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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非无声念了一遍青年的名字,和对方对视须臾,唇边突然浮现古怪的笑意。
缓缓地,她松开了手|枪,将单手举起,而后一点点地从刘建格身上挪下来。单膝跪地,她单手下撑,试了试没能站起来。
一双黑皮靴倏地到了眼前,苏夙夜直接将她拉起来扯到一边。
“司……”苏夙夜才吐出一个音节,就被狠狠甩开。
司非大步踩着倒地的门板往外走。外间有枪声在响,她也毫不在乎。
又有人拽住她,她发狠挣了两下无果,腾地回身,目光冰冷地盯了来人一眼。
这眼神里竟然有恨意。
苏夙夜一滞,便被司非再次走脱。他罕见地慌神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直接按住她的肩膀急匆匆解释:“我不知道你在船上!”
苏夙夜现身的那一瞬,司非的确毫无缘由地感到愤怒。
突然恢复的通信,从天而降的黑鹰队员,成功解除的爆炸装置,无不指向同一个结论:与仓库中的那十架灰隼战机一样,她也是黑鹰抛出的诱饵。
设下这个陷阱的人,除了苏夙夜还会是谁?他不过是又一个利用她的人!
可就算真的是他,她又有什么理由气愤、受伤,甚至……委屈呢?
司非看了他片刻,芒刺般的尖锐情绪一点点地收敛进去,她从内到外便只剩空落落的平静:“是吗?”
她并不是真的在反问,事不关己的语气拼凑出话语中的真意:那又怎么样呢?
苏夙夜默然半晌,双唇微张才要开口,他猛然倾身,将她按到走廊墙上。
嗖嗖数声,流弹堪堪从他身后擦过,在半空迸裂作四散的星火。
青年一手撑在司非颊侧,凝神观察走廊尽头的情况,须臾后调转视线,与她极近极近地四目相交。
轰--!
不远处又有老式电磁手榴弹爆炸。空气因为持续的交火变得稀薄而灼热,强光亮起又遁入黑暗,彼此的脸容光影迭变,惊心动魄。
他们靠得很近,急促的呼吸互相重叠,连心跳都要合上相同狂奔的节拍。
数秒有如亘古漫长,他原本要说些什么,她原本在想些什么,都顷刻间消泯无形。这一刻仿佛能永远存续下去。
“请您先随我离开这里。”苏夙夜突兀地垂下眼睫,匆匆说完就矮身拖着司非往反方向走,根本没留拒绝的余地。
司非迈出几步,余光一扫,突然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将他强行往下扯。
一串白影嚯地从两人头顶掠过。
定睛一看,原来是帝*作战机器人。巨大的银白金属球三两成群,在墙面间来回弹跳,机械重复着“搜索目标中!”横冲直撞进帝*、黑鹰特战队和船上叛军的战场,将仪器堆出的路障咣当撞到。球体滴溜溜旋转的同时,身上冷不防就探出枪口补上几枪。
苏夙夜回头看了司非一眼,没事人似地露出微笑:“我现在很庆幸您在这艘船上,您又救了我。”
司非别开脸,默了片刻后尽量平静地问:“底层和上层甲板,哪个更安全?”
“底层已经被帝*控制,”苏夙夜利落答道,拉了她就继续斗折前行,“前面就有个安全出口。”
青年放心地将后背朝向她,冲在前面。司非的眼神微微摇撼,不觉松了松手指,苏夙夜立即反掌握紧,她没有再挣开。
与此同时,a|片区的战局也因为飞行机器人的加入得到控制。叛军的火力网安静了片刻,趁此机会,苏夙夜和司非不再猫腰走之字形回避流弹,直起身奔到了安全出口前。
苏夙夜反手一拦,当先用肩膀向内撞开金属门。
出乎意料地,安全通道的旋转楼梯间空无一人。
苏夙夜谨慎地从门边挪开,才靠在墙上喘了口气:“好险。”
司非默默抽出相握的手,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低头深呼吸了数下。
苏夙夜许久没有出声,她顿了顿,忍不住从眼睫下朝他的方向飞了一眼。
哪知她竟与对方目光碰个正着。
她尴尬起来,半晌才轻轻说了声:“谢谢。”
苏夙夜眨眨眼,眸中随之亮晶晶地闪。司非不禁别开脸去,他却正色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倒好像他们有很多话想说、可以说似的。
司非公事公办地答道:“容我检查是否有战斗任务。”
“请您相信帝*的能力,”青年似乎也意识到他的立场说这话有些诡异,不由哂然耸肩,“况且就算有任务,我也不能让您去。有些事必须现在办掉,不然您……甚至是我都会受波及。”
司非也不多问,一颔首当先往楼梯下层走。
苏夙夜加快步子超到她身前,不忘回眸,手搭眉骨飞了个礼。
司非眼睫颤了颤,选择沉默。
最底层甲板的状况比意想中要好,甚至没怎么见血。深蓝军服的士兵源源不断列队涌入其他尚未打通的入口,继续与上层据守的敌人交战。
没人关注苏夙夜和司非。青年舒了口气,压低帽檐,直接往飞船主控室里闯。
门居然没锁,苏夙夜吹了个口哨,轻车熟路地走到控制台前。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记忆条,将其送入读条口后,修长骨感的手指便在仪表盘和屏幕间翻飞,滑开一个又一个界面,飞速浏览后便立即关上。
司非虽然不知他想干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好事,干脆将门锁上。
她一回身,墙上屏幕竟然出现了刘建格惊恐的脸容。镜头凑得很近,称得上分毫毕现,清晰到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下一刻,画面中出现了持枪的手,枪口被硬生生塞进中年人嘴里。
司非立即明白过来,她身上竟然有摄像头!
苏夙夜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道:“保险起见,军用通讯仪始终在记录。”他敲击触控板的动作加重了些,难得流露出烦躁:“这里主机运行速度太慢了……”
另一块屏幕上的进度条终于走满,苏夙夜没有就此停下,手指敲击的速度反而加快,调出了更多画面,赫然是飞船各处的监控!
司非已经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便退到门边安静等待。
身形略显消瘦的青年背朝她,面前是闪烁不止的一整堵墙。他显然很投入,久久都没有说话。随着他手指起落,某处的数据串随之发生变化,犹如听凭长官进退的方阵。
平时老不正经的人认真起来便加倍迷人。这一刻,苏夙夜是这空间的主宰。
“现在只剩下……”手指叩击声停了停,苏夙夜声音里浮上恶作剧般的笑意,屏幕上浮现底层甲板某处的摄像画面,清晰映出两人进入主控室的画面,“幸好房间内部没有摄像,不然就麻烦了。”
这么说着,他按下最后一个字符,甩着手回身向司非微微一笑:“问题解决,进程在后台运行,现在我只需要等待。”
司非看着苏夙夜将某个来路不明的记忆条回收,蹙眉问:“这是档案室的?”
“嗯,刚才进门时我顺手拿了一个。谁能想到那档案室里全是篡改数据用的程序条?天陆号之前的监控肯定没少被动手脚。”青年笑笑地往她踱了两步,朝主控室墙边的扶手椅一摊手,温言道:“从刚才开始,您的记录仪依据停止摄像,我设定的时长是五个小时。您可以休息一下。”
司非没有动,反而垂着脸轻声问:“您刚才篡改了我身上的记录?”
“只不过把某些部分的音轨替换成白噪音了。”苏夙夜拨了拨略微濡湿的额发,轻描淡写地答,“您和刘主任的某些对话留存下来会很麻烦。”
司非眼神一凛:他听到了多少?黑鹰又听到了多少?
“但我还是很庆幸您在这艘船上,”苏夙夜压低了声音,“刘建格背叛帝国是事实。如果制服刘主任的不是您,即便黑鹰无法找到切实证据,您在军中的升迁也会变得非常困难。而现在……”
他弯了弯眼角,温文地一摊手:“您用实际行动证明,您与刘建格并非同伙,这是好事。”
司非并没有因这番话放松下来,她双臂合抱胸前,站姿充满戒备。
“但还有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为什么刚才在警告和提示下,您依然对刘建格持有过激的敌意?”苏夙夜步子轻缓地踱到她面前,以只有他们听得到的音量发问,“换句话说,他的哪句话激怒了您?以至于您甚至想要与他、与这艘船同归于尽。”
司非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心绪瞬间再次紧绷。
危机远远没有过去。她再次到了手扣扳机的抉择时刻,吐出的词句是决定生死的子弹,而敌人……是眼前从容自若的青年。
将苏夙夜摆到这样的位置上,竟然让司非感到轻松了一些。她调整着呼吸,迎着对方的视线看回去,平静地回答:“我不是刘建格说的那种人,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从没有想过他们所谓的自由和救赎。被他骗了那么久,又被他自以为是地划为同一类人,我很愤怒……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对此我非常抱歉。”
她的语调、她的眼神都坦然平静到无懈可击。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苏夙夜眼神稍凝,哂然道:“这个解释的确够了,至少对于之后的问话而言……”
没等司非悄然舒了口气,他又轻描淡写地低语说:“但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胶着,司非缓慢眨动眼睫,尽力让自己显得更疑惑一些。
苏夙夜见状不由笑了,他的口气依旧很轻松:“我助力您入伍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
司非眯了眯眼。
“就当是为了自保,我也必须知道更多……我只问您一个问题。”苏夙夜已经几乎凑到了她的耳边,轻吐的字句却有如惊雷:
“您到底是谁?”
司非静默良久,才徐徐抬眸看向他,露出一抹奥妙的微笑:“我是谁?司非,三等公民,来自4区改造设施……您不可能没有看过我的档案。”
这是她第一次对苏夙夜展露这样的笑容:狡黠,心照不宣地挑衅着;傲慢,充满他无法找出破绽的自信,却也因此分外迷人。
苏夙夜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竟然无端觉得这才是眼前人应有的样子。
失神只是转瞬,他慢吞吞地应道:“我的确看过,一切都与您之前说的吻合,是份完美的证言。”
总控室柔和的顶灯打在两人面上,青年无害地弯了弯眼角,意有所指地朝身后的屏幕掠去一眼:“我在造假方面不巧有些经验。”
“完美无缺是优点,却也是最大的破绽。”
司非没有就此动摇,只轻轻反问了一句:“是吗?”她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依旧在运作的飞船计算主机,骤然毫无关联地来了一句:“除了消除敏感的数据外,您应该还做了其他转移视线的事。”
“的确,为了让目的不那么明显,我把船上传输过来的通讯仪数据都随机扰乱了一部分。”苏夙夜并不急于回归正题,反而兴致盎然地陪着她在言语上兜圈子。
“短时间内完成了那样复杂的运算调配,您和传闻里的能力差距有点大。”司非慢条斯理地拨动发丝,半是警告半是劝解地低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但秘密就应当永远是秘密。”
她已经不害怕苏夙夜利用她的身份做文章。黑鹰本就查不到什么,她原以为对方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但不过虚惊一场。他也承认她的过去天衣无缝。
苏夙夜半晌无言。
屏幕时钟的分秒又跳过不长不短的距离,他突然清了清嗓子,笑笑地道:“既然如此,我能否拿自己的一个秘密来换您的一个秘密?”
“我有什么理由要答应您?”司非一阵见血。
青年默了默,从容自若地给出答案:“因为我在乎,”他看着她神情发生微妙变化,眼里浮上难解的笑意,呼气般低声宣布,“而您也在乎。”
这话含糊暧昧,随便一想就有数种解法。
死皮赖脸却又让人无可奈何,真是极有苏夙夜个人风格的一招。
“我到底和黑鹰是什么关系,我在这艘船上干什么,关于我的传闻是真是假……和您一样,我有不止一个秘密。”苏夙夜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捋了捋头发,“您不妨听我说完,再决定用哪个秘密交换。假如您认为这些事根本不值得交换,我也不会有异议。”
司非没有作声。
苏夙夜将她的反应理解为默认,背着手在原地绕了个圈,回头看着她徐徐道:“先说这次的来龙去脉,我本来就想向您解释清楚。”
“宝瓶号事件中我担任诱饵,引出叛军,黑鹰想要借此摸清反抗组织的机动武装力量。但没料到对方拥有鹭鸶型机甲,飞隼战队没有在周围部署,我和邵威上尉就被逼得非常狼狈。如果不是您,我应该已经死了。”
“中间还有很多细节,您如果想知道,日后我可以告诉您。长话短说,”他吸了口气,语速加快,“此次黑鹰在继续追查之前那支反抗力量,想要将刘建格一伙一网打尽。叛军原来计划在脱离后用天陆号撞击巡航舰,我依然是诱饵。偶尔在护卫队中看到您前,我甚至不知道您也被牵扯进了这个陷阱……至于您的参与是否是黑鹰的安排,我不好断言。”
室中有片刻的沉寂。
这番话相当于苏夙夜情急中冒出的那句话的扩充,并没有真正称得上秘密的东西。
苏夙夜显然也清楚这点。他将手指虚虚握成拳,在唇上一掩,吸了口气才出声:“那么……我与黑鹰到底是什么关系?”
司非没有出声制止。
青年将军帽脱下,往空中一抛又准确接住,眼睫微垂,语声有些艰涩:“简单来说,我并不是黑鹰的一员,但与他们合作,各取所需。”
司非的眼神便尖锐起来。
“七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那之后我坐上机动装甲就会……”苏夙夜突兀地停顿了须臾,在人前坦诚自己的软弱对他而言并不容易,“会精神崩溃。”
吐出这件事后,他的语句立即顺畅起来:“父亲对此很难接受,但我大哥已经是飞隼战队的大队长,我并不一定要成为机甲师。所以父亲为我安排了另一条路,从政。”
虽然如今政要高层大都出身帝*,于苏夙夜而言这规则并不适用,苏宗正将军做出了非常合理的判断。
寥寥数语勾勒出的世界和其中的规则,司非并不陌生。
“但我不想走这条路,所以我离家出走了。”谈起当年在帝国引发轩然大波的年少意气,苏夙夜语气事不关己:
“在5区我几乎什么活都干过。打杂、清洁工、消息贩子、军工厂的劳工……只要不和帝*和家里搭上关系,我就高兴。但没有身份的人在系界边缘就是蝼蚁。住的棚屋在基地边缘,供暖不足,配给的食物也永远不够,一不小心还会被大人物一脚踩死。”
“最后一年,我差点被基地治安官打死,正好被采集样本的林博士发现,捡回了一条命。”他说着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哂然道:“那时候全身都是疤和血泡,在船上养了几天就全没了。”
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司非却感觉得到背后的分量。
“养好伤之后,我原本打算混个医生资历,却被林博士发现了身份,就被赶下船了。已经离开5区,我索性就回家了。”说到这,苏夙夜长长呼了口气,语调轻快起来:“又长又不愉快的前情交代到此为止。”
“我回到蓝星后不久,黑鹰就与我接触。他们需要一个强力的诱饵,我需要脱离父亲控制的自由,一拍即合。我需要每隔半年检查一下林博士的状况,再偶尔配合黑鹰冒个险。当然,任务中黑鹰不会额外保护我,我必须为一切可能的意外负责。”
司非看着对方再次走近,直到与她只隔半步。这一次她没有主动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