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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小毛呀,你瞧见了没?前头那座有着灰白土墙,底下有道掉漆大门是我们要去的清平县,清平清平,听起来就很有太平日子的味道,等我们到了城里就给你买上等的草料,让你吃到肚子发胀”
黄黑毛混杂的大板牙毛驴似听得懂人话,仰起肥厚的脖子对天叫了三声,像在说:“你说话算话,不能忽悠驴子。”
“你看你呀,又胖了,才走几步路就喘了,亏你还是负载能力强的牲畜,怎么连只老黄狗都不如,不行呀!要努力,你的粮食要自己赚,不要老想依靠别人”
荒腔走调的女声唱起“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五音不全的季薇薇彷佛不知道她的歌声有多么鬼哭神嚎,唱完一遍还不够,又接着唱第二遍、第三遍还越唱越大声,佯装手上拿了一根短鞭,做做样子朝驴屁|股凌空一抽。
不过人有类聚、物有群分,季薇薇的小毛驴和她一样音感极差,分不出宫、商、角、征、羽,还乐在其中的跟着摇头晃脑,一副晕陶陶的模样,不时发出哼哧声助兴。
能忍受一人一牲的魔音穿脑,还能面不改色的念着地藏王菩萨经,静慈师太的修行又增进了不少,她完全不为所动,宛如置身在梵音缭绕、暮鼓轻扬的寺庙中。
“小毛,做驴子要有志气,才让你背一点点东西而已,你要懂得感恩,你看你主子我多疼你,没舍得在你身后加辆驴车,看看前面那头牛多可怜,载了一车的粮食,还得连同主人家一家七口人也得载上”真是太残忍了,不爱惜动物。
也要进城的牛车和季薇薇师徒离得并不远,听到后头小姑娘的比喻,驾车的牛车主人回头一瞪。
牛本来就是耕田载物的牲畜,不养来干活难不成当祖宗供着吗?嗟!你这小姑娘才脑袋被驴踢过,傻的。
“哎呀!小毛,你家主子被人瞪了,全是你这头少长人脑的笨驴子害的,人家都用傻子的眼神看我,你再不努力,草料减半。”嗯,要省点银子,好买两床厚的棉被。
秋风又起,只怕冬天的脚步也快来了。
“嗯昂!嗯昂!嗯昂!”翻起黄板牙的小毛对爱自言自语的主人大感不满,对空长嚎。什么都能减就是不能减它的草料,它瘦了,真的好瘦好瘦,瘦骨伶仃,再不让它吃好草就只剩下一张不值钱的驴皮了。
“谁说不值钱,驴皮能熬成阿胶,那可是上等的补品,能养颜美容,我和师父分着吃,就能成为青春永驻的美魔女,到了六十岁,嫩得掐出水的皮肤还像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这可是传说中的宫廷御品,她只是听说,一口也没尝过。
一听要拿它的皮去熬什么胶,小毛眼眶似含着泪,用驴鼻子顶了季薇薇一下,意思是—我有在干活,你看这锅碗瓢盆不是我在驮,我比牛还强壮,比马还能拉车。
“可惜你不会说人话,要不然就太好了,我一个人练口才挺寂寞的,老有强者无对手的悲凉,你说我该不该女扮男装上京应考,以我的才华,肯定考个状元公、探花郎什么的,反正我全家都死光了,不怕欺君诛九族,大不了绞了头发当姑子,躲到庵堂里避世,一样快活”
女子不能当官是季薇薇最大的遗憾,前一世的她功课可好了,虽不到过目不忘的境界,也是读书界的好手,多看几遍就背牢且融会贯通,考场上她可是万夫莫敌的常胜军。
这十一年来跟着师父走过大江南北,看过无数风俗人情也认识了不少奇人怪事,她在这过程中经历相当丰富,相信在这朝代的任何一名女子也无法活得像她这般痛快。
可是天下人,天下事,仍有很多让人没法视若无睹的不平事,一人势单,帮不了大家,她很想出手相助却是能力不足,官欺民时有所闻,民告官,想都别想。
说实在话,该设立讼师制度,让擅言懂律法的书生去为民喉舌,他们不是一心想报效朝廷为百姓谋福吗?既然地方官不可靠,就让他们来,做正经事,少在那儿悲秋伤春。
“小毛,我说的是不是异想天开?这年头的女子是根草,谁都能来踩两脚,踩不成就撒两泡尿淹死你,很不道德的,你以后千万不要学,很可耻。”又没公德心。
不平、不平、不公平,你们要是知道后世的女性有多出色,能当女王,当总统,当一国元首,这些目光短视的男人就该抱头痛哭,是你们压抑了女权,阻断了我们的表现机会。
季薇薇始终念念不忘女警的工作,她热爱在阳光底下飙洒汗水的感觉、连日伏击无恶不作的纵火犯、彻夜不眠守在满是蚊蝇的沟渠,就为了逮捕连杀二警的歹徒
她很怀念一张口就有饭吃的外食文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营业的餐厅、快餐店,累了还能在店里上网,四海无国际的任凭翱翔,偶尔还能沉浸在打怪的电玩游戏中。
只是这些都离她很远很远了,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只剩下苍白的颜色,她,回不去了。
“宫里的女官也是官。”收起佛珠的静慈师太看了爱徒一眼,似在说她想入宫,当师父的也能搭上手。
一听师父开口了,季薇薇很捧场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编贝白牙。“师父呀,宫里的女官不叫官,那是给皇上备的妃妾,要是姿色长得好会被放出宫吗?十之八九收入后宫给皇上享用,而且当女官也要看家世吧!不是官家千金哪能进得了皇宫,连太监都瞧不上眼。”
女官的资格审核相当严格,官做越大的人越怕死,皇上亦然,万一里面掺了一个什么刺客的话,那不是人头落地那般简单,很可能朝堂又要起风浪,甚至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最后苦的是底下的老百姓,征粮征米还要征人,战火一起绵延数月,甚至数年,安定下来的百姓又得颠沛流离。
所以,皇上很怕死,也不能死。
静慈师太暗忖,这倒也是,女官的审查一层又一层,甚为严谨,想当年她“尽又胡说了,大不敬的话语若传进有心人耳中,师父想保你也保不住,你呀!何时才能让师父不为你操心。”
“师父,我长大了,你不用老是为我担心这、担心那,你是出家人,要视万物为虚无,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日后盖间庵寺给师父养老。”这是她常说的老话,可是
看着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容貌秀妍端丽,身姿婀娜,静慈师太有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叹。“是长大了,该觅个如意夫婿,师父会为你掌掌眼,择一门好亲事。”
“咦!”怎么变了?
以往师父都会露出取笑的眼神,说她年纪小,见识少,还没见过辽阔的万千世界就想要飞,要她多点耐心,岁月是很残酷的,即使自己不想要,它也会很快的来到,带走曾经美好的纯真,历练世间的人情冷暖。
师父年年这么说,少有改变,她是真正的修行人,心中有佛祖,看透世情又充满智慧的出家人。
“觉得不一样?”这孩子把心里的事全写在脸上,对她不设防,心性善良又聪慧过人。
季薇薇很傻气的点头,她把静慈师太当成这一世的娘,她穿过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静慈师太,难免有雏鸟心态。“师父,我才十六岁,还小着呢!你瞧我还稚气得很。”
静慈师太若慈母般抚着她的发“瞧瞧你这俊俏的模样,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也是为师糊涂了,竟忘了你早过了十五及笄,没为你准备插簪,师父的无心之过想必你是不放在心上,你的心性太豁达,不像时下的闺阁女子。”
她的视线落在爱徒挽起的发髻上,斜插入发的乌木簪刻纹古拙,看似平凡无奇却是价值不菲的沉香木,一位故人所赠,如今转赠于芳华正盛的徒儿,这份传承的心意不曾断绝。
“师父,不管我是十五或二十,都是你放心不下的爱徒,你可别跳脱不了世俗眼光,看徒儿年纪差不多了能自主了就把徒儿往外推,弃徒儿于不顾,我可是不依。”她得快点打消师父错误的想法,让个“高中女生”去嫁人太不道德了。
“呵撒娇是没用的,缘分到了是怎么也逃不开,你皱着眉会变丑,小心嫁个丑汉子。”静慈师太打趣着,这么多年来,她唯一放不下的大概是这徒儿。
唉,割舍不下的软肋!她还是勘不破红尘俗事。
“美人颦泪垂,不知心恨谁。”季薇薇故意揪着眉,眼巴巴地看着师父,那样子十足十的逗趣。
只可惜热炭遇到古井水,波澜誓不起。
“师父让你恨吧!省得你又胡言乱语,等哪天你嫁了个良人佳婿,自会了解师父的用心。”女子终究要有归宿,找个依靠的人相伴终生,不然渺渺天地间只一人太孤单了。
“不嫁不嫁,徒儿不嫁人,我要给师父送终,我不要嫁人,太累了,我只要活得快活,掌握自己的一生。”她不会把自己交给全然不认识的男人,从此成了驯养的羊。
季薇薇头摇都得快断了,静慈师太却出神得听不进半丝声音。
“掌握自己的一生”是吧!她苦笑,眼神里多了令人伤痛的怀思。
当年她也说过不让别人掌控她的一生,可是她进去的地方呀,却是人吃人的炼狱,她不忮不求的活着,还是伤痕累累的逃出,不敢回头。
人,不能向命运挑战,命运会嘲笑你,她便是那个可笑的幸存者,以为可以不可一世,原来一切都是妄想。
喜、怒、哀、惧、爱、恶、欲人之七情,多了哪一样就是贪,贪、嗔、痴、怨乃是世上首恶,不肯放手,如同飞蛾扑火,至死是一只扑腾的蛾,在火中燃烧成灰烬。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师父的神色不太对,像是很痛苦,又似从痛苦中解脱,全然放松。
手臂被扯了几下,回过神的静慈师太笑看着已换上平常姑娘家衣饰的爱徒,少了那身灰鼠色衣袍,她看起来面色红润,更加妍丽。“快进城了,要听话,别胡闹。”
“师父要在城里行医吗?”她们带的药材不多,恐怕没法免费赠药了,她得想办法多赚些银子。
跟着静慈师太行走三山五岳,加上本身的个性使然,季薇薇的物欲很低,也不着重于得大赚银子才行,她认为钱够用就好,不用多,因此身上有的银两真的只够日常所用,不多,也从未有过大富大贵的想法。
她们师徒一个行医、一个卖素菜,生病了有人医治,饿了有素菜可食,身体健康肚子饱,还有什么好忧虑的,钱财乃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愁心。
所以她们只买所需的日常用品,有多余的银两会视情况施于更需要它的人,清苦而不贫穷,富裕而不无知,把每一日当喜悦来过,知足常乐,不为居无定所而苦恼。
“看看吧,县城不比一般村落,先找个地方落脚,师父到寺庙里拜个菩萨。”静慈师太逢庙必拜。
“好,我也要找个热闹的市集卖素菜,头水村的村民太热情了,送了我们好多的瓜果菜蔬,我要赶紧把它们做成菜肴卖出去,不然小毛会被压扁的。”看,多可怜,四肢无力,四只驴脚颤呀颤的。
似有同感的黄黑杂毛小毛驴抬起脖子驴叫一声,摇摇驴头,一脚印一脚印地拖着步伐。
城墙很高,是一块一块的土垛红砖砌成的,经过风吹日晒,年代已久,已出现灰褐色的斑点,再加上长年的风沙吹袭,原本的颜色已然不见,成了具有岁月痕迹的土灰色。
过了守城人守着的城门,一对师徒和一头毛驴进城了。
清平县。
“薇儿,缓步走,不要蹦蹦跳跳,要有姑娘的规矩,别左顾右盼,看着前方。”唉!要为她忧心到何时啊。
“师父放心,徒儿有看着路咦,师父,你有没有发现城里的人有些呃,古怪?你看她们瞅着我们的眼神”不,是看着她师父的神情不太对劲,隐隐有股仇视,仇视中又带着畏怯,尤其是身边有妙龄女子的妇人。
发生什么事吗?她们可是刚进城,什么也不知道,别把祸水往她们身上引,那太没天良了。
只是,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瞪视,好像她们是从沟渠里爬出来的老鼠,叫人厌恶又想狠踩两脚,踩不扁也要热油烹浇,其神情全无对出家人的敬意和友善。
不太美妙的感觉,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千万别好的不灵,坏的灵。
静慈师太略微审视来回的百姓,一向无波澜的眉头微微拧起。“是诡异了些,你小心点,别为了师父得罪人。”
她也看出众人的仇视目标是她,似乎想冲上前揪出她的衣襟痛打一顿,对徒儿的目光却是怜悯、同情,一副想解救她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父,徒儿才不是鸡肠子肚量的人,师父有难竟袖手旁观,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就跟谁拚命。”师父是她来到这世界最亲的人,如师如母,已是她的骨肉至亲,抛之不得。
“你这孩子,唉。”就是不听话。静慈师太感慨之余又觉欣慰,徒儿果真是个重情又重义的好孩子。
师徒俩面容和善的想向县城里的百姓打听何处有庵堂或有容人借宿之地,可是所到之处人人一哄而散,都用防备的眼神远远回避,没人肯和她们说一句话。
真的很沮丧,不过一日就成了谁也不愿靠近的臭虫,师徒两人既无奈又好笑,又有几分莫可奈何。
心想若清平县不欢迎她俩,那就出城去,赶往下一个县城。
正当两人心灰意冷的打算离开之际,迎面走来数名衙门差役,身着深墨色捕快服,曾为女警的季薇薇特别感到亲切,像见到警局的同仁一般,忙着上前打招呼,顺便询问。
“捕快大人,请问城里发”
没让她把话说完,大块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拉到身侧,腰上的刀已出鞘。
“你是不是被妖姑拐来的良家女?”捕快边厉声问她。
“妖、妖姑?”她只听过妖怪、妖魔、黑山老妖,妖姑是什么,不会是指妖里妖气的尼姑吧?
“不要害怕,你安全了,我们六扇门的公差会保护你,没人敢再妖言惑众蛊惑你。”为首的捕头一脸正气,宛若青天。
“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难道我们不在一个地球上,你说的是外星语?”季薇薇越听越迷糊,但心里明白,自古以来冠上“妖”字都不是好事。
“什么球,什么星?看来你真的受了妖姑的影响,神智不清,语无伦次。”唉,又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我神智不清?”你家养的母鸡才长短脚呢!
“赵三,王川,把妖姑带走!”任何一个可疑的嫌疑犯都不能放过,宁可捉错也不愿姑息养奸。
“等一下,你们要做什么?”一看捕快二人组上前要扣押师父,季薇薇心急的大喝。
“最近附近几座城镇都发生尼姑拐人事件,至今尚未破案,闹得人心惶惶,我们严重怀疑她涉案。”只要看到尼姑他们就捉,以平民怨,不能再有人无故失踪。
“你们误会了,她是我师父,我是她养大的,我们刚来到你们地头,根本不晓得贵县有拐骗的事,这事和我师父无关,你们不能随便乱捉人!”简直是滥用公权力。
他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捉人?在判罪前,每个人都是无罪的。
“这句话你跟县太爷说去,我们只负责执行公务,上头怎么说就怎么做。”没有人情好讲。
“可是”季薇薇暗暗考虑要不要使出小擒拿手,将几个大男人过肩摔,趁乱带走师父。
谁知她还没动手,看出她意图的静慈师太开口道:“阿弥陀佛。薇儿,为师和他们去便去,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定论,无须为师父担心。”
静慈师太笑着面对,彷佛金莲朵朵盛开在她身后,绚烂无比。
“什么,不在”
“咦,又下乡巡访了?”
“怎么又出城了,你们的青天老爷也太忙了吧,他都不用休沐,放松一、两日吗?”
“不会吧,又扑空?一个县太爷不坐在公堂升堂办案尽往外面跑干什么?他还真有闲情逸致”
“又、又出去了?不在县衙?”不行,不行,她得自力救济,再等下去头发都白了。
要见清平县的县官居然比登天还难,这实在叫人很吐血,似乎比穿上龙袍的天子还摆谱,根本是一方土皇帝了。
奔走多日,初来乍到的季薇薇四处求救无门,她终于打听到要把下了监牢的师父救出来,唯有从县太爷下手。
可是这位明镜高悬的大老爷宛如长了四条腿,不是今日下乡巡田地,便是明日到了某镇察访案情,要不受了地方耆老邀约前去赴宴,再不为了河川改道而前往视察。
总而言之,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一通好找。
季薇薇原本想要鸣冤的,但还没走到大鼓前,就被四名凶神恶煞的衙役给驱离,叫她别来玩,敲了可要打三十大板才能上堂,外加滚钉床。
考虑到她的细皮嫩肉,以及是为了伸冤而非结仇,她犹豫再三,决定换另一条管道走。
由于她三番两次的上县衙求情,靠着几分伶俐的口才和童叟皆欺的亲和面容,她和里头的杂役混熟,经由他们私底下的传话,这才知晓县太爷是新来的,还不到三个月,是个嘴刁的,刚就任就吃遍县城各大小酒楼。
目前他只满意“月满楼”的菜色,每逢初一、十五便在县上的月满楼吃斋菜,鲜有缺席。
斋菜?那不是她最拿手的吗?
既然县太爷偏好素斋,那就投其所好吧!
于是,季薇薇找上了月满楼的掌柜,当下卖弄手艺,弄了几道他见都没见过的素菜,吊他胃口,这才同意她在十五这日掌勺一天,专做素斋。
这一天,当菜一盘盘送上,其实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虽然她之前曾听闻县太爷因满意上桌的菜肴而召见掌勺大厨,她也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豪,真的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一丝不确定。
毕竟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她做了江浙味,偏甜,以糖醋为主,再做了“芋头炖菜”、“松蕈饭”几道川味辣炒,用豆皮做了醋饭,以握寿司的方式呈现,加上炸豆腐饼。
还有一道“珍味豆腐汤”一盘“京熏素鹅”、“四川荳素卷”、“莲花素烩”、“竹笙金华鸡”、“香橙豆腐”林林总总十来道素菜,风味独特,无一荤食。
她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而她紧张得手心都湿了。
“好。”
一声好,季薇薇手上多了五两银子的打赏,但这不是她要的。
终于—
“快,季薇薇,县太爷要见见掌勺的大厨,他说鬼斧神工,道道佳肴,令人吮指,回味无穷。”
面露喜色的掌柜一探头,季薇薇解下师父为她缝的围裙,拢了拢发丝,拉拉浅碧色折儿长裙,深吸一口气,从容不迫地从后堂厨房越过回廊,走向珍珠白垂帘子后的清幽包厢,一股熟悉的檀香味迎面而来。
包厢入口处的左侧有座白梅踏雪绣屏,雪落梅未绽,黄莺栖枝头,屏风底下是三足瘦腰凳,凳上摆了铜兽香炉,袅袅青烟,熏香入室。
“这道竹笙金华鸡是怎么做的?吃起来的口感有肉的鲜嫩,不过分甜,却留在口中久久不散。”乍吃之下,他以为小二送错桌,把哪位客人的荤食送到他面前。
“是以湿竹笙六条,湿香菇六块,素火腿六件,素鸡十八件,芥菜心六条,将素鸡酿入竹笙管里,连同芥菜心、素火腿、香菇,用熬了三时辰的蔬菜汤煨透,隔去水分”
接下来只需盛盘,将各料分别间隔排在碟子上成麒麟状,以芥菜心伴边,淋上少许加了调味料的勾芡汤汁即成。
这道菜讲究的是清淡,不油不腻,清爽可口,把素菜的鲜给点出来,即使菜里没有肉也彷佛有肉的滋味。
“嗯,倒是用心了,另外,把饭包在豆皮里,放入口里有股微酸但非常对味,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实在有天分。”是做素菜的好手,和他念念不忘的那味儿十分雷同。
“是自酿的果醋拌入煮熟的米饭里,说穿了并不难,主要在果醋难酿,多一道工序醋酸了,少一道工序有可能发馊,恰如其分的沉酿才能酿出酸味适中的果醋,一如大人在勤政爱民上一向为民所爱戴,断不会错捉无辜之人。”
听出她话中有话的年轻县官骤地停箸,煦如春阳的眉头如遭风雨侵袭的荷花悄然一蹙。“你是在指责本官判案不公,为求绩效将无辜者捉拿到案?咦,是你!”一抬头,他露出讶异神色。
“啊,洁癖男!”还是挑嘴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竟在月满楼。
季薇薇的惊讶不亚于讶异后而露齿一笑的县太爷,三个月前见过的那一面叫她印象深刻,刚听声音时觉得有点耳熟,一打照面便认出五官清朗的男子是谁。
他不是别人,正是到任前四下视察民情的莫沧安。
“你到了清平县?”他还以为此生再也无缘相见,没想到老天爷的安排真叫人猜不透。
“刚到不久。”遇到“熟人”当畅所欲言,季薇薇倒有几分不自在,她记得先前对这位官不太恭敬。
果然凡事会有因果,早知道会有求于人当时就要客气点,予人和善也等于给自己留条后路,偏她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爆炭似的没三句话就冲着人家发,有交情也成了孽缘了。
看他在食物上的挑剔,不知与人好不好相与,别是个表里不一的官,说一套,做一套,专吸百姓血汗。
看到她一身俏丽的碧色衣裙,眼眉间多了几许娇色,莫沧安不自觉的脱口而出“你还俗了?”
“还俗?”一说到还俗,季薇薇还真是有满肚子苦水要吐,她真的不介意穿小尼姑的灰色衣袍,起码耐洗、耐脏,还多了一层保护色,穿了十一年也习惯了。
考虑到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青春年华不能蹉跎下去,静慈师太平时让爱徒脱去一身灰衣,还特意挑了几套女子衣饰让她换上,将她由带发修行的小尼姑转为待嫁的俏娇娘。
少去那身尼姑装的季薇薇,宛如出水芙蓉,不用刻意画眉点朱便能感受到她浑身散发的灵气,未语先笑的秋水瞳眸闪着湖泊水色,小嘴儿一弯似能引得蝴蝶飞舞。
她的美如同深埋地底的璞玉,一经月光的琢磨,瞬间绽放出与月同华的玉质光泽。
“令师尊不在身边吗?”知晓话语唐突了,莫沧安面色平和的转移话题,黑眸幽深如深山老泽。
一提到师父,季薇薇的鼻头就酸了。“你这官当得不好,有诈骗嫌疑,为什么没凭没据就胡乱捉人?”
一直以来她是独立个体,也这么认为,可是与师父朝夕相处十余年,从未分开过一日,突然间身边少了师父,空落落的,感觉好失落,好像左脚穿右鞋,一直没法适应。
她被制式化了,长久和师父相处在一起,虽然来来往往不少过客,可始终相伴而行的只有师父一人,那份用时间累积而成的感情绝非外人所能了解的,隽永而且难以抹灭。
“说清楚。”诈骗?她把他当成一般宵小不成。莫沧安略有不悦,但面上不显。
来到清平县已有三个月,他不敢说治下全无盗匪,但是他用心在县务上,深入民间,感受百姓的日常作息,公正不偏颇,除恶务尽,他自认未判处过一件冤案,屈人入罪。
“你们县城是不是不太平静?怎么见人就捉,也不问明缘由就把人送入大牢,这天下的律法全由你们编写了,不分青红皂白,随便逮个人充数。”
“你是指?”他的县衙有滥捉无辜行径?
“大人,她师父是尼姑。”一旁的小厮小七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如今正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看见季薇薇“还俗”后的娇妍模样,莫沧安一时半刻还没想到那上头,只记得静慈师太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仁心济世,为民医治。
要不是小七的提醒,他不会将两件原本不相干的事扯在一块。确实,他下过令要衙役盯牢面孔陌生的尼姑。因为城内发生多起尼姑拐人事件,不少出外游玩的女子因此一去不归,毫无线索可查。
包含他在内的几个城镇的县官皆为此苦恼不已,坐困愁城地想找个突破点,好把失踪的女子找回来,并将犯罪者逮捕归案,让百姓过着无惊无惧的安乐生活。
“如果你指的是尼姑诱骗女子一案,恐怕要对姑娘说声抱歉,职责所在,望请海涵。”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心,只得暂时委屈少数人,若非事出无奈,断不会有此举措。
“可是我师父没做过这件事,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冤枉她?所谓捉奸在床,捉贼拿赃,证据呢?把证据拿出来我就认。”季薇薇很不服气,据理力争地想求个公义。
“她是尼姑。”他只回了四个字。
季薇薇一听,很想吐口痰在他脸上,骂他一声昏官。“是哟!以后要是有打鱼的杀人,那么每一个背渔网的渔夫全是杀人犯。”一并论处。
“季姑娘用不着讽刺本官,本官也有难为之处,不过,这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举对静慈师太而言,利多于弊。
季薇薇很想踹他胸口一脚,再问他吐血的感觉好不好。“人被捉到牢里哪里好?是你能官升三级还是衙役们不用出门捉人?反正有个倒霉的替死鬼,到时往上一交便了事。”
官场有够黑的。
莫沧安清逸面容染上一抹笑意,从容道:“季姑娘的性子叫下官佩服,只是你可曾想过外面为了这件事闹得群情激愤,令师若还在城中行走,你能想象她会遭遇到什么事吗?”
“你的意思是变相的保护她?”冷静的想一想,她是事急则乱,确实,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他的说法虽然季薇薇不是很满意,但勉强能接受,她也从事过警务工作,知晓要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先行扣押,不与外界交涉,预防串供及遭人暗杀。
只是当被关的是她那与世无争的师父时,她还是难过,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师父早日脱离牢狱之灾。
“也是,也不是。”他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给予正面的回复,这也算是当官者的狡猾。
不定罪不代表无罪,无辜者不一定无辜,一切要等水落石出才能判定,谁也不敢肯定孰是孰非。
“不要故弄玄虚、吊人胃口,既然这事把我师父卷进去了,我也要尽一份心力,为我师父洗清嫌疑,请让我协助办案。”在捉拿犯人这事,拥有现代专业知识的她一定比他强。
“你?”莫沧安闻言失笑。
“瞧不起女子会被驴踢。”他那是什么眼神,竟质疑她。
三条街外的胡同里,有头暂放的黄黑杂毛驴引颈一叫。
“不是本官对季姑娘有任何不满,此事非同小可,身为涉案人的亲眷,你必须避嫌。”他不想她牵扯其中。
季薇薇眼神坚定地捉起身后青丝往他面前一挥。“我还俗了,看到了没?你不能阻止我。”
“你!”见她一脸坚决,不肯退缩,他考虑再三才勉为其难的同意。“好吧,就让你试一试,但是你要答应我量力而为,不可逞强。”
她没好气的一酸“你是老人家喔!说话慢,还一堆讲究,活似老气横秋的老太爷,你看好入土为安的日子没?”
先把寿材准备好,以防万一。
“放肆!你以为你在跟谁讲话?你一个小老百姓也敢冒犯官老爷!”为主子抱不平的小七大声喝斥。
“小七。”莫沧安低声轻斥,再向她道:“小厮无状,季姑娘莫怪,若是方便的话,容本官安排一下,明日便以厨娘身分入住县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