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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荨辞了荣王,一径上了骨花竹丝马车。
栊晴怀里抱着一坛子酒,也跟着上了车,她朝着酒坛口抽了抽鼻子,眨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道:“姐姐,你怎么向荣王要了一坛酒哇?”
梅荨绽颜笑道:“小晴,咱们在家的时候,你跟着我一块儿在后花园里打理过花卉,还记得姐姐跟你说过的‘花快意’与‘花折辱’么?”
栊晴点首道:“记得”,她掰着手指数道:“嗯……‘花快意’有明窗几净,古鼎,宋砚,松涛溪声,主人好事能诗,门僧解烹茶,座客工画花卉,深夜炉鸣,还有苏州人送酒。”
梅荨笑道:“你怀里的这坛酒就是苏州来的‘梨花春’,也叫‘晴雪’,琀姐姐那里的梨花开的正好,今日又是淡晴轻阳的天儿,我携了这坛酒去,跟她花间小酌一番,好久没有跟琀姐姐一起喝酒了,记得小的时候,我们时常背着乳娘与赵昕还有曾家姐姐一块儿偷酒喝。”
栊晴喜道:“那我也要喝。”
梅荨笑道:“这样的美事,当然少不了我们小晴了。”
“姐姐,我记得梨花春好像有一首很好听的诗,我不大记得了,你念给我听吧”,栊晴笑嘻嘻地道。
“难得你还记得,是香山居士的《杭州春望》。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栊晴喜孜孜地点首道:“就是这首,我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很好听,听了让人心里头舒服极了,姐姐,我们时候回家去呀,这会子家里头已经有朱樱、青梅、松花、谷芽饼了,还有啊,紫楝花也开了,就有最鲜美的鲥鱼了,夫人煮的酒糟葱桂鲥鱼最好吃”,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梅荨笑道:“你不喜欢京城么,我记得那会子要来的时候你可开心了。”
栊晴撅着嘴道:“虽然这里也挺好玩儿,可我觉得还是没有家里头好,而且我知道姐姐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开心。”
“那姐姐要是呆在这里,你愿意陪着我么”?梅荨问道。
栊晴点首道:“姐姐去哪里我都跟着。”
梅荨笑着摸了摸她圆圆的脑壳。
马车在沁春园门口停了下来。
栊晴掀开翠帘,抱着梨花春一跃而下,猴儿般窜进了门内,梅荨打点了一下车夫,也跟着进去了。
园子里冷清的很,除了几个小厮在忙着掌灯。
也许是前几日的风雨,园中的梨花落了许多。
舞青霓一身雪青色妆花褙子,伫立在二楼画阁的廊子上,朝梅荨粲然一笑,容色惊艳的连她手中紫竹骨香扇上的桃花也瞬间失去了颜色。
梅荨上了画阁,见栊晴早已经在乌木嵌瘿木三弯腿八仙桌旁端正的坐下了,她见到梅荨进来,嘻嘻一笑,立马抱着酒坛子揭开了盖儿。
舞青霓瞟了她一眼,一面坐到绣墩上,一面笑道:“还算你有些良心,知道拿酒来犒劳我,你梅荨的酒,不用尝也知道是最有味儿的。”
梅荨刚要开口,就见一个丫鬟跑了来,喘着气急道:“青霓姐,钱大公子来了,这会子已经进了园子了。”
舞青霓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她漫不经心地道:“来了就来了,你大惊小怪什么,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她扫了桌上的美酒一眼:“这钱通宝可真是赶巧了来,妹妹你在这儿坐着,等打发了他,我就过来跟你喝。”
梅荨道:“这钱通宝可是工部尚书的公子?”
“除了他还有谁,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她话音未落,雪青的背影便已在门外淡去。
隔了一盏茶的功夫,舞青霓也还未回,栊晴瞧着无趣,就出外头玩去了。
一个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丫鬟捧了茶盅上来,一面摆放,一面微笑道:“小姐,我们青霓姐在下头招呼钱公子,一时半会儿的上不来,她吩咐我给你上杯热茶,这是前些日子刚出的雨前龙井,一色儿的‘一枪一旗’,请小姐你品品。”
梅荨揭开盖儿,轻轻吹了吹如菊英落潭的香茗,啜了一口道:“清淡沁心,饮一口,便能蠲忧忿,荡昏寐,确实是好茶。”
丫鬟展颜笑道:“小姐慢喝,我下去了。”
说罢,便下了楼。
园子里虽还不甚热闹,但寻香客已陆续的来了一些,比起方才梅荨堪到的时候,已活色了许多。
舞青霓立在楼底一间锦绣旖旎的阁子里,娇笑道:“钱公子,园子里最好的姑娘已经给你叫了来,您高乐着,我还要出去招呼其他客人。”
钱通宝一身华服,斜倚在香榻上,就着美人手中的酒喝了一口,纨绔地笑道:“青霓啊,这个园子除了本公子以外,还有什么重要的客人需要你亲自招呼。”
舞青霓无奈的笑道:“我是这园子的执事,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不得我亲自出马,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园子供你们玩乐。”
钱通宝搂过身侧的美人,笑哼道:“事情也分轻重缓急,你都说了那些是鸡毛蒜皮的事儿,难道伺候本公子我连鸡毛蒜皮的事儿都算不上?”
舞青霓嫣笑道:“钱大公子来我的坊子,什么时候要我伺候过了,这些姑娘难道没有我这个徐娘好?青霓谢过钱大公子肯赏脸叙这么多话,我怎么能耽误您的良宵呢?”说着,转身就走。
钱通宝忽的从香榻上一跃而起,张臂拦住她的去路,愠道:“本公子让你伺候,是瞧得起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一语刚完,方才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丫鬟捧了茶盅进来,轻手轻脚的在紫檀木嵌玛瑙炕几上摆好了,方徐徐退下。
舞青霓还欲再说,钱通宝瞄了那丫鬟一眼,转怒为喜,拢臂抢笑道:“罢了罢了,你去吧,本公子也不难为你。”
舞青霓道了谢,又交代了几句,方出了阁子,她走到楼梯口,恰好看见一个穿葱绿色素云褙子的姑娘走下来,朝她笑吟吟的打了个招呼方离开。
舞青霓似想起了什么,忽的顿住脚步,冷媚的眼中闪过如电雪芒,又忙提起裙裾紧步上了画阁。
画阁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只剩下一坛揭了盖儿却还未动分毫的梨花春,在摇曳的火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
影子落在舞青霓的眸光中,仿佛夜的妖魔。
她旋即转身出了画阁,走到楼下,拉住一个正立在大门口迎来送往的貌美女子,走到旁侧,冷道:“墨葵,方才有一个穿葱绿色妆花褙子的丫鬟,容长脸,个子和你一般高,手里捧着茶盅,你可有见过?”
“葱绿色……容长脸……个子……”墨葵寻思了片刻,道:“是不是脸儿挺白,左边脸颊上还有几点雀斑的那个,不过她不是我们园子里的丫头,好像是随钱公子一块儿来的,青霓,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么?”
舞青霓脸色又沉了几分:“她这会子哪里去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宗稀罕事儿呢,钱公子来的时候带了一口大箱子,你不是也瞧见了么,后来你去招呼他,两个小厮便抬着大箱子上了画阁,没多久又抬了下来,好像还挺沉,我就上前打听了一句,可他们凶巴巴,要吃人似得,我见他们是钱公子的人,也就没敢再多问,只隔了一小会儿,你说的那个穿葱绿色衣裳的丫鬟也离开了”,墨葵道。
“她离开多久了?”
“她前脚刚出,你后脚就从钱公子那儿出来了呀。”
舞青霓双眸凝成霜雪:“哼,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人,他们是没见识过我舞青霓的手段”,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墨葵忙扯住的她的胳膊,惶恐道:“青霓,你这是要做什么,钱公子可是动不得的。”
舞青霓的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要是连这点事都摆不平,那我就白在这儿厮混了十年。”
她一甩胳膊,径直去了。
阁子里,钱通宝正酒酣耳热,忽闻小厮来报,说其父亲知道了他在花/楼里,正在家中大发雷霆。
钱通宝一听‘父亲’两字,登时有如五雷轰顶,浑身打了个激灵,如受了惊的兔子似得从美人怀里一跃而起,一面整理衣襟,一面仓惶地去了。
夜风有些微凉,拂过他酣热的身子,带起一层寒栗。
他上了青尼小轿,堪堪转过一条街,轿子就忽的一沉,接着便听到了恐怖的刀剑刺肉声,他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只手掐住脖子,一把揪了出来,拖到了僻静的巷子深处。
钱通宝吓得如软泥一般,抖抖索索的瘫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呀,我身上有银票,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黑衣人手中执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冷道:“梅荨在哪里?”
钱通宝愣了一下,觑着眼看着项上寒光冷冽的剑刃,磕磕巴巴地道:“在……在沂王府,不关我的事啊,都是沂王让我干的,真的不关我的……”
“嘶……”
项上溅出的殷红在清冷的月光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如一株盛放的曼珠沙华。
长剑入鞘,黑衣人且朝沂王府去了。
不远处的青尼小轿旁,一个伏在地上的小厮微动了一下带血指头。
借着夜色,黑衣人腾檐走壁,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便潜入了王府,她见东厢房紧闭着大门,外头还分两边站着四个小厮,她寻思着梅荨定在这里头,她旋即摸上房顶,揭开了皂瓦。
屋子里,灯火黯淡,一口樟木雕花大箱敞着口,弃置在火光映不到的阴影里。
仅隔了五步远的浮雕盘螭架子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女子,正是梅荨,沂王立在床沿一侧,眼中含着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本王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解梅荨衣襟上的玉色玲珑排扣。
黑衣人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腕上的一只金镯子在月光中闪过剑刃般的寒光。
长剑堪堪跃起,门突然“嘭”的一声,被一股大力推了开来。
沂王蓦地转身,惊怒的眸子里倒映出李砚云的模子后,方渐渐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