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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红光摇曳不定。相思虽然闭着眼睛,仍能感到地道中的光线在急遽变化。宛如一只只张开了羽翼的巨鸟,无声无息的从上方掠过。她下意识的将双目闭得更紧,不想也不敢去猜想这些光影照耀下的地狱变相了。
帝迦放慢了脚步,道:“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圣泉了。”
相思有些讶然,既然圣泉处于万年玄冰的封印之中,为何现在她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反而还有一种莫名的燥热?
帝迦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因为这里正是天地间生之源泉所在,巨力交错,地脉外泻,地心热力返照此间。诸多机缘巧合,才将圣泉冰封从中心处融化出一块极其微小的间隙,让日曜寄身其间,而间隙的四周仍被无法开启的寒冰包围。”
相思微微一侧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既然圣泉的冰封只有湿婆之箭能够开启,那么日曜是怎么进入的呢?”
帝迦继续带着她前行,将目光投向四周层层高叠的寒冰,悠然道:“因为日曜的确找到了开启冰封的方法。”
相思讶然道:“难道她拿到了湿婆之箭?”
“的确。”帝迦道:“湿婆之箭的其中一支,曾在三连城之战中遗落在人间。神箭裂为两半,一半被铸为四天令之一,另一半被古时一位铸剑者得到,铸成了一柄利剑。后来又流落得不知所踪,直到三年前,又因机缘巧合,重新凝形为箭,恢复了神力,终究被日曜得到。”
相思有些疑然:“三年前你是说,日曜并不是一直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的?”
帝迦微笑道:“的确不是。她虽然得到了神箭,但以湿婆之力开启封印的人,却是我。”
西王母重返天庭之前,在世间留下了三只青鸟——日曜、月阙、星涟。其中,日曜是力量最为强大的一只。她每隔五年,便能动用一次预言的力量,月阙需要十年,星涟则是二十年。她虽然也只能寄居在凡人难以到达之处,靠天下一百零八处福地洞天中的地脉灵泉滋养生命,然而她毕竟是唯一一只能在夜间短暂行动的青鸟——虽然她每一次行动,不过数个时辰,每当凌晨到来,就必须投入下一处灵泉,长眠三日,以补给她日益衰微精力。
日曜和月阙、星涟一样,身体极度衰弱,而且带着极为可怕的畸形,她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惨遭杀戮。然而她又不得不在灵泉之间四处奔波。因为,每一处灵泉,至多能被她吸取七日的灵气,而后便渐渐枯萎,要经过一年的修整,才能重新流淌。
而那些灵泉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远,灵力也太为有限了。
日曜的力量越来越弱,若不能找到一处能长期安身的所在,她迟早会在某个凌晨,倒毙在通往某处深山幽谷的路上,或者成为猎奇者罗网之中的猎物。
后来,她来到了岗仁波吉峰上的四道圣泉之侧。
这四道圣泉位于神山圣湖之畔,终年无人涉足,灵气并未受到人力破坏,也不在会有猎人的威胁。
于是日曜一直在岗仁波吉峰上盘踞了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后,四道圣泉也开始干涸。天下还能供养她的灵泉就只剩下一处。
那就是位于世界的中心、岗仁波吉峰里、圣湖之畔、渺渺乐胜伦宫之侧、仅存于传说中的第五道圣泉。若日曜能打开这重重冰雪,容身神的封印之中,那么纵然天地变劫,只要第五道圣泉还在,她也就能永远的在此潜藏,等候西王母的出世。
这道封印只有早已消失人间的湿婆之箭才能打开。
于是,日曜动用了自己五年才能凝聚一次的预言之力,推算出湿婆之箭的所在。那时,神箭一半被铸为四天令中的一枚,另一半化形为一柄宝剑,被扶桑国当作三大护国神器之一,收藏在神宫之中。
星涟的占卜只能捕捉后事的片断,所以,她说出“六支天祭”却不能详解其意;而月阙则详细的向晏清湄预测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日曜则能精确的推算出整个因缘的链条、命运的轨迹。于是她冒险来到了峨嵋山上洗象池中,等待与这链条最初始的一环相遇。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最初的一环竟是吴越王府校卫的孟天成。(以下部分情节参考紫诏天音塞上惊鹿、蜀道闻铃持鼎平南)
日曜预言,吴越王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派他去日本盗回神剑,而且,说自己能向他预示一切有利的机缘,最终帮他达成愿望。而她开出的条件是,当孟天成得到此剑之后,借她三日之用,然后再带回吴越王府。
以孟天成的性格,未必会答应她。然而,日曜还有最后一步棋子,她说自己能预测天机姻缘,让孟天成娶到兵部尚书之女杨静。孟天成当时只见过杨静一面,却沉溺情缘已深,最终答应了日曜的条件。
只是孟天成没有想到的是,吴越王派他去盗取神剑,本来就是一场骗局。虽然,有了日曜的预测,他奇迹般的突破重重阻难,终于得到了此剑,然而一回到中原,这柄剑就给他引来一场又一场杀身之祸。
后来卓王孙用此剑在峨嵋峰大开杀戒,屠戮众多武林正道,插剑于峰顶巨石之中,扬长而去。三月之后,杨逸之到山颠拔出此剑。而这时,剑已弯折,化为凡品,这柄不祥的上古神兵,就被弃于深谷之中。
不久,一个人将它拾起,就在洗象池边起鼎开炉,和苍天令一起,重新炼化为一枚完整的羽箭。这个人就是楼心月。
这只神箭最终还是落到了日曜手中。一月后,她持箭扣开了乐胜伦宫的大门。千万年来,从没有凡人能看透重重封印,找到乐胜伦宫的所在;何况她手中还持着湿婆之箭。于是,帝迦终于相信了她的话——她就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使者。
而后,他用湿婆的部分力量,将万古封印的寒冰剖开一线,让日曜容身其间。日曜也和寄居在华音阁血池中的人鱼星涟一样,受到曼荼罗教的庇护。而代价则是,每五年,曼荼罗教主有向她占卜后事的权力。
无论如何,万千因缘,最终被日曜掌握在手中;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连半神,都被她利用,或者说,都被既定的命运利用,而日曜,不过是能看清命运轨迹的一个先知。
如今,这个先知已沉沉长眠在冰雪封印之中,渡过了五个年头。帝迦则正要带着相思,前往这位先知的沉睡之处。
相思沉默了良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传说每一只青鸟身上,都有可怕的畸形,星涟是一只人鱼,而日曜呢,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帝迦道:“她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睁开眼自己看看?”
孔雀阵中。
桑戈若的笑意越来越浓:“你为什么还不肯选择?难道你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
卓王孙长身立于石柱上,青衫猎猎飞扬,并没有回答他。
桑戈若微笑道:“或许我忘了告诉你,这孔雀之阵一旦开启,一个时辰内无解,所有的石柱都会沉入池底,就连这每步六分之一的机遇也没有了。而你手中不是白摩交给你的解法,为什么不拿出来看看?”
卓王孙注视着眼前的彩柱,依旧没有答话。
光影流转,无数浓墨重彩的神像在暗夜中眼花缭乱的交错着。初看之时,完全是一堆凌乱的色块,再看下去,却似乎真的藏着某种莫名的规律,而一旦你想找出这些规律,它们又立刻断散开去,宛如乱麻,不可理清。
又或者,你本以为已经找到了,而且你将一百个例子带入其中,都准确得惊人,正当你大喜过望之时,却突然发现第一百零一个,得出了完全与这“规律”完全相反的结论。
难道,所谓规律,不过是一场从开始就已经存在的骗局?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声嘀哒,时间也随这水声,分秒流逝。桑戈若又等了片刻,淡淡笑道:“你再不选,只怕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未落,脚下大地轰然一阵颤动,一平如镜的水银之湖剧烈鼓荡,银色的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却又撞碎成万亿尘埃,飞扬四散。
无数根彩石之柱的倒影,宛如秋湖中的朵朵芙蓉,在波光中撼动交错,银光粼粼返照,整个地底如抹上一层森然月色。
隆隆之声,如九皋雷鸣,四周回响不绝。
桑戈若长声笑道:“孔雀之阵已经发动,孔雀圣泉倒涌,整个圣湖之底都会缓缓下沉,生死两道原力交错扭曲,一切都会被压迫变形,最终粉碎,你若再不选择,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上方,黑沉沉的天幕似乎真的在缓缓下降。而巨大的压力亦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附骨而来,似乎无处不是,又似乎无一处是。地脉似乎在巨力震动中被撕裂,一股灼热之气从地心深处卷涌而来,整个地道顿时变得炽热无比,让人周身血脉都欲沸腾,四周热浪鼓荡,银光乱颤,真宛如炼狱一般。
桑戈若止住笑,缓缓道:“生死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堂堂华音阁主,连迈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光影闪耀,天地颤动,四下嗡嗡作响,似乎都是他的回音。而似周围四壁不断裂开道道深痕,碎屑乱飞,乎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压之下碎裂!
桑戈若眼前一花,卓王孙的身形已经凌空而起。
青衫飘拂,缓缓落在一根绯色的石柱之上。
相思睁开双眼,她眼中神光一颤,再也挪不开去。
隧道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结束在身后,眼前是一处极高的冰雪之殿,高高的穹顶没入远处的黑暗之中,仰望上去,似乎自己就站在某处雪山之肺腑之下,而这冰雪之殿,竟似造物之力从内部强行洞穿,掏空整座雪山而成。
穹顶高渺而悠远,寂静无声,似乎一切千万年来就已封印于此。
大殿当中竖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从下而上,一直从地心贯穿到高山的顶端。四周的寒冰巨如高岩,相对而峙,透出变化不定的幽光,拱卫奉持着当中的那如直贯天地的巨柱。
冰柱浑圆天成,似有十数人合抱粗,在柱底与地面的接口处,光线似乎变得异样起来。在厚厚的冰封下面,冰柱的下端仿佛正好被地热化开一个倒梨之形,半融的液体,在其间微微动荡,返照出幽蓝的光泽。
里面一团阴影一沉一浮,宛如一只倒悬山洞之中的蝙蝠,森然潜伏,随时欲破壁而出。
稍微转开一个角度,诡异的蓝光被弧形的冰壁弯折、扭曲、那团阴影变得巨硕无比。而一道蓝光恰好从此穿透而过,照得柱中之物纤毫必现,恐怖之极。
半融的液体时动时静,幽光浮动。一个双头女子正倒悬其中。她的肩部以下都已萎缩,双臂纠缠在胸前,细如婴儿,双腿盘曲,却如一对柔软得诡异的触角。而她的两个头颅上的长发,却发达异常,仿佛她全身的养分,都被这两个怪异的头颅吸走。
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虽然她的形体恐怖之极,但若只看面容,仍可以说的上清秀美丽,她双目紧闭,静静沉睡在冰宫中,睫上玫瑰色的阴影覆盖上红润的双颊,似乎随时可能从春梦中苏醒。
她头上长发结为无数缕,宛如两蓬墨黑的水藻,旋纽交结、倒生而上,纵横张布在整个梨形间隙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根脐带,扎入冰柱深处,植根于厚厚的冰壁,不断吸取养分。
她全身的皮肤几乎透明,血管宛如在她身上张开的一张巨网,随着长发的微微漂浮,以一种莫名的节奏,缓缓律动着。仿佛她不是依附在这倒悬的冰宫之中,而是寄居在母体深处的怪婴,靠着无尽灵力的滋养,延续自己残缺的生命。
相思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喃喃道:“这是日曜?不可能的”
帝迦道:“为什么不可能?”
相思道:“她,她若是这样,怎么可能来到岗仁波吉峰上?”
她现在的样子,真如一具被上天做坏的了娃娃,又残忍的放置到不幸的母亲体内,一开始,这生命就注定了是个残酷的错误,永远都不能诞生。
——除非,她是恶魔的女儿。然而,恶魔又怎能行走在人世之间?
帝迦摇头道:“三年前,她并非如此。”
相思道:“你是说”
帝迦叹息道:“她进入圣泉,吸取圣泉的灵力,然而她身体的大部分也被这灵力控制,继而退化、萎缩;另一部分却疯狂生长,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她已是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冰宫了。”
相思默默的望着日曜,心中禁不住涌起一种伤感。如今,仅存于世的三只青鸟,都孤独藏身于不见天日之处,忍受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却也再难离开一步。她们的灵魂都作为了交换的代价,交给了冥冥中的神魔。如此苟延残喘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等待那虚无的机缘——找到两位使者,将自己九窍之心撕裂,将心头神血洒在使者身上。造就一切可能,让三滴神血最终汇集一处,召唤出她们的神灵,西王母的降世。
为此,她们付出了一切,甚至宁愿将自己变为怪物,在世界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用预测未来的神力,策划着一场场的阴谋和厮杀。虽有半神之体,却过着魔鬼一般的生活。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相思抬起眸子,怜悯的望着她。突然,她眉心一阵剧烈的刺痛。
这种疼痛尖锐难挡,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却又熟悉之极。她在初看到小晏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她明白,这是星涟注入她体内的九窍神血,在面对同类之时,再一次起了不可遏制的感应。
她脸色顿时苍白,若不是帝迦一直握住她的手,几乎晕厥过去。
而池中双头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那人左侧的头颅似乎刚刚苏醒,优雅的侧着头,缓缓打量周围;而右侧的头颅,陡然睁开双眼,两道慑人的凶光,从她金色的眸子中直爆而出。
泠泠神光,如地狱妖火,燃于腐骨之上;又如饕餮之兽,正欲搏人而噬。
相思只觉得浑身顿时一寒,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帝迦轻轻伸手将她拉在身后。
左侧头颅似乎在微笑:“教主大人,五年之期这么快就到了?”
而右侧头颅的神情却狰狞异常,尖声道:“她是谁?”
帝迦并不理会她的问话,而是将相思带到冰柱前,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帕凡提转世。”
左侧头颅笑容更盛:“教主既然肯带她来到此处,心中一定认为她是了。然而预言的结果若不是,按照湿婆大神定下的禁忌,教主必须杀了她,作为凡人冒犯圣地的惩罚。不过——”冰柱中幽光一动,她似乎突然扑上前来,纤细的双臂扶在柱边,头颅贴到冰面,嘻嘻笑道:“而她是如此美丽,我怕到时候不忍心说出真相,何况——教主也不想听这样的真相吧?”
右侧头颅却桀桀狞笑道:“杀了她!”她话音未落,已张口咬到冰壁之上,似乎要撕开冰壁,直扑相思的颈项一般。只见她头颅倒悬,尖利的细齿森然突出,将坚硬的冰面磨得锃锃作响,听上去直让人寒栗暴起。片刻,她口齿都被坚固的冰壁碰裂,桃红色的鲜血宛如一道小溪,从幽蓝的冰壁上蜿蜒而下,然而她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更加贪婪凶残,齿牙大张,还伸出深红的长舌,一点点舔噬壁上的血迹,似乎不能吞噬敌人,宁愿用自己的血液聊解饥渴一般。
相思已经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帝迦冷冷道:“这些都不是你分内之事。开始你的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