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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中心砌着一方石桌,白色的桌面漫过黄晕,上头还有许多细细的罅裂,是岁月剥蚀的痕迹。
中间搁着一坛酒。
坐在对面的两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了油光滑亮的酒坛子上。
荣王的眸光静的像此刻的夜晚,他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平静的坐在这里,那感觉就像遥远的重逢。
沉寂半晌后,荣王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荨看向烟波浩渺的湖面:“睡过了头,舞看不成了,就来了这里……听小汐说这里很美。”
荣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莹莹有波光闪烁,似沉浸在了美好的回忆中:“七月的时候最美。”
七月是苏珏的生辰,那是三秋桂子,十里荷香的时候。
赵昕,苏珏,苏琀还有曾诒就会划着小船穿梭在田田荷叶中,曾诒年纪最长,每次都是她站在船头充艄公,嘴里头还叨叨的念个没完,只叮嘱他们小心。
最不安分的就属苏珏,把脸贴在水面上,伸出馒头似得手去湖里头摸鱼,肥硕的锦鲤惊得一阵翻跃,甩的她满脸的水珠,她抹一把脸,又接着乐此不疲地去逗鱼。
“扑通”一声,苏珏一个跟头一径栽到了湖里,赵昕被溅起的水浪打了一身,等他反应过来,苏珏已经挣扎着没入了水里,赵昕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扑通”一声也跟着跳了下去,急的曾诒满头的汗。
苏琀则一把夺走了曾诒手上的长蒿,插到水里头高喊着让他们抓住蒿子。
苏珏忽的冒出圆圆的脑壳,提溜着喝了一肚子湖水的赵昕爬上小船,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赵昕的脸红的像只螃蟹。
逝去的东西往往不会随着岁月的远去而褪色,反而愈加沉淀,愈加明艳。
荣王的唇边绽开一抹笑痕,温润的像亭子上头挂着的那轮圆月。
只是笑靥还未到达他的眼底,便已枯萎,他执起桌上的酒坛,仰头吃了一口,酒水滑入腹中,冰冰凉凉的,像思念的味道。
他捧着酒坛的手,略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来,颓然道:“你的酒……不介意吧……”
不是不会难过,只是已经习惯。
梅荨云淡风轻地摇首:“王爷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荣王窒了一下,又吃了口酒,方缓缓转头盯紧她清瘦的脸儿,一字一句道:“我们一定见过,对不对?”
梅荨从他的目光中移开,淡淡道:“王爷是否听到了京中的议论,关于梅家和沂王的。”
荣王失落地垂下眼睑,又是半晌的沉默:“如果没有宫闱,没有皇位,没有累人的身份,我们是不是会成为知己。”
梅荨的辞气波澜不惊:“兵法有云,以曲为直,以患为利。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王爷定会选择相信我吧。”
荣王幽幽一笑:“我就知道我们一定见过。”说毕,又吃了口酒
“更深露重,王爷早些回去吧”,梅荨起身,转身就要离开。
“啪……”酒坛碎裂的同时,他一把抓住了梅荨冰凉的右臂。
一阵绞痛直入心骨,梅荨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恰好抓在了她“三关封穴”的地方。
荣王定定的看着她,似要将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看入骨髓,他眸光灼热:“你到底是谁?梅荨是谁?你认识小珏是不是?为什么你的眼睛里有她?为什么我觉得她离我很近,却又很远?”
梅荨面白如纸,疼的脸上冷汗淋漓,身子也微弓了起来。
荣王仿佛没有看到,方才无比殷切的眸子忽的一黯,双肩也跟着垮塌下来,他踉跄了几步,撑住石桌,自嘲般笑道:“小珏一直就在我身边,日日夜夜的陪伴着我,我还要去哪里寻呢……”
声音未落,他颀长的身躯已随着虚浮踉跄的步子淡在了长亭外。
梅荨回到李府,又昏迷了许多日子,迷糊中,好像听到栊晴在叫唤她,急得满头的汗说“姐姐你快点好起来呀,青霓姐姐被抓了”。
※※※※※
黑暗的牢房只在顶头开了一口小窗,刺眼的光线照射下来,可以看见里头无数漂浮的灰尘,四周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舞青霓穿着泛黄的囚服闲闲的斜倚在墙角里,铅华洗净,却洗不掉她与生俱来的的丽质。
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接着便是司狱谄笑的声音:“钱大人,您请。”
一双粉底皂靴落在铁栏下,舞青霓懒懒地抬眸朝上看去,一个五旬老头,穿着常服,灰败的瘦脸,高高的颧骨,凌厉的眉线。
早有狱卒过来开门,“哗啦啦”一阵铁锁声后,舞青霓被进来的两名狱卒架出去,五花大绑地捆在了邢柱上。
钱丰裕负着手踱步过去,紧瞪着她,牙缝中挤出冷风:“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舞青霓目空一笑道:“你儿子是谁啊?”
“你……”声音忽的拔高,钱丰裕指着她鼻子的手直抖:“刁妇,给我打,打到认为止。”
狱卒响亮一声应,扬起拇指粗的鞭子,梢尾笔直如射线,带着一声锐啸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鞭一条血痕。
司狱堆笑道:“钱大人,椅子给您搬过来了,您先坐着,慢慢的审,她搁不住几鞭,很快就会招的。”
钱丰裕一巴掌掴去,怒斥道:“我儿子都死了,我还有闲情逸致坐下来慢慢审?你亲自去给我打,给我去……”说着,朝他的屁股一脚踹了过去。
司狱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连滚带爬的去了,他一脚踹翻执鞭的狱卒,夺过鞭子,将满腹怒气都发泄在了舞青霓的身上。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司狱甩了甩打累的手,喝道:“拿凉水给我泼醒她。”
狱卒照言去了,隔了一会儿,他就提着一个木桶走向舞青霓,“哗哗”一阵水声,兜头打下。
舞青霓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她只感觉一股刺骨的冷,冷入了骨髓,身上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似得,连睁开眼皮也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上被鞭打过的地方渐渐疼痛起来,火辣辣的,好像蛇咬蚁嗜。
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钱丰裕已一把抓起她的乌发,怒道:“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儿子,是谁指使你的?说!”
舞青霓的回应依旧是那抹睥睨众生的笑。
钱丰裕气的七窍生烟,气急败坏地左顾右看,在瞄到后头烧得“比剥”作响的铁烙时,他目中凶光毕露,一径抄起通红的铁烙,举到她的脸颊边,大怒道:“说!是不是你杀死了我儿子。”
贴着脸颊的乌发被烫的焦黄,舞青霓能清晰的感觉到铁烙上地狱般的热度。
她漫不经心地笑道:“狗官,老娘挨得打比吃的饭还多,会怕你么?”
钱丰裕气的目眦尽裂,铁烙毫不犹豫的朝她脸上盖了过去。
他蓦地感觉周身一阵冷风拂过,随后手腕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劲儿大的让他感觉自己的腕骨就要被捏碎了,他怒目视去,眼前的人红襕蟒袍玉带,腰上一把绣春刀,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湛。
后头还有一人扶着乌纱帽,诚惶诚恐地跟着跑了进来,是顺天府尹袁耀宗。
钱丰裕敛了敛容道:“高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湛瞥了一眼遍体鳞伤的舞青霓,冷冽的目光中泛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沉着脸,质问道:“钱大人,你怎么能动用私刑。”
钱丰裕虽然官居一品,可锦衣卫他也着实不敢招惹,他忍着怒气道:“是你们锦衣卫的人传出消息说是沁春园的舞青霓杀了我儿子钱通宝,再说了,此地是大牢,你怎么能说我是动用私刑。”
“锦衣卫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钱大人你这又是凭的什么抓人”?高湛冷冷地道。
钱丰裕甩开他的手,哂笑道:“真凭实据?你们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凭过真凭实据?你要说证据,我府里的小厮就是人证,物证么,只要派人去沁春园搜上一搜,自然少不了。”
钱通宝被人杀害,钱丰裕自然不会轻易罢休,如果与他争执,事情闹大了反而对舞青霓不利,眼下只有用缓兵之计,先将她安置到自己的地界以为权宜,高湛冷哼道:“钱大人你在牢中动用私刑,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恐怕会影响你的官声吧,而且这宗案子一直是由我们锦衣卫在调查,钱大人你就不要插手了。”
袁耀宗是两头也得罪不起,不过他能在天子脚下做这许多年的府尹,也是有看家本领的——和稀泥,眼下想要保住官位,就要赶紧将这块烫手山芋请走,他两边作揖,赔笑道:“钱大人,下官觉得高大人说的句句在理,只有进了诏狱,这刁妇方会招供。”
刁妇?高湛冷瞪了袁耀宗一眼。
袁耀宗被瞪的莫名其妙,后脊上的冷汗却没少冒。
钱丰裕是知晓高湛与李首辅和沂王的交情,他默了片刻,方拱手道:“那就有劳高大人了,告辞”,说毕,一径去了。
袁耀宗忙吩咐狱卒押着舞青霓去往诏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