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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我兄长真如外界所传有治世之才,也该先荐与大郎。”皇后就似不知夏侯沛在她身后的小动作那般,淡定如常,说起话来,亦是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却无端使人觉得备受压迫,那是来自她十六年世家女的教养底蕴与身为皇后的威仪。
夏侯沛笑过一阵就不笑了,从皇后身后探出脑袋,天真无邪地看着魏贵人,以图找到更多的有趣之处。漫漫冬日,不好外出,实在无聊得紧,好不容易来了个挺好笑的人,她是一定要看仔细的。
那在夏侯沛眼中挺好笑的人,却委实不是个易与的。
魏贵人受了拒,也不气馁,很体贴细致地道:“大郎是要持国的人,要学的多,近日边陲不安定,圣人一面着恼,一面也想趁此使大郎历练历练。他日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好再去扰他?且大郎那宫里,各官员皆是配备齐全的,若让崔郎去?要崔郎何处立足?想到这种种,才敢起为三郎延崔郎为师的念想。”
魏贵人低眉顺眼的,分明是好好在说话,无人迫她,她却将语气放得极是小心与恭顺,仿佛稍不留神就会受苦一般。
夏侯沛看着看着就觉得很没意思,这殿中也没个男子,谁会喜欢她这做派?这位夫人真是将演戏做生命了。她想的多,再稍一延伸便想到“原来阿爹喜欢这个样儿的”。轻轻地唤了声:“阿娘。”
皇后低头看她,那冷静的眼眸,却让夏侯沛心头一暖,她努力将眼睛睁大,显得十分的天真烂漫:“原来阿兄的师傅也是有定数的么?”
皇后眼中便有了些笑意:“传道授业解惑,学无止境,师,又怎有定数呢?”
夏侯沛便很高兴道:“那不与阿舅官做,直让他教授阿兄就好啦。”
反正崔玄那心性,也不喜为官,受朝廷拘束,至于教授,拿着书本一对一地讲,是教,随意说两三句人生感悟来听,也是教,师傅是要传道还是要授业,学生听着便是。
“重华说的是。”皇后眼中笑意更深,抬头,与魏贵人道:“阿魏先去问过圣人罢,有没有官做不打紧,为东宫效力即是强于一切了。”
夏侯沛就是要挤兑人,哪儿能让魏贵人有还嘴的余地,十分顺溜地插了一句:“先斩后奏阿爹要生气的。”
一句话让魏贵人悉心准备的所有说辞都没了用武之地。她能说瞒着夏侯庚么?不行。若是与夏侯庚说了,夏侯庚肯将如此一个经天纬地之才大材小用地去教一个皇子么?自是不能的,大郎与三郎间选一个,必得是大郎。魏贵人不糊涂,明白在圣人心中什么是最要紧的,纵使从前不明白,经过那一场中宫之争,她也明白了。
魏贵人真是,进退维谷。去说,好好的人给了大郎,她的儿子与大郎差距就更远了,不说,怎么把崔玄弄来做她儿子的老师?经夏侯沛那一挑明,先斩后奏已是不行的了。
原本魏贵人心中最恨之人乃是皇后,这下,这位碍事的十二殿下已快要与皇后平起平坐了。
碍事的十二殿下说完话便扑到皇后怀里去躲着,如一个羞涩的孩童一般担心自己说错了话遭大人喝斥,更将她方才说的话衬得是真“童言无忌”。
魏贵人再怎么样,都不好跟个孩子计较,更不会以为那么小的孩子就有健全的心智能刻意来坏她事了,定是凑巧而已。她强忍下恼怒,面上显出无助与委屈,低声道:“如此,也对,总不好绕过圣人的。只是边陲不稳,圣人正忙着,不好这时候去打扰,得再看一阵儿了。”
皇后点点头:“本就是你提出来的,便由你看着办。”
接下去便再无话说,魏贵人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皇后也没想起身送她的意思,只令一宫婢代劳。魏贵人便委委屈屈地走了。
魏贵人一走,皇后便将夏侯沛从她怀里揪出来,放一边。
夏侯沛坐坐好,仰仰脑袋,望着皇后。
“适才那些话,谁人教你的?”
“无人教儿,儿自己想的。阿娘不喜欢那位夫人嘛,儿帮阿娘赶她走!”
用语言挤兑人家,也算得上赶了。有些小聪明。皇后弯了弯唇,严肃道:“谁说我不喜欢她的?”
啊?难道是喜欢的?夏侯沛目瞪口呆,小嘴微张着,满是惊讶。就像满以为做了好事儿来要表扬的孩子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又有点垂头丧气。
看这小人儿耷拉下来的眼角,皇后叹息着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我是怎么教你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周边人的喜恶不该作为评定一人一事的依凭。”掌下的发丝软软的,皇后心软不已,却仍是硬着心肠,严肃道,“尤其是你,你是皇子,更该有自己的判断。”
这是在教育她了。夏侯沛不敢再嬉皮笑脸的,忙坐正身子,恭敬地道:“是,儿谨遵教诲。”阿娘说得对,她是皇子,纵然对大位没念想,将来也是要开府第,择幕僚的,必得有识人之明。判定一人是否有德,是否有才,光看一人的相貌远远不够,乃至听人对他的评价也只是一个依据而已,究竟如何,还得自己去分辨。尤其是她,更要小心,不能留面善心恶的人在身边。
夏侯沛知道皇后是为她好,小脸上没有半分不服气,懂事明理得让人心疼。
皇后和缓了颜色,正要再说些和软的话安抚她,便听得夏侯沛低声嘟哝:“可是那位夫人怪模怪样的,阿娘不喜欢的人,重华也不喜欢嘛。”
皇后一听,莞尔。
到了夜晚,阿郑抱着夏侯沛睡。殿中让炉火煨得暖融融的,并不怕着凉。
夏侯沛睡着了,阿郑正要退出去,便见皇后走了来。她忙让到一边,压低了声儿唤道:“殿下。”
皇后点点头,坐到夏侯沛的身旁,见她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正甜,替她掩了掩被角,便出去了。
行至殿外廊下,阿祁犹豫着道:“十二郎今日所为,真是解气,那位夫人,也着实烦人了些。”委婉地替十二郎说一说情。
皇后道:“你觉得,我对她太严厉了?”
“十二郎毕竟还小,亲近殿下,自然就帮着殿下,她哪儿想得到许多呢?”
皇后身姿笔直,她看了眼月,月亏如钩,她缓缓地道:“慧心朗识,发于髫辫。你看她小不懂事,其实她已在熟悉这世间万事万物了。正因如此,更要让她知道,小聪明是不可取的。今日是魏贵人,说回去就说回去了,倘若来日是圣人,可也能这般当面就挡回去?该让她明白道理。”
阿祁脸色一白,忙道:“婢子不及殿下想得远。”小孩正是定性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你夸她,她便会记在心里,下回也这么做,你骂了她,她便心有余悸,下回不敢了,可长久如此,难免就怯懦。最好的便是与她分说明白。
阿祁心里仍有疑虑,殿下如此与十二郎分说,十二郎当真听得明白?皇后却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夏侯沛是她教的,她的悟性与能耐没人比她更清楚。
皇后径直往前走去,与阿祁说道:“重华与别个不同,她要过得好,就得比旁人努力。我会为她留意,你们,也留心看着。”
阿祁郑重地答应了。
一片乌云经过,遮住了那一弯残月,连那一点光亮都没给人间留下。仿佛在预兆着前路灰暗艰难,饶是如此,想到白日重华将魏贵人噎得说不出话的场景,皇后仍是觉得好笑又暖心。
两三岁的孩子最喜欢亲近对她好的人,最害怕的应是对她严厉的人。如此,十二郎该避着皇后才是。可是她不,十二郎最喜欢的就是皇后殿下,一日不见,都不成。有时皇后忙,顾不上十二郎也是有的,十二郎也不哭闹,只自己挨着宫室去寻,直寻见皇后为止。
宫人们啧啧称奇。
清晨起榻,穿戴好了,夏侯沛站在廊下,天儿还冷得很,清晨的空气清新又寒凉,脸上凉飕飕的,呼出的气儿瞬息间便化作了朦朦的白雾。
阿郑拿了顶帽子来罩她头上戴好,夏侯沛抬手摸了摸帽子与皮肤接触的边缘,问:“阿娘呢?”
“殿下用早膳呢,十二郎的早膳也好了,可要端上来?”
“要。”
照旧是米糊糊,夏侯沛擎着一柄长勺子,专心致志地用膳。
吃完了,夏侯沛道:“我何时能吃肉?”她磨磨乳牙,牙齿都长齐了,该给肉吃了吧?
阿郑笑:“每日都有肉与十二郎,十二郎莫不是忘了?”
那是肉末,没滋没味的,夏侯沛是想吃庖丁煮好的,放了各式调料的珍馐佳肴。
“不是那个。”夏侯沛嘀咕道。
阿郑仍是那不温不火的样子:“十二郎去问殿下,听听殿下怎么说的。”
跟着皇后的人,都有皇后的一些特性,譬如说不显山不露水,譬如说看着心平气和,可真要在她手上讨到好儿,可难得很。
真是……怎么看怎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