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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厘王六年春三月,须厉见于沌山。
听到这样哀惋的女人的叹息,我猛然睁开眼睛,并且努力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我看到一张清秀的面孔,看到凝雪般的面庞上紧蹙的眉头。真的没有料到她会来,更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叹息。她是来嘲笑我的吗?她是来听我告饶的吗?但听这声叹息,却又不象。
“你还要走吗?”郕燃一只手端着烛台,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上。我很想对她大叫一声:“是的,我越发想要离开了!”但根本没有这种气力,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无法阻止你,”她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无法留下你,用绳索不行,用鞭子也不行,但用我无法用其它什么东西来羁绊你。然而研究道法,追求道德,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你还年轻,有必要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费在看不到前途的事情上吗?”
前途?我在此世并无前途,我根本就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但我当然无法向她解释,我只是再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郕燃慢慢绕到树后,把绳子松开,失去束缚的我立刻滑倒了下来。但还没等我倒地,先被她扶在了怀里。我感觉自己头部所触,绵软温暖,急忙挣扎着偏到一边。
郕燃扶着我,慢慢地向屋中走去。我全身乏力,被迫依靠她的臂膀——想不到她的臂膀竟然这般有力,并且温柔这个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呀?鞭打了我,然后再解放我,以为这样我就不会离开了吗?
我爱她,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并且是我唯一有印象的孩子。据说郕扬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但那些我都毫无印象。我唯一记得的妻子,只有惋,唯一记得的女儿,只有郕扬。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离开,这里并非我所应在之时之处,我必须回去自己身处的时代。
郕燃把我扶进她的卧室,放在席子上。她自己去打了一盆水,洒了点盐,解开我的衣服,帮助擦拭身上的伤口。盐水碰到已经凝结的伤口,疼得我几次蜷缩起身体。“忍一忍,”郕燃安慰我“就快好了。”
“你真的还是要走吗?”处理完伤口,她又喂我喝了点水,然后抖开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同时再次询问。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心中的怒气已经完全平息了,我就象面对一个虽不肯告饶,却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的顽皮的孩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走的路,你无法留住我。”
她坐在我的身边,头向黑暗的一边偏着,我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只是隐约看到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没有可能的我无法留下你。如果学道无成,你还会回来吗?”
学道无成?是的,如果素燕也不能指引我离开此世的道路,也许我还会回来。我在此世,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远在彭国的骄横跋扈的浈远,还有一个就是面前的郕燃了,如果不回到郕燃的身边来,我还能到哪里去?
突然想到了惋,我并不着急回答郕燃的问题,却斟酌着询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吗?你的母亲呢?”郕燃似乎有些诧异我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回答说:“亲人?还有一个叔父在彭国,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我的母亲,她三年前就病故了。”
这样说来,惋并没有在剧谒的袭击和屠杀中丧命,这多少算是个好消息。对于我有印象的惋和郕燃来说,没有遭逢那样的不幸,没有遭逢那样不幸的横死,那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妻妾子女,我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感情,甚至前此根本不知道有他们存在。
“也许吧,”我这才回答郕燃的问题“我去见素无始,不是学道,是要他帮助解开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不会再回来,如果他也无法我似乎也只有回来了。我无处可去。”
郕燃竟然在我身边就这样端坐着,守了一夜。朦胧中,我似乎感觉自己已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而心爱的女儿就这样坐在身边,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天快亮的时候,郕燃突然把我叫醒,扶着送我回自己的卧室。我知道,把一个男子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若被他人知晓,会影响郕燃的名誉的。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歇了五天,郕燃再没有出现。五天后,伤口开始结疤,体力也基本恢复了。郕燃派钟宕前来,送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以及一盘钱作为路费,催促我尽快上路。“‘要走就快走’,”钟宕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小姐是这样说的,并且要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你。”
我微微苦笑。心中怒气早已平息,我也不想再责怪钟宕,为何那天没胆子把我放下来。我穿上新衣,带好盘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居处,也离开了素邑。素君所说的沌山,就在素邑东北方向四十里外,第二天中午,我终于来到了山下。
找到一名土人打听,据说此山原名叫做缘山,共有两座山峰,素燕在十五年前入山隐居,把这两座山峰改了名字,一座叫沌山,一座叫荦山。听了这话,我突然心中一动,素燕莫非是为了纪念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才起的这样奇怪的名字吗?
据说素燕初入山的时候,每三个月还会下山一次,回素邑处理一些事情,但最近十年来,却不再露面了。他还活着吗?不会是死在山中了吧。我在心中祈祷,但愿他还活着,若他已死,谁来指引我回去的道路?曾经也打听过深无终的消息,但他的踪迹比素燕更为渺茫,和十八年前一样。
是的,我突然想起来,深无终曾把许多弟子送往渝国,小小的渝国能有今日的局面,可以取阵国‘北伯’的地位而代之,想必他或者他的弟子们出了不少力。如果沌山之行一无所获,我不如再往渝国去碰碰运气。
我在山下买了一些干粮,休息了一晚,就进入沌山。沌山并不算大,也不高峻,但却相当幽深,山道盘旋曲折,洞窟交错相连,我边走边搜寻素燕的踪迹,连转了四天,还没走到山腰。虽然自己的体力有些吃不住劲了,双腿酸软无力,干粮也快吃尽,但每当想起彭刚攀爬天柱时的艰难,却总觉得这些困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六天,我开始采摘野果为食,偶尔吃了个半烂的果子,竟然腹泻了四五次,泻得我差点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眼看天色将晚,我挣扎着走进曾搜寻过的一个洞窟,拣些树枝,燃着堆火,裹着毯子慢慢坐了下来。
一阵寒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战抖。心里开始责怪自己过于操切,早知道山中如此寒冷,不如等到春夏之交再进来。脑中回想起在素国的卧室中那温暖的被褥、熊熊燃烧的火盆,刚煮开的热菜汤,不禁越发后悔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气。这种腥气并不陌生——对于峰扬来说也许陌生,但对于曾经驰骋山野、猎杀无数猛兽的彭刚来说,一定并不陌生。是有野兽进洞来了!它也是来躲避黑夜和寒冷的吗?
我急忙跳了起来,但因为身体的虚弱,脚下一滑,重新又倒在了地上。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一只相当大的野兽慢慢走了进来。
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兽,长得象虎,却又略小,毛色是灰白的,竖纹却是棕色的,嘴下有一丛长长的白毛,仿佛是胡子一般。我在古书上见到过这种野兽,它的名字叫“须厉”别看它体型比虎要小,实际却比虎豹还要凶猛得多!
这个洞并不深,我后无退路,一定会成为须厉口中的食物的!没想到会在沌山中膏于猛兽之吻,我心中不禁悲叹起来,同时责怪着空汤:你知道我此刻的遭遇吗?你怎么还不来拯救我?!
须厉的双眸发着淡淡的幽光,它慢慢向我走近。我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了,双腿酸软,似乎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更别说取出包袱中的武器。但是,令我奇怪的是,须厉似乎并没有袭击我的意思,它慢慢地走近,望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看到那猛兽半侧过身,前腿伏下,然后望着我,扬了扬下颌?它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它吃饱了,现在并不想杀死我,只是叫我挪开一点地方,让它有歇脚之处吗?我挣扎着,手足并用,向旁边慢慢移开。
须厉有些愠怒地叫了一声,直起前肢,向我逼近,然后又伏下去,做出同样的姿态。我紧张地盯着它的眼睛,它不会说话,但却分明是要我骑到它的背上去。
反正难逃惨死的命运,就冒险靠近它又何妨?我慢慢蹭过去,摸到它皮毛光滑的脊背。须厉点点头,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我慢慢抬起腿,一边观察着它的反应,一边颤抖着骑了上去。须厉等我坐稳,再次直起了前足,转身走向洞外。
它原来并没有恶意吗?它是来接我的吗?究竟是谁派它来接我的?还没等我细想,须厉突然展开四足,大步向山上蹿去。
我差点翻落在地,急忙紧紧地抓住它颈边的皮毛。耳边风声呼呼,眼前只有飞速闪过的棱嶒的山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须厉放慢了速度,走进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洞穴。
我看到在洞穴中有一张石桌,桌上燃着蜡烛,桌后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很快就认出了老人是谁,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须厉走到桌前,曲下前足,抖抖脖子,示意我下来。我慢慢爬了下来,对老人深深一鞠。
那老人分明就是我正在寻找的素燕。虽然他的相貌苍老了许多,满脸都是皱纹,须发也已全白了,但我这些天来每日所想的都是他,因此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然而奇怪的是,素燕身着一袭元无宗门的法袍,却既没戴冠,也不总发,雪白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他本出身于士族——其实凡是宗门达者,莫不出身于士族,平民是没有求道的资格的——而作为士的礼仪,除去盥沐,是不应该不戴冠的。
士族戴冠,平民扎巾,只有奴隶才披散头发。当然,作战时可以例外,尤其是深无终,主张兵是凶器,凶本无礼,因此只要走上战场,一定免冠散发。素燕现在这种姿态,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他已经老得无力总发戴冠了,还是他决心放弃士族的身份?
素燕向我微微一笑,似乎明白我在想些什么,点了点头:“士族、平民、奴隶,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我已证大道,已与凡俗迥然相异,何必还要遵从凡俗的礼仪?”
我吃了一惊,在遭受过蒙沌和忽荦的打击之后,素燕还敢说“已证大道”难道经过这近二十年,他真的领悟了真理吗?我不禁兴奋起来,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有办法可以使我离开这未来吧。
“是您派须厉来接我的吗?”我问他“您怎么知道我来到了沌山中?”听了我的话,素燕“哈哈”笑了起来“我已证大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通晓千五百年间阴阳变化,你不过来自十八年前,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双膝一软,向他跪了下去:“如此,您定然知晓送我回去的方法!”“何必心急,”素燕摆了摆手“你在此世的遭际未完,还不能回去。蒙沌要我带话给你,你看到了他所让你看的一切,再走不迟。”
上人之王蒙沌吗?他终于再度出现了!他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素燕突然向我身后一指:“且看。”我转过头去,于是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
其实,这才是大劫真正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