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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包竹黄书案上平展着一幅墨马图,画上的两匹枣红大马,丰神俊逸,马身上无金鞍银镫,强骨不羁,画中虽只有两匹,却自呈一股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势,是写意画中似亦不似的上佳之作。
荣王盯着这幅画已经整整看了一个上午了,他坐在案前,纹丝不动,眼珠子一错不错,似在看画,又似透过画看向了千寻虚无处。
侧王妃在院中已经徘徊了数十遍。
早上荣王下朝的时候,她正在后花园里侍弄花卉,看着时辰过去,还不见荣王过来,她觉着有些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后花园寻她,她担心荣王出事,便带着宿月往上房赶,可刚进正院,就被荣王的贴身侍从挡住了,说荣王有吩咐,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
侧王妃一时摸不准脉。
若说是在朝上受了气,以他的性子是不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生闷气的,而是会跟往常一样,跟她吐尽满腹不平,若说是被皇后训斥,那他就会跟她商量怎么哄母后开心,说什么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早上。
她担心之余,还询问了荣王的贴身侍从,问他荣王下朝时可有不悦,下朝后是否去了其他地方等等,每一个细节都问的十分清楚,似乎他的每一分表情都会牵动她的喜怒哀乐。
侍从告诉她,荣王下朝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而且给皇后请过安后似乎兴致更佳,说要去古玉斋给皇后买一件礼物,可到了那里他却无意间从一个少年手里看见一幅墨马图,王爷甚是喜爱,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下来,那少年磨不过,只好卖了,荣王买了画就一径回了府,然后吩咐他挡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屋打扰。
已过了午中,荣王依旧没有出来。
侧王妃顿了顿身子,朝侍从行去:“王爷在里头待了这么久,我怕会出事,我进去瞧瞧,若是荣王怪罪,我会替你担着的。”
那侍从见荣王许久没有动静,心志早就动摇,如今听侧王妃如此说,忙闪开身,请她进去了。
侧王妃挑开湘帘,见荣王钉子般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案面,着了魔似得,她紧步走过去,仔细瞅了瞅案上的画,眉间一跳,不由道:“王爷,这是你方才从古玉斋买回来的画么?”
荣王眼珠动了动,仍盯着画看:“你都知道了?”
“这墨马图是出自王爷之手吧”,侧王妃凑近去,又仔细看了一遍,“怎么会落到古玉斋而王爷却不自知呢?难道是府中有人偷偷将王爷的画……”
“你说什么?”荣王倏地起身,敛容截道,“再说一遍。”
侧王妃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正色的跟自己说话,像是判官在审问一般,她不由一阵惊惶,以为自己方才说错了话,逐字逐句想了一遍,仍不知错在哪里,只好伫立在原地垂眸不语。
荣王提步过去,用力抓住她的香肩,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侧王妃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他捏碎,她忍着痛,低低地道:“是、是府中的人偷偷……”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荣王冷冷截道。
“王爷的画……怎么会落到……古玉斋的?”侧王妃小心翼翼的说着。
“你也觉得这幅画是出自我之手?”荣王紧盯着她的剪瞳,语气带着一种凌厉,迫使眼前的人不得不说实话。
“是……”侧王妃点首,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脸上,观察着他的表情,“王爷,你怎么了,怎么会有此一问,这画难道……不是你画的?”
荣王的手无力的从她肩上滑落,好像瞬间被人抽走了力气般,他扶着书案重新坐到了玫瑰椅上,呆木半晌,又抬眸看看眼前的枕边人,眼中复杂,似质疑,似不信,似痛心疾首,似手足无措。
侧王妃与他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荣王于她,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是何意。
她的心忽的收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会崩裂。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他的表情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经知道些什么了么?难道他真的怀疑自己不是小珏了?
保守了两年的秘密和刻入心骨的感情,是否会在下一刻,在他的只言片语里全部撕碎,撕得鲜血淋漓?
这一日终于还是会来吧,曾经幻想与他白首偕老,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造的梦,自己给自己织的网,束缚其中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这样也好,心头的巨石总算可以落地了,只是不知自己是否扛得住,是否经得住这样的粉身碎骨?他又扛得住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空气都已凝固,荣王从她似愧似悔,似痛似无助的泪珠中更坚信了自己内心的判断,原本只是闪过的一个念头,只是不经意的询问,却被她无言的肯定。
她为什么不掩饰的好一些,哪怕是反问一句,撒个娇,也比这样无声的承认来的强。
荣王缓缓垂下眼睫,目光又落到了画上,他的双手已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指尖深深的掐到了肉里,仿佛只有用这份痛才能镇住心头那种四分五裂的痛楚感。
整个上房就这样一直沉寂下去,西沉的阳光斜照进来,却融解不了满屋子的冰冷寒霜。
外头的侍女小厮都伸着脖子往里头看,叽叽喳喳小声私语起来。
这种状况在荣王府还是头一回出现,荣王与侧王妃在别人眼中就是恩爱夫妻的典范,人家小两口都是吵吵闹闹,床头吵架床尾和的过日子,而他们俩却从未红过脸,每日都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如今这一日的沉默,似是比人家千日的吵闹加在一起还要严重。
几个年纪稍大的丫头不禁摇头叹息,嘴里低低的说着什么“难怪老一辈的人都说吵吵闹闹的夫妻才过的长久”之类的话。
院子里的下人正交头接耳的厉害,忽的隔扇一阵响,院中登时安静下来,他们全都垂手低眉,只瞧见一双粉底朝靴大步流星的走过,而上房里却久久没有响动,直到半个多时辰后刘言召从学堂回来进屋子寻姐姐,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些。
荣王出了府门,在街市上漫无目的走着,像一缕游魂,大街上很热闹,车水马龙,笑语盈盈,可人群投给他的却只有孤独。
他整整寻找了七年,每一夜他的小珏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每一次梦回都会唤起他那颗曾经动过的心。
那样苦涩的思念与抓不住的无力感已经透入骨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以为心上的这道血痕再也不会愈合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小珏找到了,他喜极而泣,感谢苍天对他的厚爱,他打算用一生的时间来守护他的挚爱。
如今,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那个不是真的小珏,已然结痂的血痕却再一次被撕裂。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觉得七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切,即使现在的她与之前的小珏截然不同,他也欣然接受。
可是她却真的不是小珏,那小珏又在哪里?
天涯海角,杳然无芳踪。
他颓然跌坐在路边台矶上,抬眸却看见了隐没在黑夜里的荷殿风回。
荷殿风回,昭市街……这些零碎的记忆拼凑在一起,让他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梅荨。
她会是小珏么?
梅荨还不知道荣王府发生的一切,她正和栊晴、刘小挚他们一齐用着香甜可口的晚饭,李砚汐已经被接回家了,栊晴开心的多吃了两碗。
刘小挚是特意从古玉斋赶回来吃他娘亲烧的饭的,他夹了一片笋塞进口里:“荨姐姐,今儿我去看小汐,她送了一幅画给我,说是你画的,我就顺手带进了爹的铺子里,可没曾想荣王也在那里,他看见你的画就跟看见金山银山一样,眼睛瞪得比栊晴还的要大,说不管怎么样都要买到手,这是小汐送给我的,又是姐姐你的墨宝,我实在舍不得,可是他是荣王,我不好回绝,只好忍痛割爱卖给他了。”
梅荨执着双箸的手顿了一下:“你有没有告诉他那墨马图是出自我的手?”
“当然没有”,刘小挚觉得这问题有点侮辱他的智商,声音加大了几分,“荨姐姐你要惩奸除恶,我都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吐露的,而且我爹也警告了我不下十回,凡是跟姐姐有关的,我都会守口如瓶。”
“前日吃了些酒,兴致起来,就作了这幅画,小汐看见了便开口问我要,我就送给她了,没想到却到了荣王手里”,梅荨放下碗箸,敛容道,“以后不管谁问,都不要说这幅墨马图是我画的,小挚,荣王要是问起你来,你就说无意间在字画摊上买到的,他若是再问字画摊在哪里,你就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明白了么?”
刘小挚不明白为何一幅画会出纰漏,但看荨姐姐冷若寒霜,也只得点首答允,他思忖了片刻:“那小汐那边要不要我去打声招呼?”
“不用,只要你不说这幅画是小汐给你的,他自然不会去问她,而且他跟李府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不用画蛇添足了。”
栊晴撇撇嘴:“他就是找理由想再去看李砚汐。”
“不要乱说”,刘小挚拍了她的后脑勺一下,“比起荨姐姐的大事,我怎么会只顾儿女情长。”
栊晴正要回击,就听见小厮来报,说荣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