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五十一回上

眉毛笑弯弯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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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章、林两家船行抵京,京中家人候迎, 并有恩平侯府、靖昌侯府等亲眷相迎致意。及入府安置, 林家这边就有贾府遣管事来请。林如海约了次日登门。自己吩咐了管事、姨娘照看宅邸, 就带着黛玉还到文昭公府这边, 只问有何处可效力。

    章霂并妻子陈氏都笑道:“哪有这样的娘舅长辈,不帮着外甥一家子安顿, 反要外甥先来看顾帮忙自家?”

    陈氏道:“外甥那边也一样忙, 倒确是该把林丫头带过来,省得人来人往、搬东西理屋子的冲撞。我这里女孩子的院子已经预先收拾出来了, 柴哥儿媳妇正那边照应着。叫她们姊妹们一处吧。”于是叫章斗之妻王氏过来,吩咐:“你送林姑娘去姑娘们那边玩耍。”王氏遂陪林黛玉往章舒眉、舒颐、舒慧、舒颖处去了。

    林如海就谢陈氏,道:“还亏二舅母体恤。外甥家里也没别个主事的, 还要烦舅母多照应则个。”

    陈氏笑道:“自然是我照应。”恰后面尹氏打发人来相请, 陈氏便向章霂、林如海道:“你们舅甥自在说话, 我去一趟来。”林如海忙起身相送, 至门口方回。

    这边章霂就问林如海家里情形, 可有为难不趁手之事;又问年节预备,接下来几日行程安排。因说:“你与我这边不同。寿生是官身,此番上京,一者销假,一者赴任。虽在年节之后, 有些事情还要提前布置料理。你舅舅家虽说几代不出仕,姻亲故旧还算有几门。但凡有这边可以致力的,不论靖昌侯家、尹成圆家还是别的哪里, 如海只管开口。”

    林如海笑道:“二舅舅还不知道我?几时就外道过了?”

    章霂笑道:“我也是惯例的一说。真要论起来,章家小一辈的这些个,都还要看你和建幸多费心的。”

    正说间,就见林如海的长随伍垣走进来,禀告说:“有宫使到了,请老爷速归。”

    章霂听说,忙道:“必定是宣召陛见的正事。立即便去。”

    林如海遂起身告辞。回到林府,果然是内侍省监岳风在正厅上坐着相候。两人相见过,岳风先南面传谕:“宣林海至咸正殿,未正二刻于信敬斋陛见。”因笑道:“圣人特旨,林大人病体初愈,可乘辇直入宫门。现辇车就在外面,待大人更衣毕,便可伺候入朝。”

    林如海忙向上叩谢,道:“天恩殊宠,何以克当。”请岳风安坐吃茶,自家速往后面换了朝服出来。

    岳风见他出来,笑道:“我才想着刚刚忘记说一句,此时方交未初,距宫中又止几步路,竟不必着急。不曾想大人动作迅速至此。可见林大人一片忠敬之心。”

    林如海谦逊两句,便与岳风往宫里去了。陛见毕,仍由宫辇送还。此刻黛玉也自文昭公府返回,正在家中相候。林如海因问黛玉,听到说还没用晚饭,忙笑道:“三任盐政,又有些海塘、盐河工造上头的事体,圣人问得仔细,就多说了一会儿。以后这样的情形怕只有多的,玉儿不必等我,只管自己先用就是。”携了黛玉就往后面去,一边催摆饭,一边又问黛玉下半日在章府做了什么,姊妹们如何相处。

    林如海向黛玉说道:“如今我们在京长住,等过两日家里都收拾妥当了,自然要请舅老爷一家过来。你到时给姊妹们都下个帖子,就像在常州时姊妹们请你一样,或是会个茶宴,或是起个雅集,权当冬季里消遣,也先尽一尽地主之谊。”

    黛玉笑道:“下午还跟大姐姐、二姐姐说起这个。二姐姐说咱们家花园历来有名,四季皆有景致。我就邀了一起来逛。只是听柴五嫂子的话,从明日起,依着次序要去过靖昌侯府和四婶母的娘家,然后才轮到我们自家相聚。”

    林如海一听,心里明白,笑道:“这个是正理。你二舅太太此番是归省来的,正该先往靖昌侯府去。你四婶母的娘家也在京城。更不用说你大姐姐,恩平侯府早晚要遣人来。这两日原是最忙的时候。左右今后就在这边,等这一阵子过去,大家都得闲了,你们小姑娘家再聚也是一样。”又道:“明朝去外祖母家里,那边的姊妹姑嫂,到时也一道儿都邀请过来,才是热闹。”

    林黛玉道:“别的人不说,琏二嫂子定是第一个要过来的。”想了一想,扳着手指数道:“迎春二姐姐、探春三妹妹、惜春小妹妹,珠大嫂子、琏二嫂子,这就五个人了。再有就是薛大姐姐和史大妹妹,不晓得到时得不得闲过来。”

    林如海笑道:“你只管去请了再说。”

    父女两个说着,就到正院。黛玉在外间屋里看陈姨娘、钱姨娘带着管事媳妇摆饭,林如海自去里面更衣。少顷,换了家常衣服出来,父女两个一道用饭。饭毕,献茶,并叙家常,而后各自回房。林黛玉又着丫鬟们检点一遍给贾母、邢、王、三春、宫裁、熙凤、薛、史等众人礼物,这才安寝。不提。

    且说次日一早,林如海带领林黛玉,用两乘大轿往荣宁街去。章回、章程骑马,分别在大轿两侧伺候。原来这章程章乔伯现年三十有三,也是顾塘一脉,虽说出了五服,却是从小在诚正院读书的,平素往来也多,跟章柴、章偃、章回、章僚都好。此次乡试一举得中,上京会试,自然是跟着章霂、林海等一起。途中林如海试他学识文字,见根基扎实,又能融会变通,确有可造之处,便存心点拨。章程年长晓事,哪里不知道这是天大的机缘,于是格外用心,每日候在林如海处,茶水笔墨侍奉殷勤,连章回都退了一射之地。此番林如海往岳家拜见,章程一大早便过到林府这边,伺候出行诸事。及章回也牵了一匹马给他,知道是许他随侍,章程顿时喜不自禁。然而到底是读书治学之人,一时动容,后便慢慢收起,克己正色,就重新显出平常的端庄来。待一行人到荣宁街,荣国府大门前落轿下马,章程颜色举止一发沉着,就连林如海也不免多看一眼。

    只是林如海也未多话——贾赦、贾政早携了贾琏在门上等候,见林家一行人到,都赶上来相迎。林如海忙与两位舅兄见礼,三人携手进入大门去。后面自有人接了林黛玉所乘之轿进门,里面王熙凤接出大厅,将黛玉接去贾母处。

    这边林如海与贾赦、贾政到荣禧堂上。林如海请两人坐定,这才正式拜见。慌得贾赦、贾政一起上前相搀,道:“使不得!一家人何必多礼?”

    林如海道:“长幼有序。况又数年未见,久别重逢,家礼怎可省却?二位舅兄还当受我一拜。”

    贾赦、贾政这才坐下,略斜着身受了半礼。礼毕,忙起身让林如海坐。贾赦又催贾琏拜见姑父。林如海笑着叫免礼,道:“四月时多亏贤侄送你妹妹回扬州。我还未正经谢过。”

    贾琏经过扬州一趟,近来又领了监造省亲别院诸事,益发历练老成,此刻当着林如海,哪里肯真个依言免去礼数?何况才见到林如海在贾赦贾政跟前举动。于是结结实实给林如海请了安,礼毕起身,方回到贾赦身后侍立。贾赦因见林如海身后站着的章程、章回二人,笑问:“这两个后生看着眼生,偏又这样出众,妹夫竟不介绍介绍,与我等引见。”

    林如海笑道:“是我外祖那边的两个子侄。”章回与章程就上前,拜见贾赦、贾政。林如海在旁说了两人的名字、年纪、举业,道:“明春会试,都要下场一搏,是以舅父、表兄弟们托了带上京来。”又指着章回,向贾琏道:“在扬州时,大侄子和怀英就相识,我记得你两个还颇对路,说话行事相投。”

    贾琏笑道:“正是姑父所说。只不过礼数未到,不好抢着上前说话。”这才走到章回身边,彼此见礼问候,章回又引见章程。

    这边贾赦、贾政、林如海方坐着说话。不过是贾赦贾政再问一遍林如海先前之病,请的哪家看诊,吃的什么药,现今痊愈情形如何,叮嘱务必仔细保养。林如海问候荣府上下安好,二位舅兄职司如何,往来的亲眷故旧怎样;再三谢过数年收养黛玉之恩,问贾母康健,又请贾赦、贾政引去拜见贾母。

    贾赦点头说正当如此,就请起身,自己亲为引路。旁边贾政因见到章回、章程两个,知道读书治学之家出身,就十分欢喜;又听说都已中举,上京赴试,更是高看一眼;何况早前就接到林如海书信,晓得章、林已经替两个小的定下,原是正经姻亲,心里头一发亲近起来。于是说道:“两位贤侄都不是外人,跟我等一同进去。”

    章回、章程忙躬身行礼,口称“领命”,然后整顿衣袍,彼此检视形容,这才由贾琏引着跟随在后,一起往贾母院中去了。

    却说贾母院里,此刻女眷云集,欢声笑语,极尽热闹。看官可知为何至此?一者,贾母素来最疼林黛玉,自那年接入荣府,就在贾母跟前,几年间起坐相随、朝夕不离,忽的一别数月,思念之情自不待言。此番黛玉随父回京,贾母本是当天就要接回荣府,也就是林如海约定次日再来,方才作罢。到这一天,天还未大亮就已醒来,再睡不着,起了身便眼巴巴只望着院门,又三番五次命人打探林姑爷林姑娘走到何处;待他父女到府,王熙凤亲自将黛玉接进来,祖孙相见,更是满腔欢喜化作一声“心肝肉儿”,搂着黛玉不肯放手,只叫黛玉与邢夫人、王夫人并薛姨妈见了礼,就让挨坐在自己身边说话。众人原都知道贾母偏疼外孙女,再见这一番情景,哪有不顺意奉承的?都来说笑凑趣,于是热闹。此其一。

    二者,黛玉本性聪明伶俐,又是自小在这边,跟三春一起教养长大,又有李纨、凤姐日常照应看顾,薛宝钗不时会友作伴,青年姊妹之间原就投契,这番经月不见,一旦重逢,更觉情深谊厚。虽口中叙的不过是些温寒,讲的不过是些来去路程上的见闻,说的不过是些随父回京、林府中半日的家务琐事,然而细碎日常,益发显出亲密无隙。况她姊妹说话对答,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几个长辈坐在上面笑嘻嘻看,偏又有王熙凤这个口角爽利、能说会笑的,每拿住话头,穿针引线,原本只三分有趣的,到她嘴里就变成了十分,逗得无人不笑,一发开怀,热闹更甚。

    一时前面报说:“大老爷、二老爷同着林姑爷等来请安。”黛玉连忙起身,侍立在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带着众闺秀到后面暂避。迎春、探春、惜春等久闻这位姑父大名,却都从未见过;虽说与林黛玉数年同住同行、一起长大,由其女可见其父,然而究竟不是看到的真人。此刻听见林如海来给贾母请安,不免都起了好奇之心。只是到底闺阁少女,不敢造次,跟着母婶坐在后面,目光斜移而已。唯有王熙凤,公然站在隔断的门槛子跟前,从珠帘缝隙里向外不住打量。

    果然片刻就见林如海由贾赦、贾政引着进来。贾母自当日林如海授官盐政,携妻赴任辞行,此后虽书信节礼不断,算起来已有十数年未见。此时见林如海清隽温雅依旧,只是仕宦劳形,姿容不复少年;随即就勾起贾敏,想到爱女与他青春夫妻,恩爱和睦,偏生寿不永年,早早就撒手去了,一时心里就似一把钢针儿扎着搅动不停,酸痛得手死死摁住心口,眼泪断线珠子一样扑簌簌直落。这边林如海见着贾母,也想起亡妻,心中如何不感伤?跪下去叫一声“母亲”,再抬起脸来,也已经满面是泪,呜咽着再说不出话来。顿时吓得周围人一拥上去,扶贾母的扶贾母,搀林海的搀林海,说的说劝的劝,更一叠声催丫鬟媳妇取帕子打洗脸水来。这边王熙凤连忙掀帘子出去,代贾赦与林黛玉一起扶住贾母,一边连声劝慰,一边带着鸳鸯、琥珀与贾母收拾妆容衣服。贾赦这才回身,与贾政一起将林如海扶到椅子上坐了。旁边贾琏亲自接过面盆,端到林如海跟前来,章回绞了帕子,给林如海拭泪净面,又温言宽慰解释。

    两厢这才略略止住。林如海方重新拜见贾母,坐下叙话,倾诉自己痛失贾敏之愧欠,又谢贾母养育黛玉之恩情。贾母搂着黛玉,又哭又笑道:“虽则去了,到底留下这么一个丫头,我看着她,就跟看着她母亲还在跟前一般,怎么不得宽慰?贤婿却是多少年一个人苦捱。我还要替她母亲谢你的情谊,你倒字字句句谢我。”说得又垂泪不已。

    旁边王熙凤赶紧说道:“老太太别光顾着伤心。只想着林姑父现已是回到京里来,一家子不必分隔两地,从此骨肉团圆、时常相见,岂不是天大好事?原该高兴才是。”

    贾母听说,果然高兴起来,笑道:“你这猴儿,只惦记我,连礼数都忘记了。跑出来可见过你林姑父不曾?”才跟林如海谢罪,指着王熙凤道:“这是琏小子家的,为的年纪小,冲撞冒失了一些,止孝心上头是极实诚的。姑父担待她一回吧。”

    王熙凤忙过来跟林如海见礼。贾琏也在旁替她告罪。林如海笑道:“琏侄媳快快免礼。早听玉儿说,姐妹姑嫂当中,二嫂子最是爽快热络人,几年来蒙你多加照应扶持。”

    王熙凤笑道:“我打头回见到妹妹,就喜欢得紧,只想着怎么疼她。何况又是至亲姐妹,扶持关照原是分内的。”

    上面贾母就道:“琏儿媳妇待玉儿比旁人是好。”又说:“其实玉儿这样可人疼,家里没人不好的。”

    林如海笑道:“正是这话。方才谢了老太太和两位舅兄,也该谢过舅嫂并玉儿姑嫂姊妹。”就请贾母请出邢、王并李纨等来,自己好行相谢。

    贾母便命丫鬟到后面请邢夫人、王夫人,叫李纨、三春:“远来贵客,却是自家亲戚长辈,快快出来拜见。”于是出来给林如海见礼。见过,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在贾赦、贾政下手坐了。李纨仍带着三春避到后面。熙凤捧着茶盅茶盘站在贾母身后。

    这时林如海方叫过章回、章程来给贾母行礼。众人听说是林如海表亲,更兼延陵文昭一脉,都多三分敬重。贾母亦事先得林如海书信,知道章回是嫡系玄孙,少年进学,被林如海取中。贾母虽有些失落初衷、不如意之处,然而如今亲眼见到章回行止大方,言语从容,萧肃清举,人品果然堪配黛玉,心中如何不替外孙女欢喜?旁边章程也是一派端庄老成,可见大家世族、门第学风。于是忙叫起身,又催取表礼,吩咐:“琏儿替我好生招呼管待。”贾琏连忙上前领命,陪着章回、章程外面用茶点说话去了不提。

    这边林如海又与贾母说话。因邢夫人、王夫人在座,林如海说了两句,便起身告退。贾母自命贾赦、贾政相陪林如海,说:“中午在我这边摆家宴,庆祝一家团圆。下半日排一班小戏,晚上你们爷们儿再吃酒。”这几个遂告退出去。贾母又向邢夫人、王夫人说:“你们也家去散散,到时候换了衣服来。”

    这边薛姨妈也带着薛宝钗要家去。贾母笑道:“今天姑爷来,多少年未曾见的,我眼睛就看不到旁人了。这边有一时不周到的,姨太太不要见怪,还要留下来一起吃酒热闹才好——这总是自家亲戚的情分。”薛姨妈见贾母说得恳切,倒不好再辞了。

    贾母又向薛宝钗道:“你们姊妹们多日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说,只管去。珠儿媳妇、凤哥儿也一起去,你林妹妹带了许多东西给你们呢。”

    王熙凤拍手笑道:“这敢情好。我正想着要寻一个什么话,好从老祖宗这里脱身,同林妹妹还有姊妹们玩耍分东西去呢。老祖宗竟先说了,可见洞明烛照,最能体下恤幼、慈爱怜人的。”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一群姊妹妯娌闹哄哄往贾母旁边屋里去了。邢夫人自回家去。王夫人、薛姨妈两个同回。

    这边王熙凤在房里同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李纨、薛宝钗说笑一阵,还走回贾母这边来。就见贾母换了衣裳,歪在榻上闭了眼睛养神,旁边鸳鸯拿美人捶在捶腿。凤姐上前笑道:“老祖宗累了?”

    贾母见她来,笑着指着跟前绣墩子让坐,问:“你不看着你妹妹们,倒又跑到我跟前做什么?”

    凤姐笑道:“我知道老祖宗心里欢喜,刚才当着外头人多,怕显得不庄重,又怕林妹妹害臊,强忍着不露出来。这会子他们都不在,老祖宗要笑要撒欢,想怎么来得,都只管做,我奉承着就是。”

    说得贾母哈哈大笑,指着她骂道:“你这个猴儿越来越没规矩了。这样的话也亏得出口。”说着,想想又忍不住笑几声,点头叹道:“你林姑父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看着小章相公,再看你妹妹,就忍不住想到二十几年前,你祖父给你姑父、姑妈定下时候的样子。”

    凤姐道:“都是老祖宗生养的好。当年姑妈就好,如今看林妹妹,更是青出于蓝。想林妹夫明年一开春会试,有姑妈保佑着,只怕比着林姑父还要更进一步,那时候老祖宗就更有福气了。”

    贾母笑道:“你姑父已经是探花,再进一步,那又该是多少天大的能耐、该有多少天大的运气。只盼稳稳当当的,你妹妹、你姑父并我就可以心满意足的啦。”忽然想到先时情景,说:“我刚才在上头,一晃眼,好像看到琏儿和他交头接耳地说话,样子熟稔要好不过的,似乎跟这小章相公是旧相识?”

    凤姐笑道:“老祖宗忘了?四月底琏二爷送林妹妹回扬州,当时小章相公就在姑父那里。两人因此认识。琏二爷在扬州行事还得了他不少帮忙。那趟家来就几次跟我赞说不错,合该多多亲近。没想到,如今真成一家子人了。”

    贾母道:“这样正好。你林姑父没有别个子侄,林妹妹也没亲兄弟。琏儿是她嫡亲的表哥,跟那边多走动往来,帮着你姑父、妹妹撑台面,才显出两家至亲骨肉的情谊。你得空了,就把我的意思告诉琏儿,平时也多提醒他上心。”凤姐忙应了是。

    说到这里,贾母就免不得想起另一桩心事,因问:“宝玉怎么不见?早知他姑父、妹妹今个儿家来,几天前就看他转磨一样满地乱转,怎么这么大会子工夫就连影子都没有?”

    王熙凤听这话,心里猛地打一下鼓,脸上却笑道:“也是突发的事故儿。先蓉哥媳妇的兄弟,为他长姐之丧,伤心哀毁,他禀赋又柔弱,出殡家来后就咳嗽伤风。调养了这两三个月,原有起色,不想入冬,他父亲又风寒病倒,他撑着服侍了几天,实在扛不住,原来的病一下子重了,在床上起不得身。他家里原没几个能支应的人,一时慌了,求告到这边来。偏来的那个书童又稀里糊涂,不往我那里去,只管找了跟宝兄弟的小厮。老祖宗也知道他们要好的。听到这个事情,来的人又说得那样紧急,自然要去尽一尽同窗之情。偏今天林姑父、林妹妹到家,一家子上下都只忙着这件事,老祖宗心里也只有这件事。宝兄弟怕惊扰了老太太、太太,托到我那里,只说去去便回,必定不耽搁了这边正事。我因想着宝兄弟也大了,知道分寸,且先前又是那样的情谊,就松口放他去了。有吩咐旺儿和宝兄弟的奶兄李贵带了七八个人跟着。”

    贾母听了,不免骂道:“这么大事,你就随他任性做主!说是去去就回,这早晚不见人,又是走到哪里?他姑父头次来家,他就不见,那边长辈心里怎么想?他老子心里又该怎么想?再招一顿打骂,年头上还怎么过?”

    说得凤姐当时跪下来,道:“是我糊涂了。这就派人去找!”

    贾母道:“立刻派人去找!找到了立时带到我这边!”气呼呼坐在当地,板着脸只管恼火。

    一时满屋子鸦雀没声。鸳鸯、琥珀也都不敢说话,咬着牙闭着嘴替贾母顺气。王熙凤早羞惭着脸,踮着脚走出去,叫二门上派小厮仆从等立即寻人。这里旁边屋中姊妹们原正说笑热闹,忽而听得外面贾母生气,不知何故,纷纷走出来探看。结果还未开口,外面一叠声传:“二爷来了!”就见王熙凤扭着贾宝玉的手进来,一边嘴里说:“阿弥陀佛!可是来了!快见老祖宗去!”

    贾母不意才刚发话寻人,宝玉便即回来,恼火顿时被冲散了大半。见宝玉行礼,忙问:“你往哪里去了?这早晚才来?就有要紧的事,打发人告诉一声,难道长辈不管不顾必定拦着?这么大人,竟也不知道好歹。亏是还知道跟你凤姐姐说了,要当真不言语一声就私自出去,看我不叫你老子打你,不揭了跟着你的人的皮!”

    宝玉含糊两声,只说:“再不敢了。”

    贾母道:“你只说去去就回,费了这半天工夫。你林姑父已经来家,你大爷、老子、琏二哥陪着说话。你且快去换了衣服拜见,再给你林姑父赔罪。”又叫琥珀,道:“你送宝玉过去,跟你老爷说,我原偶然在水仙庵许了三天的经,今儿是最后半天。我忙忘了,宝玉替我去了。也请老爷跟林姑爷说不要怪罪。”

    这边宝玉听贾母催他去拜见长辈,想到父亲跟前难以交代,只苦得愁容满面。这时得贾母一席话开脱解释,顿时喜动颜色,忙向贾母磕了个头,这才急急起身往前面去。结果一转身,就见侧边厢房丫鬟挑了帘子,李纨、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团团围着,林黛玉站在当中,正都歪了头向外边看。宝玉连忙住了脚步,转身向黛玉道:“林妹妹好!”见半年时间黛玉长高了许多,脸上少了自家惯见的病态愁容,眉眼间却多出一段明亮超逸,宝玉心中纳罕,不由得就呆看住了。还是王熙凤一声惊醒:“宝兄弟快往前头去,见了老爷、林姑父再来说话不迟。”宝玉这才怏怏地往前面去了。

    及至荣禧堂,见到贾政、贾赦、林如海等。贾政因有贾母言语,且不好当着妹婿发作,含糊带过,就命宝玉拜见姑父。林如海对宝玉早有听闻,见少年郎形容昳丽,眉目多情,虽是见多识广,心中也忍不住赞一声“好容貌!”再听声色清圆,言辞文雅,礼仪举止也无一错误可挑剔处,不免就露出笑容来,向贾政道:“存周果然是有福的,这一个芝兰玉树,真真不凡。”

    贾政闻言笑道:“如海快别谬赞。他只是外面看着好罢了,腹中尽是草莽,再不能跟人比的。”又催宝玉:“还不去见过两位世兄?”这边贾琏就过来引宝玉与章回、章程相见。

    这贾宝玉眼乖,早看见旁边贾琏陪着两个青年说话,正猜想是哪边的访客——他原先只知道林家丁口不盛,旁支疏远,并没有什么紧密的近亲;但自林黛玉回南,几个月自扬州、南京、常州都有书信来,述说林如海母系这边几门表亲,纵黛玉大凡只言及婶嫂姊妹,也可知亲戚众多、人口繁盛。这一日林如海携黛玉来拜见贾母,乃是至亲相会,从者定非寻常的门徒清客,必是极其看重的亲戚子侄。这时贾琏引到跟前,贾宝玉留神一看,见年长一人三十上下,斯文端正,倒也寻常;年少一人只比自己略长三四岁,大致清俊,乍看去并不出众,然而见自己朝他望来,颔首微笑致意,就觉有如和风轻拂,春江冰破,瞬时催生出满腔赤诚亲切之意。宝玉心中骇了一跳:“这么个人物,可知我先前是井底之蛙,只当自己见识多少精华灵秀,再未想到还有这等不俗。”

    却不知道这边章回也吃了一惊,心想:“世族大家公子见过不少,然而只论娇艳妩媚,却无过于眼前者;且他年纪尚幼,不知假颜矫饰,所思所想尽现眼表,犹是一片赤子的烂漫天真——怪不得祖母长辈疼惜娇纵,宠溺非常;就连其父脾性端方古板,当此一子,也难免流露出怜爱神色来。”于是温言与宝玉见礼叙话,又有贾琏殷勤,章程识趣,不大一会儿,就自然亲近起来。

    结果这日用了晚饭,林如海与贾赦、贾政吃了两轮酒,就起身告辞,又到贾母院中接了黛玉,一起回家去。贾母十分不舍,奈何林如海说:“一家子初到京中,亲朋眷属、故旧阁僚得了信息,过一二日必定都要过访致意,家里总要有人料理。”又说:“如今总在左近,常来常往,跟住在这府里也是一样的。今日家去,过两天再来,或接老太太、舅太太、小姐们也过去我家逛逛,只要不嫌天冷折腾的费事,岂不更多些乐趣?”贾母只得约定了过几日再接黛玉到荣府玩耍小住,这才抹着泪放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什么,还有一更,就在下面连着发出。大家不要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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