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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迎春把所有人都埋怨一遍,最终发觉,最该埋怨之人却是自己。
可是,自己为何这样懦弱无能?
一时间,迎春泪水潸然而下,痴痴回想,自己懦弱的根源,似乎是从生母嫡母相继辞世就开始了。
迎春闭闭眼睛,记得自己四岁之前是有所依仗的,生身姨娘受宠,嫡母也是好看待,服侍人等不敢轻忽自己,至少表面是这样。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可有可无,奴才也敢公然作践了?
迎春细细揣摩忆起,似乎是自己生身姨娘去世。继母进门后一番新旧更替,家下人等对自己漠视就更加有恃无恐了。
想起两位母亲,迎春泪水不断线,她嫡母生身母前后半年相继去世,惨难而死。
迎春约莫记得,嫡母去世后,姨娘很是风光一阵,俨然大房当家主母,只可惜天不假年,姨娘没等到生下儿子被扶正,就含恨去了,落下一个足月死胎儿子。
姨娘想儿子盼儿子,结果却因为有了儿子母子俱丧命。
迎春虽小,却不止一次听人说,姨娘这是遭了报应了。
浑浑噩噩的迎春此刻忽然想通透了,正是嫡母去世,姨娘兴起时,一贯待自己不错的亲兄贾琏,再看自己的目光,便有了寒意。
迎春那时候懵懂,如今仔细品味,顿时惊心,难不成,嫡母死的蹊跷?或是嫡母之死与生母姨娘有甚牵连?
重生的迎春对孙绍祖那些通房姨娘深恶痛绝,而她的生母正是姨娘中的楚翘。
迎春忽然悟了。
以自己姨娘那样的排场风光,纵然她没对嫡母下手,嫡母惨难之死,贾琏也有理由憎恨自己与姨娘。冷淡自己,漠视自己,也就理所当然了。
更何况自己那时年幼无知,只是享受兄长照应,并未真正关心过失母的兄长,自己受宠的姨娘更不消说,不挑唆父亲殴打兄长已经很不错了,悉心照料是想也别想了。
兄长贾琏后来得势,没有迁怒自己,上赶着害自己,已经可谓品德高雅了。
迎春忽然惊醒,自己之前对兄长贾琏怨恨多么滑稽无聊,谁也不欠谁,兄长对自己是爱无凭据恨有因啊!
迎春在这种患得患失中送走了酷夏迎来了寒冬。转眼间,便到了腊月除夕夜,万民同庆共欢笑的日子,属虎的迎春生在这一日,可谓惨兮兮:百草凋零天寒地冻,她真正就是落在平阳被恶犬欺凌的病猫虎。
这一日迎春出生,注定不会被人记起,人们有更为重要事情要做,他们要开祠堂祭祖,要进宫谢恩朝圣,要与亲贵间往来,要吃年饭,要互相奉承,要穿新衣,发红利,要吃酒听戏耍乐放鞭炮,要辞旧岁迎新春呢,哪有空闲理会自己这个赔钱庶女!
迎春落地在大年三十除夕夜,这也是迎春前生从未有人替她做过生日的道理,不管家里家外,大家各种忙乱不堪,谁有这个闲情逸致,理一理她这个无娘的孩儿呢!
谁知重生后第一个生日,迎春却在生日这天看见一丝光亮。
却说这日迎春左不过无事,憨吃酣睡,却在睡梦中被奶娘摇醒,手忙脚乱一番收拾,抱到嫡母房中。
迎春沉静的观察嫡母,不知她大年夜要见自己所为何事。
嫡母张氏竟然记得迎春生日,虽然没有安排抓周仪式,没有酒宴,没有宾客,只是赏赐迎春一个赤金璎珞金项圈,迎春已经受宠若惊。不曾想,嫡母竟然吩咐小厨房在百忙中替迎春煮了一碗长寿面,并且笑盈盈亲自喂食迎春,这让迎春瞬即那热泪盈眶!
十岁嫡兄贾琏,虽然笨手笨脚,也亲手喂了迎春几筷子,虽然迎春只能象征性吃了寸长那么几小段,迎春的心却犹如春日里出土的嫩芽鲜活了。
这是迎春记事后从未有过之事,十几年闺秀生涯,别说姐妹,哪怕是老祖宗,也没谁想起过给她煮上一碗长寿面。
喜悦让迎春眸子一时灿若星辰,泪水瞬间盈满眼眶,这一次,迎春没有嚎啕大哭,而是颤抖着,喜滋滋,娇怯怯,糍糯糯的叫了一声:“娘亲!”
迎春之前从未说过一字半句,哪怕含糊其辞也没有过。今日却响亮明晰的叫了一声自己嫡母娘亲。
不说丫头仆妇忙着奉承,就是贾琏母子也十分讶异。张氏惊喜伸手将迎春搂在怀里,摩挲着迎春粉嫩脸颊:“二丫头,你是叫娘亲么?再叫一声可好?”
迎春张开手臂紧紧抓住嫡母温暖柔软手指,黑亮的眼眸喜盈盈瞧着嫡母,明明确确再叫一声:“娘亲!”
张氏闻听喜之不尽,忙着答应一声:“哎,哎!张福家里,快把姑娘长命金锁拿来。”
媳妇子笑盈盈递上长命锁:“姑娘跟太太真亲啊!”
张氏眉开眼笑金锁片,亲手将刻着富贵吉祥的金锁片挂在迎春脖子上:“来,我们挂上长命锁,从此长命百岁,富贵延年咯!”
迎春一双黑眸笑眯眯看着嫡母又看看嫡兄贾琏,心中喜滋滋:原来哥哥小时候比宝玉还好看呢!
贾琏见妹妹粉嘟嘟,一双眼睛亮晶晶冲着自己笑,心头一郑骸澳锴祝业慕帕迨至逡哺妹冒伞!
贾琏奶娘赵妈有些舍不得:“这是哥儿小时候随身之物,留着是个念想。”
张氏却笑着点头:“哥儿是男儿汉,不比丫头,他自己的事情有他自己决定。”
赵妈妈只得将东西找出来递给贾琏,贾琏熟练戴在迎春手上脚上。迎春打眼一瞧,原来是赤金铃铛,怪不得赵妈妈不舍得,不说情谊,金子也值钱呢,这拢共怕有几两金了。
可是比这金子更珍贵之处,是迎春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兄长贾琏曾经是喜欢自己的,自己原来也有人疼爱。这让迎春倍感温馨,对未来有了一份希望。
她仰头看这贾琏,微微一笑,叫道:“二哥哥。”随即羞赫万分,原来她舌头不大灵便,竟然犹如湘云一般喊成了‘爱哥哥。’
贾琏却高兴了不得:“娘啊娘,你瞧妹妹好可爱,好聪明啊,她竟然说爱我呢!”
张氏闻言抿嘴直乐,宠溺捏捏迎春脸颊,又捏捏贾琏:“嗯,就你美,你妹妹想是喊得二哥哥,大舌头了。”
迎春一双明眸含着羞涩,盈盈笑着,冲着嫡母直点头。
张氏笑嘻嘻点点迎春小鼻尖儿:“瞧这个丫头,她倒精怪,这点子倒会害羞呢。”
却说他母子们三人正高兴,迎春忽然皱皱鼻子,一股浓郁香气直冲鼻子,不由‘阿嚏’一声打一个大大喷嚏。
张氏抬头一看,原来是贾赦带着一群小老婆来了,长在贾赦身上,一身洋红绣金衫子的女子,正是迎春生母郑姨娘。
张氏脸色有一瞬间暗淡,洋红色在夜晚看起来跟张氏身上大红衫子一般无二,这可是迫不及待啊。自己不过小病小灾还没死呢,这位就作上了。不过这张氏出身书香门第,瞬间脸色如常,笑微微将迎春递出去,起身迎接贾赦。
不料迎春却犯了倔,小手死死攒着嫡母衣襟不撒手,虽然力不大,却是黑眸晶晶看着嫡母,把自己意思表达的甚是明确:她不要离开嫡母,她喜欢嫡母。
张氏见迎春这样依恋自己,心头甚喜,面上漾起恬淡笑意儿,遂抱着迎春起身笑道:“老爷这会怎的倒先来了?妾身正准备去书房请老爷,一起到老太太跟前磕头守岁呢!”
郑姨娘原本就是故意穿着洋红衫子招摇过世挑衅来的,目的就是要惹是生非,只要张氏被激怒了,她就好借机生事,把事情闹大,让老太太大老爷以为张氏不贤惠不周全,从而厌恶张氏,自己也就可以借着姨母家权势上位,不料想张氏不接招,还抱着自己女儿充贤惠,不由气恼,却不动声色,抢着在贾赦之前一声笑:“知道太太忙碌顾不上,妾身左不过无事,就替太太走了一遭儿。”
贾赦听着爱妾娇声俏语,搂着柔软,闻着馨香,十分受用小老婆殷勤:“是啊,倒是你忙些什么?害我一等再等不见影?”
张氏几个陪房,赵妈妈乃至贾琏闻听此言,各自脸上都有不忿,就是迎春也是心中愤愤,虽是自己姨娘,哪能这般与正妻争锋呢,太嚣张了啊。
气愤愤的迎春似乎看见孙府那些狐媚子争相作践自己,只觉得气恼不休,抓的嫡母越发紧了。心里也越发哀痛:“怪不得自己那般凄惨无人理会,却原来是姨娘给自己栽刺,母债女还呢。”
唯有张氏脸色恬静:“妾身记着今日迎丫头生辰,她虽是自己不醒事,我做母亲却不好忘记了,替她做了碗长寿面吃,原要早些过去的,不想一高兴把时间忘了,耽搁了。老爷您不知道,迎丫头有多聪明,竟然开口叫人喊我娘呢,二哥哥也会喊了!”
贾赦现下正是二十七八浪荡岁月,成日游走花丛,不眠不休,食髓知味。恨不得阅尽天下女色,尝遍天下百花,将将又受用郑贵姨娘一回,正是全身慵懒,骨头轻飘,哪有心情顾忌庶女生辰小事,不过见嫡妻善待庶女,甚为得意自己后院祥和。这一得意,倒也提起精神来凑趣儿咧咧笑,权当一笑:“哦,这倒新鲜啊,从未听过她出声气儿,还担心她说话有碍,不想倒先叫上你了,可见你们娘儿们有缘分。”
张氏遂让迎春叫贾赦一声,熟料迎春泥人也有土性,她恨死这个贪财好色,将自己推入火坑的爹爹,低头敛眉,抿死了嘴巴,任凭嫡母如何哄骗,就是不开口叫声爹爹。
张氏连连拍哄:“二丫头,别怕,来,叫声爹爹!”
不料迎春来来去去就一句:“娘亲!”
张氏看着贾赦脸色讪讪:“这丫头怎了?刚才叫二哥哥挺好呢。”
贾赦反倒安慰张氏:“算了,以后慢慢教吧,想是与我这个爹爹见面少的缘故,她既喜欢你,你以后就多看顾她些。”
张氏福身答应了,夫妻一来一往说着家常,眉眼含笑,倒似一对恩爱夫妻。
郑姨娘见了,暗暗咬牙,心里老大不受用,你倒乖巧,拿我的女儿标榜贤惠。
一时兴起,偏要争锋,满脸堆笑伸手来接迎春:“迎丫头,来姨娘这里。”
迎春看一眼姨娘,一来着实恼怒姨娘轻狂劲儿,二来她今后生活要靠嫡母弟兄,再者不是她光顾着打扮狐媚,自己因何再受二遍罪?遂不哼不哈,装聋作哑,不予理睬,反是怯怯的低头,往张氏怀里拱了拱,将自己脸蛋藏起来。
贾琏也是坏东西,似乎故意要出郑贵姨娘丑,他倒伸手来接迎春:“二妹,我们去瞧老祖宗可好?”
郑姨娘嘴角露出嘲讽来,心道,我做娘也接不来,你个臭屁小子倒会讨好老子,母子一对坏东西,倒会取巧。
却不料她这里尚未骂完人,迎春闻兄长之言,竟然嫣然一笑,小肥手直招招:“爱哥哥,抱抱。”
贾赦讶然不已。
郑姨娘却是气歪了鼻子:这个白眼狼,也会踩低捧高呢!
郑姨娘真没骂错,迎春这一世虽不准备踩低,为了生存,她势必要极力捧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