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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聚拢,槐树稀疏枝桠漏下的天光变得稀薄。
苏夙夜的话语仿佛也随之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事不关己:“之后黑鹰检查了装置残骸和通信网络的数据痕迹,我身上爆炸装置的信号通路与母亲的合并了。为了精确控制爆炸强度,防止发生多次爆炸伤到自己人,只要温度、压强和爆炸信号都达到目标值,整个装置就会失效。所以两条通路只要有一条发生了爆炸,另一人就能活下来。”
如果没有被中途阻止,程雯未必需要做这么绝望的选择。
苏夙夜没有再出声。
渐强的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司非小心翼翼地向后摩挲,找到树干另一侧苏夙夜的手,轻轻盖住了他的手背。
他僵了僵,却没有挣开。
她加大了指掌的力度,斟酌着字句开口:“我知道安慰没有用。但那时你没有错,这一次也没有。”
“让我这么恐惧……这么多年都走不出来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苏夙夜呼了口气,沉默良久才低声坦诚,“某种程度上,之后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才是毁灭性的。”
司非回过头,青年却别开脸,手指往掌心蜷。
“母亲不止救了我,水星号上有三百八十七人因为她才活了下来。她完全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但她没有。”苏夙夜声音沉下去,低哑的一字字中充满恨意,“这次劫持本来就不该发生,帝*内部肯定有内鬼。但为了掩盖黑鹰和帝*无能的事实,媒体对母亲做了什么只字不提,救下水星号……和我的英雄也成了黑鹰特战队。遗骸也好名声也罢,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被她握住的手抖得厉害。
他似乎因为太过愤怒,根本无法继续说下去。
司非立即起身绕到苏夙夜面前。
青年原本将脸埋在臂弯里,闻声稍抬头,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他与她对视片刻,吃痛般眨眨眼,哑声说:“不要可怜我……”
司非摇头:“不,我没有。”
“而我再愤怒再不甘心……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涩然而笑。司非看着他,心里狠狠揪了一记。这样的无力感……她并不陌生,但她没想到苏夙夜一直被这绝望的阴影笼罩。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同样的境遇放到对方身上,她竟然感到一丝古怪的疼惜。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贴住对方的脸颊。
阴沉沉的云朵这时蓦然落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变大。
从枝桠间漏下的雨滴濡湿了彼此的眉眼。苏夙夜的双眼也像是被突降的雨水洗了一遭,沾着水珠的睫毛末梢来回扇动,眼底的光朦朦胧胧。
茵茵的树影里,司非的唇色分外艳丽,眉眼却柔和。斜风拂过,附在唇珠上的水滴化开,润泽的一抹红牢牢霸占视线。
他的手掌先在她手背上搭了搭,而后擦着上臂落到肩膀。
距离瞬息压缩,再靠近唇就能找到唇。
司非微微一颤。
苏夙夜见状松开手,垂头轻轻呼了口气,再抬首时面色平静:“走吧,淋雨不好。”
司非有些懊悔。她并不是抗拒,只是内心动摇得厉害。
刚刚对方凑近的时候,她真真切切地心动神驰。但正因这心动再难以压抑,她一瞬间感到恐惧。
她终于还是要面对不愿去想的那个选择。
难堪的沉默中,司非转开视线,讶异地问道:“那是徐医生?”
雨幕中白发老者撑着黑色长柄伞,他臂弯上还挂了一把伞,走近了便向苏夙夜递过来:“小少爷,您果然在这。”而后,他才无言地向司非一颔首。
“麻烦您了。”苏夙夜客气地谢过,起身将伞撑开。伞足够大,但伞柄还是向司非的方向倾。
司非瞪了他一眼,将伞推直:“你着凉才麻烦。”
青年看着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挠得人又是心虚又是心痒。司非垂下头佯装没听见。
“别栋都收拾好了,等会儿得给您稍微做点检查。”徐医生当先迈开步子。
“嗯。”苏夙夜淡淡应了。
司非抬头望过去,对方回她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就好像刚才树下的那番倾吐和脆弱都只是幻觉。
她不禁怀疑苏夙夜还有言语未尽,却不能贸然追问,只能也回了一个笑。
顺着林中分岔路的另一条小道穿出香樟林,三人眼前豁然开朗,而徐医生和邵威口中的别栋近在眼前。
只是一栋砖红的三层小楼,风格极为复古,门柱和立面雕花因为年岁侵蚀微微发黑。徐医生拉开厚重的木门,让苏夙夜和司非先入内。
门厅并不宽敞,低悬的吊灯闪闪烁烁,模糊照亮前方楼梯的轮廓。台阶右手边有道门,苏夙夜将伞往徐医生手里一塞,牵着司非走进去,是个同样小且古旧的会客厅。
邵威坐在侧边扶手椅上,闻声抬头,压了压眉毛便要出言责难。徐医生轻轻咳嗽,上尉只能硬生生改口:“外面雨下得很大。”
苏夙夜好像没有嘲弄对方的心情,径自对司非低声说:“我和徐医生上楼,你在这等等我,”顿了顿,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眼里浮上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嗓门稍稍抬高,“让人帮你把弄湿的衣服换了。”
邵威翻了个白眼。
从门洞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仆妇,向苏夙夜恭敬地欠身,而后客气地朝司非道:“请您跟我来。”
苏夙夜捏了捏她的掌心放松开手。
司非睨他一眼,跟着妇人往会客厅侧边的小门去。亮着灯的茶水间后还有衣帽间,那妇人看了看司非沾水的裙子和针织外套,翻了一会衣柜,手臂上搭着条长裙和一条长长的毛披肩,歉然回头道:“实在没别的衣服,这是大小姐之前留下来的衣服,应该没怎么穿过,但准备不周,还是委屈您了。”
“不,麻烦您了。”司非客气谢过,接了衣服转到另一边的漆屏风后。
片刻的沉默后,那妇人忽然开口:“小少爷很久没来这里了,这次居然还带了朋友来,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真的挺高兴的。”
司非怔了怔,谨慎地问:“这里……”
“夫人去了之后,小少爷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后来去2区上学也时不时回来。”
这地方对苏夙夜意义非凡。司非抿紧唇,轻轻应了一声,将头发往衣领外一拨,才屏风后转出来:“该如何称呼您?”
“我姓傅,大家都叫我傅姨。”妇人微笑着主动接过司非手中的衣服。
“谢谢。”
傅姨抬眸看了她一眼,隐约有些惊异:“您太客气了。”
司非微微一笑,拢着披肩回到会客厅。邵威正站在一个大花瓶边,闻声回头,不由一愣。他将这片刻的失态掩饰得很好,很快转过头再次去看花瓶上的花鸟纹。
傅姨静悄悄地经过,缓步走了出去。
斜雨敲窗不止,邵威静默片刻突然道:“刚才我与陈大将联络过了。”
司非低低道:“我以为期限是明晚。”
“没错,陈大将并没有催您的意思。”邵威的语气有些生硬。
她不由有些好笑,抬眸扫了他一眼后,慢慢挪到窗前。溅到玻璃上的水珠飞快向下落,与其他雨滴交汇,画出更明显的一道道水渍,最后顺着倾斜的石窗台汇入浅浅的水流向下淌。
任务的事当然不能让苏夙夜知道,他本来就忌讳她冒险,更何况是现在这情状。
但她如此前无数次一样,别无选择。只不过这一次,理智和情感站在了对立面,由此摩擦出的不甘比以往要更浓更沉。但她不能错过那么好的机会,就算她可能会在任务中死去,也不会改变她的决定。更何况……即便任务成功,她也很快会奔向计划的最后一步。
这么一想,答应邵威来蓝星其实是个错误。到了现在这地步她依然不做改变,苏夙夜会不会反应更激烈?
她到底是要死的,必死无疑。
司非思绪放空,就那么默默站了片刻。不管是喜悦还是烦忧都在水声中沉下去,她从头到脚都浸在死一般的平静里。这才是她习以为常的心境,波澜不兴、对己身都漠不关心。
在这种时候离开,苏夙夜应该会恨她。
但恨总比喜爱要好。
这么想着,她竟然微微笑了,低而清晰地说:“但我不需要那么久考虑。请转告大将,我会全力以赴。”
邵威错愕地抬起眉毛。
司非回头,脸上的微笑柔和却也疲倦:“麻烦您了。”
上尉注视她的眼神就复杂起来。他难得表露出不忍,走近两步确认:“您确定?”说着,他顺着门洞外隐约可见的楼梯向上看了一眼。
她点点头,没有解释。
邵威见状不再多话:“我明白了。”顿了顿,他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量说:“您随时可以走。”
司非又默然颔首。
邵威欲言又止。木楼梯顶端传来脚步声,徐医生在门洞口驻足:“小少爷在楼上休息,我明天再来,先告辞了。”
大门被拉开,雨声瞬间变得清晰,随即又被一声门响隔在外面。
“我上去看看,下来就走,麻烦您准备。”
邵威再次讶然抬起眉毛,显然没想到她要做得这么绝。
司非见状苦笑了一下:“还是说……干脆现在就走好些?”
邵威无言以对。
就在此时,又有人从楼上下来,原来是傅姨。她笑笑地看向司非:“小少爷问您怎么还不上去。”
司非有些窘,低低道:“我以为他在休息。”
傅姨揶揄地眨眨眼,显然对苏夙夜的行事套路熟稔于心。
“谢谢您。”司非垂下头,扶着木把手缓缓往上走,小心不踩着裙摆。
二层只有一扇门,虚虚掩着。司非原本想叩门,犹豫了一下干脆静悄悄入内。落地窗前半明半昧,
房间不大,三面墙上都是书架,居然满满排了各色书籍。在当今,纸质书足足称得上稀有古董。滴滴答答的敲窗雨声急促,落地窗前半明半昧,窗帘营造出的那半边阴影里摆着张长沙发,面朝窗外。
司非蹑足绕到暗侧。
苏夙夜枕着个靠垫躺着,闭眼一脸安宁。
她在阴影里站了片刻,半点动静都没有,房中除了雨声便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平缓悠长。情绪起伏后最容易感到疲倦,他可能真的睡着了。
这本应正和她心意,司非却没能立即离开。她凝视了他片刻,闭了闭眼,向房门方向迈了一步。外面雨下得大,她的一颗心好像始终在雨里没进屋,被泡得酸胀难言,再一步便险些要落泪。
不该因为一句话就真的上楼来的,她应该刚刚就走。
原本想着只是看一眼就满足。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正见了,一眼便远远不够了。她还是会舍不得。
司非转眼又想:辛苦熬了那么久终于要到头了,任性一回、或者索性任性到底也不算有错。这样她至少不会再有遗憾。
她猝地折回去,单手撑着沙发靠背俯身。
唇贴唇,一触即离。
转身就走,司非这步却没能迈出去。
手腕一紧,她被大力往回扯,直接撞进苏夙夜怀里。
她惊得抬眼,看进对方幽沉沉的黑眼睛里。
这一眼惊心动魄。
他手臂紧紧锢着她腰,胸膛贴胸膛,问话的嗓音靡哑:“我这是在做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