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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得怎样?”萧绰回来的时候,耶律贤问。
萧绰现出一脸怒气说:“天生一个贱骨头。”
“这么说,没成?”
“还是那样,怕。”
“他是不是有病——阳痿。”
萧绰大怒道:“皇上怎么问臣妾这话?皇上要把臣妾当什么人?说这样的话有失皇上身份。”
“一句私房话,皇后怎么就急了,”耶律贤嬉皮笑脸地说,“男人嘛,那个不行,自然就怕了。”
“你们男人一天到晚就琢磨那点事。”萧绰似嗔非嗔,似笑非笑地说。
耶律贤心旌摇荡,上前抱住萧绰,炽烈的眼光要把她烤焦。萧绰在他头上吻了几下,说:“臣妾今天让那贱骨头弄糟了心情,实在不想。”
耶律贤慢慢地松开胳膊,最后把萧绰的手握在手里,说:“好了好了,既然这奴才不识好歹,由他去吧,皇后犯不着为他生气。”
萧绰叹了一声。
这夜,耶律贤又到渤海妃那里去了。萧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到后半夜,越发难以入眠。她披衣起来,在穹庐里踱步。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穹庐内光影万变。若鹰煽动的翅膀,又若纷纷坠落羽毛。透过天窗,外面漆黑一片,如坚硬无比的黑剑。萧绰看得心惊,再不行动,恐怕来不及了。皇上来的次数明显少了。每次都迫切得很,累得筋疲力尽仍不放过她。他不是为爱跟她做ài,他是为希望跟她做ài。而她也是如此,甚至比皇上更焦急。她已感觉不到爱的快乐。毕竟已经五年了,他们都希望有一个希望。耶律贤频繁地往渤海妃那里跑,他只想多找一个有希望的地方,并非已厌倦了萧绰,然而,无数次努力付诸东流,难道还指望他不寻找别的得偿所愿东西吗?
但一块饼子被人分了,萧绰心里难受,而且,万一人家命好,开花结果了,那么,自己还会不会分到饼子呢?谁叫她嫁给皇上呢,嫁给皇上就要忍受割爱的痛苦。为什么皇上有嫔妃无数,而嫔妃只能争宠一人。她想起韩德让,他对她仍然一片痴心。她幻想着假如她与韩德让在一起会是怎样,断不会与别人争风吃醋,不会为与别人分饼子而苦恼,不会因可能失去饼子而恐惧。这样想着,一个大胆而腌臜的想法在脑中形成。
雪雁走出穹庐,顺着廊道往外走,廊道只是两旁用毡布围起的一条通道,通往各帐。每隔几十步,直一黑伞,伞下燃着熊熊的火把,照亮了挎刀执枪的侍卫,相隔不远又有小毡帐。小毡帐是卫兵歇息的地方,通常四五人在里面。雪雁走不远,一个卫兵喝道:“什么人?”
雪雁应道:“我。”
“雪姑娘,”侍卫借着火光看清来者,“这么晚雪姑娘到哪里去?”
“皇后娘娘突然觉得不舒服,传太医去。”
“要不要打铃?”
“打什么铃,把皇上吵醒了,小心你的脑袋。”
侍卫猛一缩头,似乎躲闪砍下的利刃,忙说:“雪姑娘说的是,你走好,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雪雁去了不久,领着一个人来。来人佝偻着背,缩头缩脑,帽檐压得很低,竖起围领,整个脸几乎都被套住了,来人抱一木匣随着雪雁进了穹庐。
雪雁接下来者手中的木匣,来者问:“丫头,你捣什么鬼,这么晚叫我鬼鬼祟祟到这儿来干什么?”
雪雁莞尔一笑说:“韩大哥好不知人心,我冒险找你来,自然不是为我自己,皇后不舒服,要见你。”
“那该找太医呀。”
雪雁说:“韩大哥,你真傻,太医能治,我找你干什么?皇后在里面。”说罢,从侧门出去了。
原来,这穹庐分为两部分,前面类似客厅,后面是寝室,中间隔着一张帷幕。火在韩德让身上燃烧起来,心突突地往外跳,“咚咚”撞击着肋骨。穹庐内静寂万分,灯花炸开的声音铁锥似的刺破夜空,但倏尔又恢复了平静。韩德让深深吸了一口气,听到帷幕那边传出一阵悉悉声,韩德让的呼吸更粗重促急了。
里面的人似乎也一样,韩德让站了一会儿,几次想撩开那层帷幕,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最后长吁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进来?”里面的人说。
韩德让不动了,他屏住呼吸,头一阵眩晕。他掀帘进去,萧绰躺在榻上,一条胳膊露在被褥外面。
“皇后这么晚叫臣来,有什么事?”韩德让低着头说。
“韩大哥,你过来,到这边来。”萧绰向他伸出手。
韩德让仍低着头说:“如果没别的事,臣告退了。”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萧绰叫了一声“韩大哥”。
韩德让站住了,背对着萧绰。萧绰走过来在他身后紧紧抱住他。
韩德让抓住她的手说:“皇后,别这样,松手,皇后。”
可是,那双胳膊把他箍得更紧,而且一阵紧一阵地发抖。他将手向后摸去,却一下子僵硬了,他触摸到一尊温玉般的胴体,柔软的,光滑的肌肤有些发烫,他真的石化了。萧绰一丝不挂,慢慢移到他的前面吻着他。如阳春的白雪,想阻止它融化已万不可能了。
萧绰在韩德让踏进寝宫那一刻,她那腌臜的想法已彻底消失了,她全心全意爱着。一开始,她被他的野性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若同云的碰撞,电光火石般接触之后,两朵云彩便融合在一起,水乳交融,分不清你我了。这时,灵魂冲出笨重的躯壳,随风起舞,升腾。阳光下彻,温暖明媚。石鏬中两尾鲤鱼并排嬉游,尾鳍互相搧打。天边有什么声音传来,染红天际,是日出吗?不,下雨了,萧绰觉得脸上洒满雨滴,顺着腮帮流到枕头上。
虚脱,彻底虚脱了,二人并排躺着,若融化快完的雪。
“这一刻我等了好多年。”
“我也是。”
“真想现在就死掉。”
“刚才我已经死了一回了。”
“我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回来一样。”
“我跟你一样,做了一场梦。”
“这是是不是真的?”
“你摸摸。”
二人又搂在一起,感受彼此的心跳和体温,还有灵魂。野外有马的嘶鸣,它们在奔驰,夜露沾湿了鬣鬃。慢慢的,它们并排走着,马蹄踏着柔软的草地,旁边河水清冽。
三月下旬,队伍离开鸭子河。耶律贤要去木叶山朝祭祖陵,群臣还要为他举行再生礼。一直到现在,他看不到有子嗣的迹象,皇后也好,渤海妃也好,其他嫔妃也好,都没怀上。他隐约知道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很焦急,暗中延医诊治,求取丹药,秘方,试用无数次,不见效果。于是,他想起木叶山供奉的神仙——他的始祖,希望神赐他龙种。
一路上,草木滋荣,鹰飞鸟鸣,引得耶律贤的逸猎的情绪疯狂滋长,他不想回到死气沉沉的上京。他盘算着祭祖之后,到何处去。他已几年没去南京了。每次与皇后谈起南京,她双眼总放出光来,好像回忆起久别的朋友。到底南京有什么令她怀恋的?耶律贤想去看一看,也让皇后故地重游,那一定是值得期望的。
他扭头看见韩德让正在身边骑马走着,便向他问起南京的情形。韩德让显然也很喜欢这地方,滔滔不绝地说来,如数家珍。什么山川河流,道路房舍,勾栏酒肆,什么毬场衙门,歌舞戏台,风土人情,包括城墙有多高,广袤几许,有几个城门,都详细说了。
耶律贤听得痴迷,叹道:“真是我大辽第一城。”
韩德让仰望天空,湛蓝的天一碧如洗,他希望看到尽头,但他越往深处看,天空越幽邃,无穷无尽。任凭你多么富于想象,你也想象不到宇宙的一鳞半爪。无论你地位多么显赫,身世多么尊贵,你只是天下的一粒尘埃。他看了耶律贤一眼,觉得他跟他一样可怜,甚至更可怜。他想起了老庄,还想起了屈平和《天问》。喟然叹了一声。
“韩卿为何叹息。”
“不瞒皇上说,臣一直对一首诗感受不深,今天才略有感悟。”
“什么诗,念来听听。”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嗐,朕还以为是什么诗,让你感叹呢,原来是这首小孩都会唱的歌。”
“是的,这是一首很普通的诗,但它道出了民众的心声。草原多么辽阔,天地多么和谐,天地一派清明,人民富饶,生活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是幸福安详的。皇上,您就像那湛明的天一样,穹庐般地把草原上的人民保护起来,你的清明仁政,就是百姓的福气。”
耶律贤纵声大笑,说:“韩卿平时闷头闷脑,今天说出的话诗一样动听。”
萧绰坐在车内听见笑声,将头伸出窗外问:“皇上为何这么高兴?”
耶律贤笑道:“韩卿是个马屁精。”
萧绰说:“寡人只知道他老实,怎么会拍马屁?”
耶律贤便对韩德让说:“你去对皇后说。”
韩德让等萧绰过来,萧绰伸出半个头窗外,眼里充满热情。韩德让策马走在车边。她问:“你说什么把皇上逗乐了?”
“没什么,皇上要到南京去。”
“到南京去就那么乐?”
“我说我好可怜。”
“好可怜?”
“嗯。”
“为什么可怜?”
“不能做神仙,可怜。”
萧绰扑哧一笑说:“你想成神仙,神仙还想着下凡呢。”
祭罢祖陵,行毕再生礼,大宴宾客,送走各国使臣,已到五月初了。回到临潢府,堆积如山的奏章都等在那儿。幸好室昉都将其分门别类,并标明轻重缓急,因而批阅起来得心应手。不好的是,萧绰近来颇感不适,总打不起精神,强撑着帮耶律贤批阅奏章。耶律贤一直不喜欢文牍之事,看不到几本,就觉得头昏脑涨,将奏章一扔,跑出宫去。
萧绰自与韩德让好了之后,见了耶律贤便心生愧疚,因而,很少拘迫他,什么事都依着他,宁肯自己多吃点苦,而且耶律贤不在的时候,她的思想放得开,如草原上的风。这时,她甜蜜得像伏在花蕊上的蝴蝶,浑身都沾满了芬芳的花粉。
这天,耶律贤蹴鞠回来,见萧绰的脸涨得通红蹲在地上呕吐,雪雁端着一口铁盆也蹲在地上接萧绰的呕吐物。萧绰呕了半天,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雪雁扶着她坐在凳子上喘了半天气,才慢慢平静下来。
“皇后怎么了?”耶律贤焦急地问。
“不知道,想吐,吐不出来。”
“着凉了?吃了不好的东西?头疼不疼?”
萧绰一概摇头。
耶律贤急了,心想,这可是大毛病。忙传太医。太医名唤耶律敌鲁,此人常与韩匡嗣一起谈论医术,韩德让很敬佩他,便推荐给耶律贤。耶律敌鲁低头进入殿中,盯着皇后看了一会儿,又让皇后伸出手看了一会儿,既不切脉,又不问病因。最后,喜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喜了。”
耶律贤惊喜道:“什么,皇后有喜了?当真?”
“臣岂敢撒谎。”
耶律贤大喜,说:“莫不是真的神祖显灵。”
几夜不得入眠。
萧绰醉了,几日来她一直被幸福包围着。她开始幻想孩子的性别,长相,甚至长大成人后的魁梧的身躯,俊朗的面容,温和稳重的性格。总之,像他。唉,女人到这时,总爱把生命的年轮往前推行;而她想到爱情时,又把轮子往后滚去。
耶律贤宣布:从即日起,所有公事朕一人包揽,皇后大人静享孕子之乐。
还有比这更甜蜜的吗?然而,甜蜜的等待也是令人倍感煎熬的。耶律贤望着萧绰日渐变形的身体,看着她茶饭不思,恹恹不振样子,又很是心疼。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每天早早上朝,上完朝,就回到长春宫,静静地批阅奏折。只是在看奏折累了的时候,便悄悄地来到萧绰身边,问一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适?或者吃什么了?最后,免不了摸一下萧绰的隆起的肚皮,问:“怎么样?快了吧?”这时萧绰笑道:“早着呢?”
萧绰有时不免烦躁,看着耶律贤幸福的样子,她越觉得愧疚,当耶律贤伸手抚摸她的肚皮时候,她便显得格外不耐烦。耶律贤问她为什么。她生气地说孩子太小,不能随便抚摸。弄得耶律贤好尴尬。有时她把那只抚摸的手当成了另一只手,让她愉悦得发抖。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格外想他,想他们先前在一起的情形,想他们在南京的时光。
她想,如果能到南京去登高该多好啊!应该让皇上到南京捺钵去。可是,到八月了皇上还没有动静。
她问;“今年的秋捺钵,皇上准备去哪儿?”
“今年就不捺钵了。”
“为什么?”
“朕要呆在上京,好好陪着你。”
“哎哟,皇上臣妾待在这儿,闷都闷死了,臣妾想出去透透气儿。”
“皇后这身子如何能受颠沛之苦?”
“皇上放心好了,臣妾安安静静坐在车内,一路上,慢慢地走,游山玩水,有什么苦受。再说,我们契丹人马上来马上去,什么苦没吃过?”
“朕担心皇后肚子里的孩子。”
“皇上只记得你的孩子,哪管臣妾的心思?”萧绰说罢,扭头上了御榻,背对着耶律贤气咻咻地躺下。
耶律贤忙低声下气地哄她说:“哟,生气了,都是朕不是,好了好了,朕早想好了,我们到南京去,那是你的故乡,是不是?”
萧绰坐起来说:“还是皇上心疼臣妾,皇上放心臣妾保证给你生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那我们何时启程?”
“皇后稍安勿躁,等朕处理完手头的事,立即动身。”
“皇上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处理?”
“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天气还很炎热,等过了迎节,我们就动身。”
听耶律贤如此说,萧绰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每天看着耶律贤乐呵呵的,心想朝中一定没有什么大事,否则,耶律贤一定会征求她的想法的。
这日,耶律贤异常兴奋,看样子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萧绰问:“皇上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朝中有什么大喜事?”
耶律贤说:“朕终于回报他们一点了。”
萧绰笑问:“皇上回报谁了?”
耶律贤说:“朕的师傅达里迭,耶律楚,朕封他们为太保,朕的保姆回室押雅,朕赐给她奴隶三百人,牛二百头,羊一千只,录用她的儿子为挞马。朕总算心安了一些。”
萧绰说:“皇上知恩图报,固然值得称赞,但赏罚不能偏私,任人不能唯亲,法度不能黜废,皇上一国之君乱了法度,将来如何治理国家?”
耶律贤动容地说:“不是朕偏私,实在是他们对朕有恩,朕四岁时即遭察割之乱,父母遇害,朕保姆冒性命之险抚育朕,含辛茹苦,视朕若亲子。此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后来,朕又遇到几位好师傅,像父亲一样呵护朕教诲朕,这恩情朕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萧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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