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栊晴猴子似的窜进了屋子里,灌了几口水,道:“姐姐,告诉你个消息,前两天被我弹倒的那个丫鬟要被赶出去了,她这会子正跪在李砚云的屋子外头,吧嗒吧嗒的掉眼泪呢,还说了一大车子的话,什么无家可归求开恩之类的,不过李砚云瞧都没再瞧她一眼,说再不走,就叫小幺儿打出去。”
梅荨忖度道:“你去把侧王妃的那件衣裳交给她,让她去荣王府,侧王妃会收留她的。”
栊晴捧着衣裳一径去了。
李砚汐兴冲冲地跑了来,蜜似的笑道:“舅妈过两日要进宫,说要去向皇上提我跟荣王的亲事,你说,他会像对侧王妃那样对我好么?”
梅荨没敢迎接她的目光,她朝王妈妈望了一眼。
王妈妈没有同往常一般跟着进屋来叙话,只是安静地垂手立在廊檐下,眼神透过层层虚无,不知看向了何处。
梅荨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李砚汐并未察觉,仍笑嘻嘻地道:“到了那里,我就是王妃,肯定没有人会像姐姐那样拘着我了,嘿嘿……不过,姐姐这回可是破天荒了,她竟然同意我去外头玩,她说她不方便出门,让你陪我去呢。”
说着,就拉起梅荨急急忙忙往外头走去。
骨花竹丝马车在外头上好了辕,才拉到二门,李砚汐一行人蹬着马杌上了车,徐徐出了东南角门。
李砚汐透过银红纱窗朝外头瞧去,天色虽尚早,可大衢小巷里,已人烟埠盛,茶肆,酒楼,戏栏,说书馆子,生意担子……罗满了整条街,她瞧着乐了一路。
栊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亏你还是京城人,刚从娘胎里出来似得。”
李砚汐也不恼她,笑道:“我们先去哪里玩好呢?”
栊晴撇了撇嘴道:“坐在马车里有什么好玩的,腿长在自己身子上,下了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李砚汐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道:“荨姐姐,你送我的那枚鸡血石狻猊钮印可漂亮了,要不,咱们先去古玉斋吧。”
还不等梅荨开口,栊晴就抢道:“古玉斋里不是些瓶瓶罐罐,就是些破石头烂玻璃,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酒楼里吃新鲜菜去,眼下已快到四月了,有最鲜的鲥鱼,我们寻家最好的酒楼去吃酒糟葱桂鲥鱼吧。”
李砚汐瞥了她一眼,道:“鲥鱼那么多骨头,不好吃,你成日里在我们府上还吃不够么,这会子才刚过卯时,吃什么呀。”
栊晴忿忿地道:“你们家的东西忒难吃了,什么时候你到我们府上去,保管你吃的不想回来。”
两人正鸡一句鸭一句的说着,马车忽然猛地停了下来,几人还没省过神来,就听见小厮破口大骂的声音,接着又是马鞭抽肉与孩子的啼哭声。
栊晴最机灵,一个闪身就跳了出去。
李砚汐也不甘错过,跟着一块儿冲了出去。
梅荨掀开翠帘。
外头的小厮举着马鞭狠抽一个摔倒在地的七八岁小子,嘴里还粗鄙地骂着:“想死老子就成全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你冲撞的是哪家的马车,要是吓着里面的小姐,你十条命也不够偿的”,说话间,鞭子又落了四五下。
梅荨正要制止,一个年轻男子蓦地闪了出来,闪电般地从鞭下抢抱起那个孩子,落地的刹那还一把夺走了小厮手中的鞭子,甩在地上。
“叮铃”一声脆响,他的袖口落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华美匕首,从刀柄至刀鞘,七颗猫睛嵌成北斗状。
梅荨看到那把匕首,低下头,若有所思起来。
那男子看见匕首滑落,微窒了一下,他放下孩子,上前拾起匕首又放回袖里,冷然道:“对一个孩子,需要下这么重的手么?”
小厮啐了一口,盛气凌人地道:“你他娘的是谁呀,多管闲事,你知道老子是哪个府上的么,说出来吓尿你的裤子。”
男子冷笑道:“我正想认识一下,是哪家的奴才狗仗人势。”
小厮拇指翘上天,威风凛凛地道:“内阁首辅李大人,怎么样,还想认识么?”
男子冷哼了一声,充满神采的双眸中溢出几分厌恶,几分无奈,乃至几分自嘲,他没有再言语,携起孩子一径去了。
小厮似乎还不肯罢休,欲上前阻拦,却被栊晴与李砚汐同时喝住了,他这才悻悻地拾起马鞭,伺候她们二人上了车。
李砚汐笑道:“方才那人我认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湛。”
栊晴不屑道:“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见过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他也没穿飞鱼服,带绣春刀呀。”
李砚汐白了她一眼道:“你真笨,前些日子我随舅妈去宫中拜见皇上的时候,他就站在皇上的后面,我瞧的可清楚了。”
栊晴蓦地瞥见了外头的糖葫芦,未及停车就一咕噜跃了出去,李砚汐瞧着稀奇,也匆匆跟去了。
外头的小厮也想寻这个机会高乐去,他贼兮兮笑了笑,却半晌不见梅荨下车,他忍不住堆笑问道:“小姐,你不出外头耍耍?”
梅荨深知小厮之意,奈何自己生来四方难辨,左右不分,在梅府独自行走尚且抓耳挠腮,更何况是这陌生的地界,她干干笑了笑,硬着头皮下了马车,只能择一家就近的茶馆,边吃茶,边等他们。
李砚汐瞧着什么都新鲜,足足置了一马车的玩意儿才尽兴而归,几人回到府内时,已经日沉西山了。
栊晴一面往二门走去,一面扭头朝外书房里瞧,好奇地道:“你们家好生热闹呀,满屋子的人,是不是又要置酒席了,我瞅着你姐姐也在那里呢。”
李砚汐也扭头瞧了一眼,纳罕道:“不知道,府里也没人过生日了呀,姐姐跟父亲的都还早,母亲……”
说及此处,她的眸子黯了一下,随后又道:“管她呢,反正不用咱们操心,你只管敞开了肚皮吃就是了。”
入了二门,府内的丫鬟们听说二小姐拉了一车的稀奇玩意儿回来,都蜂拥在廊子上争着瞧,什么竹根雕的匜,着了画的石子,芦箬编的雀儿……都是些精美的物什。
李砚汐一时高兴,全都散给他们了。
晚饭后,李砚云带着两个总角小厮抬了一方百年古琴桌来到了畹兰居。
她吩咐小厮摆在了玛瑙如意式花几旁,待他们退出去后,才故作了个揖,笑道:“小人已经把百年琴桌给您送过来了,梅大小姐瞧着可满意?”
拟香笑道:“大小姐那天知道后,是一刻也没耽搁就派人寻去了,没曾想这稀罕物还真就在京城里头,也是梅小姐有福。”
李砚云灿笑道:“可不是么,就该是你梅大小姐的,我听人说,这东西天底下总共两方,怕是另一方就在你梅府吧。”
梅荨笑道:“云姐姐你想要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你一句话,就算是九重天上的王母也有人给你请下来。”
李砚云笑意淡去,叹了口气道:“荨妹妹,你来我府上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怕是汐儿那边的下人嘴不严,透漏了出去,方才这京中得了信儿的人都围在府中,全是些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脸软,不好一口回绝,磨了半日功夫,才说你染了风寒,打发他们去了。”
梅荨道:“不过是些附庸风雅之徒,不见也罢。”
李砚云笑道:“这自然是。前些日子家父无意间听了你的琴声,还询问着是谁呢,我只道是位广陵客中的好友,家父见是小儿女间的私谊,便没有多问,目下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倒是想见见你。”
梅荨点首道:“原该早去拜望世伯的。”
李砚云笑道:“这会子天还早,家父在书房,你且随我过去吧。”
梅荨随即同她一径去了。
转过一道紫檀木嵌珐琅的大理石屏门就到了正院,两边是厢房、盝顶耳房、穿山游廊,中间是水磨砖墁十字甬路,四角杂植着各色花木,有枣树、柿树、石榴、紫藤、牡丹、芍药……
外檐装饰更是华美精致,有冰裂纹的吊挂楣子,朱漆的坐凳栏杆,纱蓖子的支摘窗,透雕松鼠葡萄的隔扇门……
后头落在中轴线上的便是正房,有七楹修舎,皆轩峻壮丽,中央的那间,门楣上悬着金镶乌木的匾额,上头“延荣堂”三个金色大字却是御笔。
书房便是东边的首间耳房。
内里一水儿的水磨大理石面,临窗的是一方红漆嵌祁阳石面茨菇式香几,里头由一架多宝槅隔断成两间,从里面漫出的温黄光晕,映在最上头搁着的一只渔樵耕读粉彩磁宝月瓶上,分外晶莹。
里间一方竹黄包镶平头案,案上磊满书籍,一侧是六角素绢纱落地宫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华贵的饰物。
李舜已过了天命之年,却仍保持着年轻时候的风采,姿状明秀,颔下微须,身上那套半旧的缁色家常衣,笔挺的纤尘不染,些微花白的发上绾了根素梅玉簪。
他手执书卷,正立在灯旁细细阅览,窗外的月色泻在他的身上,如挺秀的松柏。
听见响声,他回过头来,见是女儿领着客人,脸部端严的线条方柔和了些。
拟香将李砚云推进书房后,便细声细气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