的?”
“呃……这……”小庄子立刻状似惊慌失措地抖了抖,不看太子,反而眼巴巴地望着齐王,好像找着了主心骨。
四下里交换眼色,这怎么看都像是齐王自导自演的栽赃陷害,太子这一招以退为进走得妙啊。
齐王眼神锋利地审视着小庄子,那其中的危险意味不言而喻,大约还是有点意外他竟然真的背叛了自己,一时间沉默了片刻。很快齐王回过神来,似笑非笑道:“太子好手段。那么你假传圣旨,残害忠良又怎么说?朕下没下过圣旨,恐怕没人比朕更清楚了吧?”
“嗯,是,圣上当然没有下过圣旨。儿臣也没有传过圣旨啊,当日儿臣上朝监国的旨意,是母后的懿旨,不信圣上还可取来一观。”重仪太子面带疑惑,好像还不明白他什么时候假传过圣旨一样。当日他那道监国圣旨当然是伪造的,不过只有威远大将军和萧远风看过,萧远风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而威远大将军,大概永远不能道破这个秘密了……因为剥皮刚刚让这位将军“畏罪自杀”了。
现在存放在刑部的那道旨意,已经被替换成了皇后的懿旨——昨晚刚写的。
齐王眯起眼,睨着正襟危坐的皇后,问道:“皇后?”
那眼神意味很明显,是在无声询问:连你也要背叛朕吗?
皇后深深地凝望齐王,轻笑道:“……是的,当日的确是本宫下的旨,圣上病重,唯有太子监国以安民心。”
“哈……哈哈……好一个母子连心啊!”齐王冷笑连连,觉得很讽刺,垂眉半晌,猛地一把将桌上的杯盏全部掀翻在地,高喝道:“来人!”
古有摔杯为号,今日齐王掀桌也是一个信号。
这表示他不打算讲理了,既然太子敢坐到这儿,想来也做好了完备的说辞。这时候不如直接开战吧,谁站到最后谁就是王。
无极宫外顿时千军一肃,严阵以待,有一队羽林卫手持调令迅速出宫门,去传令给候在宫门口的威虎大军营和提督九门的兵士。而重仪太子仍然按兵不动,只是淡淡地笑着。
有朝臣如坐针毡,频频给太子使眼色,提醒他再不调兵就要被齐王先发制人了。
此时此刻,萧折靡腰间璎珞无声坠地,她姿态优雅俯身去捡,右手懒懒地扶了一把齐王的龙椅,齐王皱眉偏头看她,她捡起璎珞报之一笑。
那一刹那齐王看到她眼中逼人的清亮杀机。
他正要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萧折靡一把拔出藏在软垫下的匕首,起身便狠狠一刀扎进齐王的心脏,那力道格外快准狠,“扑哧”一声,血水飞溅,飚了她一脸都是。而齐王则猝不及防,重重地跌坐在龙椅上,浑身都痛得发抖。
满座朝臣都起身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们,甚至有一名官员差点就要惊叫出声,但最后却自己捂住了嘴巴,静待结果。
萧折靡右手牢牢握住匕首柄,俯身对齐王微笑,她的下颌还有血在滴,两人离得极尽,血都滴在了黑金冕服上。
“刀锋上淬了剧毒,伤虽不致命,但你很快就要死了。”
齐王沉默着,半晌忽然晦涩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藏进去的?”
记得在那晚她以碎瓷片割喉之后,他没有再让她接触到任何一点尖锐的东西,连花瓶都搬了出去,更别说是一把匕首,她不可能拿得到。而这把龙椅,也只有昨晚她坐过那么一瞬。
“当然是昨晚。”
萧折靡说完,却突然看见齐王抿了抿唇,也笑起来。他因为失血过多和剧痛,脸色非常难看,凑到萧折靡耳边低声道:“朕早知道你要杀朕,所以……朕在你的酒里下了毒,没有解药。哈哈,是不是觉得很讽刺,你就要死在你最常用的手段里。原本朕给过你机会,只可惜你自己不要,朕说过,你越是独特迷人,朕就越舍不得留下你一个人在人世间孤零零的,现在朕死,你也要跟着朕一起死,任你机关算尽,你终究还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怪不得,怪不得她的酒杯和酒壶都是玉质的。
她皱眉脸一白,突然感到喉咙处有淡淡的铁锈般的腥甜味道涌上来,萧折靡喉咙动了动,将那口血咽了下去,感受到太子关注的目光,她舒展眉毛笑了起来,手上用力一刺,说道:“皇叔,一路走好。”
齐王冷笑凝固在脸上,萧折靡猛地一把将匕首□□,转身袖手一扔,冷眼扫视了一圈,大殿内只有她斩金断玉的说话声:“齐王倒行逆施,谋害圣上,篡位后以假面摄政称帝十数载,多次加害太子殿下,罪大恶极,今我忍辱负重替天行道,将齐王刺于殿上,臣下若有胆敢借此闹事,群谋兵变者,杀无赦!”
重仪太子也站起身来,抬手一扬,万隐立刻从怀中取出羽林卫和神策军的金令,原本忠于齐王的羽林卫正群龙无首,见此金令立刻屈膝跪倒,同一时间萧远风起身一掀朝服,叩拜道:“微臣恭请太子殿下登基!”
一有人带头,朝中其他几名大员对视一眼,也都纷纷跪倒,齐声请命:“臣等恭请太子殿下登基!”
跪拜声如瘟疫一般顿时绵延而去,无极宫外的神策军和文武百官也都跪下,山呼请命。
在那一瞬间,无极宫内外只有萧折靡和重仪太子站立,目之所及,万众俯首,耳边呼喊声响彻天地。
上百人跪地齐声呼喊是怎么样的景象?
上千人、上万人跪地呼喊又是怎样的景象?萧折靡即便心中悲伤难过,却也不可抑制地有一股霸气和震撼油然而生。
重仪太子广袖博然,双手一张,容色冷然,微微抬首,道:“众卿平身。”
“皇后娘娘——!”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宫人的惊呼,所有人回头,只见皇后捡起萧折靡扔在地上的匕首,一个旋转便割破自己的喉咙,踉跄了两步,摔倒时不偏不倚正好扑进齐王的怀里。她伸手想去触摸齐王的轮廓,但隔得太远无法碰到,只好改为抓着他的手臂,开口说话时喉咙的血液就咕噜咕噜往外冒:“盛泽,你看,你活着宠爱过那么多妃嫔,从来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可是到了这时候,我再怎么恨你怨你,却还是愿意陪你一起死。如果有来生,你喜欢我一次,好不好?”
皇后没有哭,她说话时语气十分温柔,表情很平静,好像还面带微笑。
一点也不像生离死别。
重仪太子望着齐王和皇后相互依偎的尸体,眸光深暗并不说话。
倒是朝阳冷冷地笑了一声,偏过头去,暗想剔骨的仇,终于报了,她这位母后,本来就该死。但她笑归笑,眼泪还是在流。
后来重仪太子命人把朝阳送了回去,以至于她没有看到,无论宫人怎么用力,都没能分开皇后抱住齐王的手,最后还是太子一叹,命人不必再强行分开,抬下去三日后以帝后之礼合葬。
这是皇后被羞花先生说动,答应帮他时提出的要求,太子那时便知今日皇后必死。
姗姗来迟的威虎大军呆愣在门外,望着齐王的尸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进退两难。
“我先回东宫梳洗,这一脸血的。”萧折靡不再管这里的事,笑意轻松,指了指自己脸上的血迹,觉得有点窘迫。
重仪太子替她解了穴道,摸了摸她的头,抬手用袖子替她擦脸,当他衣袖里的淡淡香气混合着血腥味冲进她鼻子的时候,太子的手僵了一僵。
他看到萧折靡突然眼角有泪。
“你……你怎么了?别哭,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重仪太子有点心慌,搂着她拍她的背,像哄小孩子,萧折靡突地笑出来,摆手道:“我没事,就是觉得这一天挺不容易的……嗯,我先回去了。”
萧折靡挣扎出他的怀抱,飞快地走出无极宫,她怕再多停一秒就会忍不住扑在殿下怀里哭,可她不能这样,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添乱。
东宫大殿,羞花先生和施微都诧异地看着满脸血污有些狼狈的萧折靡,顿了好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怎么这副模样?难道太子殿下失败了?”
“不,齐王死了,殿下胜了。”萧折靡面无表情地说完,然后拉过羞花先生的手搭在自己的脉搏上,低声道:“我中毒了,先生帮我看看有没有救。”
羞花先生一惊,立刻屏息凝神替她把脉,许久之后羞花脸色一白,望着她手有些发抖,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施微脸色焦急,等不及羞花先生说出答案便自己伸手,探了一会儿她的脉象也顿时觉得手脚冰凉一片。
萧折靡见状心底已经大概明白了,只是仍然目光紧逼,须臾不离,直到羞花先生与施微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绝望。良久羞花先生悲怒而痛苦地吐出一句话:“此毒,无解。”
她顿时如遭重击,整个人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能活多久?”
羞花的手指骨关节开始泛白:“看不到明天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