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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原来黄泉已到夜晚。
我起身,欲出门,却愣了一愣。
原来那屋中已被长生打扫干净,桌上摆着铜镜,亦被擦的晶亮。
我持了镜,望着镜中自己,依旧青青脸色,瘦长脸,却难得的,面上带了一丝红晕。
自觉长生来了,日复一日,我越发好看起来。
十分自得,但是,此时,他在何处?
急急走出房间,却见楼下厅堂之中,长生伏于我那判桌前,已经熟睡。
我下楼,便听王小鹿小声唤我:“三七——长生睡了,你去休息,他替你送了一日的鬼。”
我不由惊讶。
“他如何会送的?”
王小鹿道:“我教他的,我也瞧了十数年,不过是有鬼来了,读了册。给碗汤喝,再丢到轮回井,日日如此,有甚么难。”
也是,千百年来,一个孟婆的工作,日日如此,没甚么难。
我便轻轻坐下来,趴在长生的对面。
于烛光中瞧他睡脸,细细端详,此时室内昏暗,瞧他与白日不同,额间一粒朱砂,熠熠生辉。
他此时沉浸黑甜梦乡,全无防备,一如稚儿,身上散发阵阵幽香,他睡了,香味沉郁些,更为诱惑,但我先不吃他,总要待他醒来,问一问,你在梦里,可否见到我?
人睡了,一双手也睡了,摊伏于桌上,手指修长白细。
不由伸手摸摸那指尖。
长生便睁开一双凤眼,瞧我。
他乍醒初晴,黑发散落一肩,眼睛半睁未睁,全不似白日那个长生。
声音也粘缠含糊:“这样瞧着我,算计烧还是蒸?”
一股香气向我袭来,我心里一跳,忙收回手。笑道:“多谢你替我值事。”
他笑笑,未答我,坐正身子,笼发整衣,变回白日那个他,端正清白,一尘不染。
取过身边的阳卷问我。
“我尝听闻,冥界有阴阳簿,记录人穷通寿夭,生死时辰是定数,但见这册上,只录其人生前所为,这是为何?”
我忙殷勤回答。“阴阳簿分为阴阳两卷,我这里是阳卷,只录人事;你说那本是阴卷,若被人盗走,勾了名字反出轮回,不是玩的。故藏在冥界深处,有鬼差守护,等闲不会示人。”
难得他问我,难得我竟知道。
看他颔首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受教。”
心中无比满足。
可他立即起身。
“今日耽搁太久,我得速速回去,不然叫师父发现我出体便糟了。”
我扑于他的身上,黏住不放。
“你明日早些来可好?”
他没推开我,不像赵吏,一定推开我。
他只低头瞧我:“为何要早些?可有缘故?”
声音也十分温柔,我把头在他胸口埋的更深些,趁机深吸一口气。
他笑道:“为何早些?你说呀?”
我便抬头瞧他:“也没什么缘故,只是我见你好看,闻得你香甜,便心里欢喜,你若早来一时,我便多欢喜一时……”
皆是我心中所想,恨不得一股脑都告诉他。
他推开我,还拧转了身子背对我。
“别说了……”
我马上闭嘴,不敢再说,惹恼了他,他明日不来了,如何是好。
半晌不答言,我见他的耳根又飞上红霞,生生待那红霞渐褪,许久,方答我一句:“我明日早些来便是了!”
说罢急急出门,告别都省了。
我十分困惑,向王小鹿求助。
“可是我口笨,说错些甚么了?”
王小鹿啐我一口。
“你哪里口笨,你撩汉可能着哩!”
我听不明白,只好不求甚解,转换话题。
“小鹿,你又学了新鲜小曲吗,唱来给我听听罢。”
王小鹿便依言唱道:“此时模样,算来似,秋天月,无一事,堪惆怅,须圆阙,满面蟾光如雪,照泪痕何似,两眉双结,晓楼钟动,执素手,移银烛,猥身泣,声哽咽,家私事,频付嘱,上马临行说,长相思,莫负少年时。”
那歌曲调悲切,反复冗长,我此时听着,却是满心欢喜。
长生答应我明日早些来。
我便坐于孟婆庄的门堪,瞧那黄泉夜色悠长,白昼迟迟不至。
等了一夜,王小鹿被我逼着唱了一夜。
喉咙嘶哑,几乎咳血。
待到人间的天亮了,再等一时间,黄泉的天方泛起渐渐红霞,渐次姹紫嫣红,人间花开成海,可是如此?人间的光照进黄泉,变成一个个光柱,八百里黄沙变作金沙,六百年来,我第一次觉得黄泉这样美。
我见到一道白影,劈开花海,御剑而来。
他轻轻落于我的面前,白衣黑发,一尘不染。
“今日,可早些么?”
万里花海,人间黄泉,唯你在此。
我叫王小鹿,曾是一介悍匪,于绿林之中,威风八面,令人闻风丧胆。
如今……如今,可以说是一个歌手。
如何落到今日的下场,仍忍不住,想骂一句:册那!
不想提了。
最怕遇到熟人。
我在这孟婆庄住了十几年,总有些故旧新鬼,来了孟婆庄。
瞧我。
啊哟!小鹿呀?是不是王小鹿呀!你哪能教人种盆里啦?夭寿哦!
册那!!!
虎落平阳被犬欺,被孟婆欺,可能,还要一直被欺下去。
孟婆三七,那个憨货,七窍不全,头壳坏掉的,十三点。
那憨货最近桃花开了,每日学着描眉画眼,还从女鬼身上讨了时新衣服换了,十分风骚。
公务也荒废,眼下,她勾兑的那小白脸正坐在桌前,与一鬼细细交谈。
那鬼捧着孟婆汤,一句话听不进去,眼睛止不住瞟向小白脸身边,满脸惊诧。
小白脸身边,孟婆三七,正把小白脸一支手指塞入口中,舔的起劲,啧啧做响,满面沉醉,只瞧着那小白脸一张脸。
小白脸泰然自若。
那鬼一看便是良家妇人,活至中年,从未见过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不想死后这样大开眼界,三观崩溃,将面前的孟婆汤一饮而尽,唯求速速了结。
小白脸名叫长生,是峨眉剑仙,害我老想问一声,你师父是灭绝么?
但是不是,我见过他师父,名叫陈拾,是个戏精老道。
他幼时便来过孟婆庄一遭,差点给三七吃了,如今卷土重来,她却不吃他了,全是见色起意。
人间男女情事,不过如此,见的多了。
可你不吃定他,他便吃定你。
毕竟和三七在一起十多年,冬日寒冷,她也为我制了毛护耳,我王小鹿,一介悍匪,受人之恩,必要报答。
其实,我知道那长生……
但他也为我洗过脸,我王小鹿,受人之恩……
册那。
如今,不想戳破这事,只好劝一劝三七。
我苦等数日,终于一日,长生走的早些。我见三七瞧着面前一碗鬼肉,拿筷子翻来覆去,将那碗肉戳成筛子,只不入口:“这样无味,实在无甚胃口。”
我忙道:“你已经数日未曾进食,这样下去十分不妙。”
瞧那十三点叹一口气。
“今日长生走的早——有点无聊。”
“他一日早走,你便这样失魂落魄,他哪日不来了,你如何是好?”
我趁热打铁,哪知十三点瞪起一双牛眼看我。
“不来了?那他下日总得来吧……”
我只得说明白些:“我劝你明白些,你这黄泉荒凉,人间有趣……也有许多女人……”
努力暗示。
三七歪头想了想,问我道:“什么意思?”
“我是说,若没有长生,你该如何过,还得如何过,反正他若再不来了,你可是钉死在这黄泉里,死不了,出不去。”
她便露出一副十分烦恼的样子:“你这样说,有十分道理,只是,那便如何是好?”
说罢一腔托付地瞧向我:“那我将他绑上?好不好?”
我决定闭上我的嘴,不再搭理她。
十三点!
听她愁眉苦脸地叹道:“若是阿娘在就好了……不过,这样愁苦的事,想想便十分难过,我也想不清楚,我先去睡一觉,横竖明日睁眼,长生便来了。”
说着又喜滋滋起来,哼着小曲上了楼。
我叹口气。
总有东窗事发那一天。
果然,没几天,东窗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