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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
偌大的重华宫一片寂静,往来的宫人们轻手轻脚,行动间衣角裙摆都不带起半点风声。凤寰阁里厚重的纱帐层层叠盖,透不进一丝光亮。
皇后盯着头顶的九华帐,一动不动。她这样睁着眼睛到天亮,一颗心翻滚着煎熬,半分睡意也没有。
自孙司记去求情那晚撞上了圣人,她就知道她和林云熙之间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利用昭阳殿万事不上心的惯例,生生给林云熙套上了一个谋害秀女的罪名。又费尽心思,把七八大姓氏族的秀女凑在一起。甚至顶着圣人冒犯圣人的后果,留着储秀宫那两个秀女,还废掉一个暗藏多年的孙司记,统统都是为了今天。
她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问罪!
不管有没有证据,在所有人眼里,林云熙就是那个指使尚宫局操纵选秀,又阴谋败露抵死不认的罪魁祸首。
皇后也不需要有十足的证据去指证。
只要那么多世家女听到了、看见了、心中升起那么几分怀疑,就足够了。氏族大姓最重颜面,何况他们的小辈女儿都要往宫中走那么一趟,无论是有心送进宫侍奉圣人,还是求个指婚或是落选嫁人,哪里能容忍宫中嫔妃染指选秀?
今日只是使人落选,日后会不会起了刻毒的心思,要了他们娇儿弱女的性命?
世家的娘子金贵,哪怕不用做联姻,嫁去门庭出众的夫家,也是给娘家添光,怎么能折损在后宫争斗这种污秽地方?
再则,林恒虽为大将军,受圣人信重,他立下的敌人也不少。林云熙又是宠妃,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路。只要露出破绽,还怕无人群起而攻之?
即便林云熙出身氏族,膝下诞有皇子,也逃不过被惩处的命运。
皇后不信林云熙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目的。
但是皇后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昭阳殿还是没有动作?不仅不去求圣人,连偷偷跟忠毅侯府传个信都没有。
是知道此时进退不得、多做多错,干脆按兵不动吗?
可昭阳殿偏偏在昨晚光明正大地宣召了尚宫局的人。
皇后翻来覆去地不安、猜疑。林云熙就一点都不怕吗?她不知道夜会裴、杜两位尚宫,只会让她的罪名更无可逃脱吗?
还是……林云熙认定了圣人不会罚她?
皇后心里泛起几分苦涩。
她和林云熙明里暗里对持了多次,林云熙对她恭恭敬敬,甚至从来不屑于做任何恶心她的小动作。
林云熙在她这里受到的挑拨、吃下的委屈,她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转头倒给圣人,圣人什么都补给她了。
圣人宠爱她、护着她,她就已经赢了。
赢得让皇后嫉恨。憎恶。
她侧过脸,听见殿外悉悉索索的动静声。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提热水的、准备洗漱的、开箱取衣服的宫人来来去去。还有提膳的、摆碗的,脚步匆匆。
皇后在帐子后头冷笑一声,就算林云熙靠着圣人,圣人难道真的能分毫都不疑心?顶着风口浪尖、人心向背一力保她?
她又怎么能叫昭阳殿逃过去?
如果这回不能一口气把昭阳殿按死,只怕下回就轮到圣人亲自出手了。
皇后绝不允许自己落到那个地步去。
不一会儿□□就在外面轻轻唤了两声,“娘娘,时辰到了。”
皇后嗯了一声,□□就领着宫人撩开帐子,服侍她更衣起身。洗漱后早膳摆上来,皇后一夜无眠,更没什么胃口,捡着清粥小菜吃了几口,才要放下筷子,就见许嬷嬷满头大汗步履匆匆进来。
皇后心里空荡荡地一缩,背后浮起一层薄汗,勉力维持着平淡道:“怎么了?走得这样急,可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皇后手上的大事如今只有一件,虽然心头不安,但还是提醒许嬷嬷,若是和昭阳殿无关,再要紧的事都往后挪一挪,以免乱了心神,倒叫她这翻算计白费。
许嬷嬷咚一记跪下来,哑着声道:“主子,储秀宫的……今儿一大早挪出去了。”
皇后微微一怔,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挪出去了?谁挪出去了?”
然后便是一阵发冷,连指尖都止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储秀宫……
储秀宫除了庄氏和惠氏,还有谁能让许嬷嬷这样失态?
许嬷嬷道:“储秀宫的掌事宫女说,庄氏天不亮就起了高热,惠氏昨晚上吃坏了肚子,人都虚脱了,脸上还起了疹子。生病的秀女是不能留在宫里的,宫门才开尚宫局就把两人都挪出去养病了。”
皇后陡然一凛,回过神来,“尚宫局?是尚宫局叫人挪出去的?”
许嬷嬷擦了擦汗,道:“是。老奴特意多问了一句,是裴、杜两位尚宫发的手令。”
皇后又惊又怒,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昨晚昭阳殿才宣召尚宫,今早那两个秀女便挪出宫去,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鬼都不会相信!
这等于把皇后费心布置毁的一干二净,要拿昭阳殿定罪,本就是因其“贿赂尚宫局、操纵选秀”,如今苦主没了,再高明的手段也套不住逃出圈的马。就算宫里有那么几句流言蜚语,又能成得了什么事?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得通红。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然而心底还维持着那么一丝清明。林云熙有什么不敢做的?
她要给昭阳殿定罪,尚宫局主理秀女大选,不免要受牵连。为求自保,干脆就帮着林云熙解决了两个秀女,来个釜底抽薪。林云熙领了这份情,哪怕日后皇后问罪,尚宫局也可去求昭阳殿。何必白白等着皇后给她们安个罪名?
皇后剑指杜尚宫,就是要把她和昭阳殿绑做一堆,顺势一并除去。可为什么裴尚宫也搅进这趟浑水里来?
正是有裴尚宫插手,储秀宫才什么话都不敢说,直接叫人把秀女挪出去了。光凭杜尚宫,还没那么大的脸面,无声无息地把人送出宫去。
皇后脸色刷得白了,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底发凉。
裴尚宫,那是圣人的人……
这一日她自己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强自镇定着去见嫔妃、秀女,勉力周旋几句客套话,竟连平日里三分功夫也不到。只看着昭阳殿的坐在她左手下,从主子到宫人从容不迫,笑意婉然,甚至她有什么做得不到位,也都不着痕迹给她补全了颜面。
偏偏越是这样,皇后越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无数个耳光一般,心头的怒火嫉恨越烧越旺,连三分笑意也维持不住。这场请安只得草草结束。
林云熙放缓了一步,转头向皇后道:“娘娘今儿可是身子不舒服?”
皇后勉强道:“多谢昭仪挂心,确实身上有些不痛快。略歇歇就好了。”
林云熙嫣然笑道:“您身子不爽,就该少操心些才是。若是日理万机,可不是要累坏了身体么?圣人说您忙着操持宫务,秀女一事便不必您费心了,妾身会替娘娘处置妥当。娘娘放心。”
皇后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果然是圣人……
如果不是圣人,昭阳殿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又怎么指使得动裴尚宫?
皇后几乎喘不过气来。圣人……圣人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飘忽无力道:“是么?圣人体恤,有劳昭仪了。”
皇后听见林云熙清脆地笑了一声,裣衽一礼,道:“妾身告退。”带着人轻轻巧巧得走了。
她再也支持不住,背后一软,缓缓瘫在高高端放于正位的凤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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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熙面带浅笑出了宫门,青菱在一侧扶着她,忍不住小声道:“主子何苦与她说破?叫皇后吃个哑巴亏,连血带牙咽下去才好。”
林云熙嗤笑一声,“你且看她的样子,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唯一个圣人最要紧。我若不说破,皇后就只会一心嫉恨我。如今叫她知道,圣人已经看穿了她的阴毒面目,她要是恨我,就等于是恨圣人,你说她会不会比摔个跟头更痛苦?”
青菱也跟着笑起来,“还是主子思虑周全。”
林云熙心情舒畅,皇后既然要算计她,难道还不许她打回去?还得打得痛了,才能叫皇后安生下来少动些歪脑筋。
林云熙上了肩舆一路慢行,上林苑里风光正好,海棠吐艳,佳木葱茏,紫藤疏影,木香丛生,浅黄、纯白的花瓣重重叠叠,馥郁芬芳。嫔妃宫女们都喜欢折来簪花,她也凑趣叫人折了两支回去插瓶。
临近太液池畔,碧绿成荫,郁郁繁茂。一树树槐花青碧苍翠,白瑛如玉无暇,清静淡雅。树下女子着水绿襦裙,发簪白玉,正与两个宫女一起亲自攀下花枝,采撷花朵。
林云熙侧目一看,那身影依稀有些熟悉。
那边的宫女看见肩舆,忙对那绿裙女子说了一句,三人便匆匆朝着肩舆裣衽行礼。
前头探路的内侍小跑着过来传话道:“主子,那边是恭芳仪。”
林云熙微微挑眉,示意抬着肩舆的内侍们过去,颔首对胡青青回了一礼,含笑道:“芳仪怎么一个人在外头?湖边风大,小心别着凉了。”
胡青青露出些许感激之色,低身一福道:“谢娘娘关怀。妾身会制成槐花饼和槐花糕,如今时气渐热,进些槐花正好能清肝泻火。娘娘若是喜欢,妾身做了给您送去。”
林云熙点头笑道:“你有心了。”
只是这份心不仅要用在她身上,得给需要看的人看见才行。
她已经对胡青青点明过一次,这回便只略微提了一句道:“圣人进来忙于政务,想必十分辛苦。”
胡青青微微有些迟疑,涨红了脸福一福道:“是。妾身本就打算奉于圣人,只是槐花低微,恐难登大雅之堂。”
林云熙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升起几分不耐,反问道:“你忠心侍奉,难道圣人还会不念旧情?”胡青青还欲开口,被她淡淡截断道:“我宫里还有琐事未了,不留芳仪说话了。”
转头吩咐青菱道:“走吧。”
青菱冲着胡青青微微一福,扬手招呼内侍起驾。
待肩舆在昭阳殿外停落,青菱方一面去扶林云熙下了肩舆,一面小声嘀咕了一句:“芳仪越发不懂规矩了,您提醒她是善心,她倒好,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林云熙笑着点了她一记,道:“说道规矩,胡氏是学得不好。可你在背后说人闲话,难道就成体统了?我说过,无关紧要的人,你守着礼待她也就是了。”
青菱不由轻轻拍了一下嘴巴,露出几分懊恼之色,忙道:“是。奴婢记住了。”
过了几天,果然听闻庆丰帝又重新对胡青青施以宠眷,大兴赏赐不说,更是连着三日恩宠召幸,风光无二。
这日午后林夫人得了空入宫来,闻得此事颇为感慨道:“论名分,她还是个罪臣之女,竟能有这般光景。虽说有你提点之功,只怕她心思也不浅。”又与林云熙说起当初胡为荣获罪前后,“胡氏之母有急智,能谋擅断,胡氏耳濡目染,你就算要用她,也要防着些,不能轻信。”
林云熙咯咯直笑,“阿娘可把我想成奇佐鬼才之流了,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小声与她耳语道:“宫里才貌双全之辈繁多,胡氏凭什么得宠?无外乎是圣心罢了。”朝着寿安宫那边努努嘴,轻笑道:“既有个慈和宽仁的祖母,也得有个恭谨孝顺的晚辈,才叫相得益彰。”
林夫人眼神一闪,并未刨根问底,只笑眯眯道:“我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你日子过得舒心,旁的都不要紧。”
转而问起她那日召见水师家眷的事,“你阿爹才和我说,户部钱银不足,圣人有意先召水师回京受封,再提玄武军。如今除了几位丞相和你爹知晓,都瞒着朝中上下,你怎么倒忽然请安定郡县过起生辰来了?”
林云熙恍然道:“难怪!阿娘,这事儿本就是圣人交代的,只私下吩咐说是请水师家眷来陪我说话。我原先还想不通,你这么一说我到明白了。圣人既有这个意思,冒然提起怕是不妥,总要先放点风声出去。”
林夫人道:“我倒不担心这个。朝中大事由得他们去忙,你爹到了如今的地位,加恩封赏都可有可无。只是这事儿该皇后来做,圣人怎的私下吩咐了你?”又叹气,“镇海侯旧部繁多,名下曲部、兵丁更不在少数。他致仕时遣散了大半便罢了,圣人提他任总督,你可知有多少旧部来投?拖家带口也要赶着效命。如今他们还受朝廷、受镇海侯遗命节制,安心打仗,一旦战事平定,镇海侯无男嗣可承袭官爵,这些曲部如何安置?阿娘怕有人要疑心你结交外臣、拉拢兵卒!”
林云熙默默无言,苦笑道:“阿娘担心的不无道理。可圣人开了口,叫我怎么拒绝?何况皇后娘娘那里……”她想了想,宫禁内的事不能和盘托出,含含糊糊道:“皇后近来办了几件糊涂事,圣人正烦着她,连平日都不愿见了。这才嘱咐我的。”
林夫人对此略有风闻,但不好明说,也跟着含混了过去。又怕女儿在后妃交锋中受委屈,叮嘱她道:“她若是敢为难你,打回去就是,咱们家里没什么撑不起的。”
林云熙心头一暖,含笑应了声是。心底却思忖着,她能应付的,就没有叫阿爹操心的道理。只笑吟吟道:“倘若水师真要回京,那三哥回不回来?我这里有时听圣人说起,都道三哥率军严密谨慎,颇有几分赞誉的意思。”
林夫人道:“三郎经了这一场,算是历练出来了。我这里倒收到好些家书,只是你在宫里,他不好给你送信。你若想看,来日我叫你爹给你送来。”
请林恒递东西,自然就是通过圣人、光明正大的意思了。
林云熙道:“好。他征战辛苦,这两年连生辰都是外头过的,我得先给他备礼才是。”
林夫人笑道:“你且看着,你送他多少,回头他必然双倍补给你。”
林云熙眉眼弯弯,“我才不要!阿娘你去跟他说,他要给,全给他外甥好了。”
两人笑作一团。
碧芷换了热茶上来,笑道:“主子,夫人,小皇子醒了。”
林云熙忙叫她把人抱来给林夫人看。
寿安才醒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小脸儿娇嫩红润。看见林夫人也不怕生,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盯了良久,大约还觉得眼熟,冲她露出一个笑影,就往林云熙怀里扑。
林云熙指着林夫人教他,“这是外祖母。你可以叫外婆、外祖母,叫姥姥也行。她是你阿娘的阿娘。”
林夫人就笑她,“皇子才这么小一点,哪里听得懂你说的。”
林云熙道:“谁说他不懂?您等着看,他虽年纪小,可心里明白着呢。”哄着叫他给林夫人抱抱,“你就是你外祖母看着生下来的,她照顾了你一个多月,还抱过你,送了你好多玩具。你记不记得她了啊?”
寿安高高兴兴得喊了一声,乖乖坐在林夫人怀里,嘴里说:“哇……阿娘阿娘!”
左边看看林云熙,右边看看林夫人,伸手指着林云熙那边道:“阿娘!”然后拍拍林夫人,“阿娘阿娘!”
重复了好几遍,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林云熙和林夫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林云熙又是欢喜又是骄傲,心里都被乖儿子的聪明才智填满了。林夫人更是笑得眼角都泛起细纹,“哎哎”应个不停。
天色渐晚,林云熙要留林夫人晚膳,“您多陪我一阵儿?圣人前两日还与我说,好久没见着您了。他今日说了要来用膳的。”
林夫人笑着推辞道:“你们两个好好的就是,多留我一个,你不觉得碍眼,我自己还嫌自己碍事儿呢。”临走前又小声与她道:“你在宫里万事小心。你外祖父给家里来了信,只说咱们几家没有给自家闺女添堵的,你安心就是。但其他几家就难说了。我在外头听了几句,这回除了杨家,崔氏、李氏等未必无意,还有萧氏,圣人冷落了四五年,若是萧氏肯低头,也难说圣人会不会为了安抚人心聘萧氏女子入宫……”
林云熙握着林夫人的手,笑意婉婉道:“阿娘别担心,圣人待我很好。”
林夫人微微一叹,到底没再说什么。
晚间庆丰帝来用晚膳,林云熙就忍不住跟他提了儿子。她还保留两分理智,没说寿安已经理解了所谓“阿娘的阿娘”,只说儿子仿佛还认得外祖母,把林夫人高兴坏了。
庆丰帝也笑,直说寿安聪慧,又道:“怎么姨母回去了?”
林云熙道:“我留了好几次,阿娘只说家中走不开。您也知道,妾身家里兄弟六个,就是一人生一个孙子,都能把阿娘忙坏了。”
庆丰帝听了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细细耳语道:“什么时候你也跟姨母一样忙?”
林云熙面红耳赤。
如是,转眼间便是四月中旬。
皇后不小心感染风寒,卧病未愈,选秀阅选之事便尽数托付于林云熙。林云熙虽未推辞,但多半事务也分给了尚宫局、殿中省去做,尤其以裴尚宫为首,只得闲时询问一二罢了。
裴尚宫办事素来谨慎,上上下下打点妥当,无一丝错漏,连庆丰帝都道:“朕瞧着竟比从前几回还要利落些,裴氏到底能干。”还一连三日恩赏了尚宫局上下办差的女官,一时间尚宫局扬眉吐气,风光无二。
这一年的殿选定在四月二十一日,林云熙早早安排尚宫局打扫出云意殿以待。趁着前几日空闲,杜尚宫还亲自携着秀女名册来了一趟,恭恭敬敬叩拜谢恩,笑道:“若无昭仪,奴婢只怕已是黄泉路上一冤魂了。”
林云熙摸不准她的意思,也就打着太极敷衍道:“尚宫客气。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尚宫不必记在心上。”
杜尚宫却是实打实来示好的。
她明哲保身那么多年,可上面有人要动她,任凭她再高的手腕,也只有认命的份。皇后如此,倘若日后还有其他位高权重的嫔妃看她不顺眼呢?她总还能做个十几二十年的,没道理现在就示弱而退,于其等待未来哪块璞玉,不如现在就低头投效。
昭仪出身世家、恩宠鼎盛、又有皇子傍身,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尤其昭仪和皇后势同水火,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如今虽胜负未分,但锦上添花哪里能比得上雪中送炭?
她跟裴尚宫送出去两个秀女,裴尚宫是圣人的人,皇后不敢动,她却不一样。得罪了皇后,她要么投靠皇后委曲求全,要么去找一棵同样枝繁叶茂的大树牢牢抱紧。
杜尚宫想赌一把。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来拜见,表明立场。
圣人不会把区区一个宫人看在眼里。她要投靠昭仪,最多也就是在尚宫局日常的行事上给几分方便而已,圣人宠爱昭仪,说不定还希望昭仪日子过得更舒服些。皇后摄于昭仪,等闲不会动她。
她若能安安稳稳保住自己的地位,真的忠心给昭仪办事又如何?
人总要往高处走的。
杜尚宫对林云熙的客套并不在意,要让昭仪信她用她,不是几句话就能行的,她要实实在在为昭仪做事,才能有进一步的可能。
她神色更恭谨了,自广袖中取出一本名册递上去,“奴婢无才无德,些许小事聊表心意,还请昭仪笑纳。”
林云熙翻了一看,竟是一本秀女名册。上头是本次殿选秀女的名字、家世、性格、容貌、才情等,连家里有几门亲戚、父兄是否得力都写得一清二楚。她也得过尚宫局、内侍监讨好而送上的名册,不过那些册子里只是按照出身容貌等草草分开抄写,绝没有这般清晰明了。
这样的心意,林云熙着实有些不想放手了。
就算她并不为秀女的容貌、才情烦扰,但有了这个,无论谁入选,她都能率先知晓底细。哪怕日后跳出一个绝世佳人来争宠,查清了性情家世,难道还不好对付?
林云熙捏着册子沉思。
她要不要接?杜尚宫又是为什么给她这本名册?她想借着这名册表明什么?难道单单是为了谢她?
亦或是是为了……投靠她?
可杜尚宫又为什么要投靠她?皇后虽有心要撤换她,但如今被圣人识破,短时间内绝不敢有任何动作,杜尚宫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干脆和裴尚宫一样投了圣人,为什么选她?
杜尚宫见林云熙久久不语,还以为她并不在意。也许是不缺得用的人,也许不愿意为了这点细枝末节接受她,不由振一振神情,言辞越发低婉恭顺,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昭仪要是不喜欢谁,她就让谁在殿选中见不着圣人。
杜尚宫年纪不大,白皙高挑,眉目清秀,笑起来显得温柔可亲,声音也柔和。说出来的话却阴渗渗的,“殿选的时候不是每个秀女都能面圣的。初夏宫道边种着花,偏殿里也奉着鲜花插瓶,有些秀女福气不够体质差,起了过敏症,或是用了茶水点心一时肠胃不好的,还有得了急症的,就直接挪出去。带病的人是不能见贵人的。再则,那些太紧张话都说不出来的、脸色发白冒汗的,未免御前失仪,内侍监在前头就拦下了。”
林云熙大开眼界,听得津津有味。她出身名门,无人敢对她动用此类阴毒的手段,固然对人心险恶有所涉猎,但从不知道这些细碎小节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
杜尚宫肯说,也是有心效命,才敢无所顾忌。只是说者无心,林云熙这个听的却生了十二分的意,单单秀女陛见就能生出这么多花样,六宫阴私,又有多少惊心动魄之处?若是稍有疏忽,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杜尚宫虽得力,林云熙却无心收拢她做心腹。
先不说尚宫局上下大半倚靠圣人,杜尚宫能有几分用还不好说,她如今跟裴尚宫给皇后吃了一记闷亏,裴尚宫有圣人庇佑皇后不敢轻动,可一旦转圜过来,皇后必然要拿杜尚宫开刀威慑六宫,以保全自己的威严和体面。
林云熙何必为了一个宫女去跟皇后硬碰硬?
只把杜尚宫的话当作件趣事说给庆丰帝听。庆丰帝倒不意外,想了想道:“她既有心效力,你用一用也无妨。她毕竟在宫中多年,若有什么意外,也能替你挡一挡。”话中意有所指。
林云熙微微一愣,也就应了一声,道:“都听圣人的。”
庆丰帝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笑道:“你倒是清闲,做个甩手掌柜,只等着朕来给你拿主意。”
林云熙嫣然一笑,明眸清澈间仿佛倒映了漫天星子,璀璨动人,“有圣人护着我,我还要担心什么呢?”
两人在碧波池畔漫步,清风徐徐,星斗满天。宫中有乐坊,漫漫丝竹之声从远方传来,若有若无,悠扬婉转。
庆丰帝的声调平平,在静谧的夜空下如同随风逐流的柳絮般飘忽不定,“朕欲封程氏为郡主,择日凤台选婿,宁昭以为如何?”
林云熙先是一惊,心头猛地一跳,随即含笑道:“才听圣人说要迎她入宫,怎地又改了主意?”
庆丰帝语气微微凝滞,略有些无奈道:“这原本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十分喜欢程氏,朕虽不缺人侍奉,但也不好轻易违拗她的意愿。只是她常纠缠于此,不是刻意遣了程氏来见朕,就是抱怨朕打算给程氏的位份低了,百般挑剔,朕实在厌烦。”
林云熙“噗嗤”一笑,“程家娘子淑丽端庄,又是太皇太后的晚辈,她老人家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爱的。程家忝为世家,程娘子又与圣人是表亲血缘,若您真的无心纳妃,封个郡主也不算辱没了她。”
庆丰帝微微沉吟,眉间颇有意动之色。他实在不想弄个不喜欢的女人在眼前杵着,若是娶进来能当个闲人养着也就罢了,可依照太皇太后的性子,他不给几分程氏宠爱只怕还要不安生。
被逼着纳人就算了,难道他还要被逼着宠幸程氏?
太皇太后又贪心不足。
容华婕妤嫌太低,昭媛昭容尚有不足,恨不得直接封妃。还要封号,挑挑拣拣个没完,祺祥福瑞不够喜气,只盼着把贵贤淑德的封号都给一个人凑齐了。
简直是白日发梦!
当初庆丰帝的生母顺仁太后也只是循例因子封妃,尚无封号以添荣光,如今一个无功无娠的女人,凭什么一步登天!
庆丰帝一连去了三四趟寿安宫,回回都要和太皇太后吵起来。他也觉得烦了,朝中忙得不可开交,他哪里有心思去对付程氏的事?只想打发了事。
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朕……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