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 29 章

香溪河畔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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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节过, 贾府廊上红灯尚且熠熠生辉, 元春便闻鸡起身,抛却旬日里花红柳绿装扮,跟许多京都闺秀一样, 还上一身青色细布棉袍子,内衣贴身荷包里则揣着大大小小不同面值银票拢共五千两, 经由教养嬷嬷最后一次审视,洒泪辞别祖母父母众姐妹, 有贾珠亲自驾车, 将她送入了选秀洪流之中。

    且别误会贾府着大手笔,这五千银子只有五百属于贾府公中列支,其余数目来自四面八方。其中, 王氏给女儿私房银子一千两;贾母心疼孙女, 塞了私房银子一千两。王家两位舅母大人抹着泪水,一人塞了她五百两。

    再有东府贾敬, 大房张氏各拿了五百银子给侄女庄腰子。张氏除了给银子, 又把自己妆奁中来自江南地面式样新奇的珠钗发簪之类小首饰收拾了一匣子,让迎春出面做人情送与大姐姐元春,用于打赏嬷嬷姑姑与太监之用,免得受到这些阴狠老变态挤兑暗算。

    东府尤氏婆媳也是一人一匣子收拾金银锞子,嘱咐元春打赏铺路, 以便自己在宫中日子过得舒坦些。

    唯大奶奶李纨天真,以为元春此去若上位,宫中贵人呼风唤雨, 应有尽有,无需自己筹备。若撂牌子,回家备嫁,自己那时再添妆不迟。是以,她是叮嘱好话几大车,并未给姑妹子一分一厘银钱压身。

    王夫人看在眼里,面上不显,心中已经着恼。

    此一开端,李纨在贾府岁月便始终笼罩在王夫人疏离漠视之中。李纨若知情由,只怕搭上所有压箱银子一千两也情愿吧。这是后话 不提了。

    这次同去选秀秀女王家大丫头凤姐则成了真正陪衬,王子腾上下打点,凤姐不过到场应个卯,在头一轮就被撂了牌子,着发回家中自行婚配。

    日下,王家大房已经在着手采购木材,预备两年后女儿及笄好出嫁。

    回头却说贾府二小姐迎春携恨带怒重生,不得已以稚嫩之龄怀藏着惊天隐秘,以稚嫩之肩,扛起了拯救嫡母拯救自己的使命。

    如今,年仅五岁迎春,凭着坚忍不拔之毅力,终于完成了非常使命,护住了嫡母性命。只她没想到,这一拼,不仅给自己挣得一个体面的身份与生存环境,还得了红利,凭空多了一个能与宝玉媲美,粉雕玉琢弟弟贾珏。

    细究此事,迎春也不惊讶,很简单,嫡母未死,弟弟当然也就勿需死了。

    当然,迎春眼下并不知道,这个贾珏到来,虽然没能彻底扭转贾府败势,却也成了贾府颓败之中一抹亮色,成了贾府改换门庭的支柱。更与贾琏官商联手,相宜得彰,成了迎春在婆家挺直腰杆的依靠。

    这是后话,先不提了。

    回头却说张氏,真可谓鬼门关前又返魂。虽然惊险,总算幸存。迎春因此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一生,无论好歹,总算不用再见阴晴不定,视财如命继母邢夫人了。

    虽如此,迎春却不敢稍稍懈怠。无他,只因前生迎春生母郑贵姨娘也死于惨难之中。虽说郑贵姨娘在张氏怀孕期间屡屡作怪,只让张氏防不胜防,让迎春疲于奔命,以至于迎春那段日子日夜忧心,几次被噩梦惊醒,只为梦见生母欲害嫡母。

    迎春也曾恼恨生母姨娘,看不起她不好生相夫教女过日子,却偏偏要老命伤财作恶害人。这些话憋在心里,却不敢吐露一丝一毫。只怕一旦说破,连累生母一命难存。

    迎春虽然一心挽救嫡母,内心未尝没怀着挽救生母的心愿。迎春想法很简单,只要破坏姨娘计谋,不铸成大错,一切尚有挽回。也免得生母船到江心难补救,后悔莫及。

    熟料郑贵姨娘却不能体会,反因迎春屡屡作梗气得半死,只不敢人前表露罢了。

    却说张氏平安生产,送了粥米,做了满月,进入产后调理恢复期。虽然她身子虚弱,却是一天好似一天,想必完全康复之日不远矣。

    至此,迎春开始将守护目标锁定在生母身上。只是生母形迹让迎春甚为疑惑,她虽然急不得母亲准确死亡时间,却记得母亲死时正是春花怒放时节。

    人间四月芳菲尽。换句话说,郑贵姨娘死在四五月交替之间,亦即郑贵姨娘现在应该是挺胸大肚子才对。可是如今迎春暗暗观察母亲,她身材苗条,步伐轻盈,怎么看也不似怀孕六七月之人。

    迎春暗自庆幸,难道命运就此发生偏差,姨娘也不用死了?

    时光飞逝,二月中旬,大地回春,张氏逐渐康复,面色有了红晕,宽厚慈祥更胜往昔,生母郑贵姨娘则一如既往美艳嚣张。虽然妻妾偶有交锋,确是不伤大雅。贾琏上学勤谨,贾珏越长越漂亮,迎春呢,是祖母开心果,嫡母的小棉袄,大房前所未有的和谐。

    窃喜迎春随着祖母嫡母二婶应邀过府赏梅,饮了糯米酒,吃了清碧鲜嫩荠菜饺子。

    三月底,百花怒放,东府贾敬夫人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贾敬知天命得女,甚为得意。

    十八天后,东府为了女儿大办粥米酒,贾母过府吃酒,受贾敬夫妻所请,按照元春这个春字,替新生婴儿命名惜春。

    迎春抱着粉嫩的惜春,只为她高兴,惜春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当然,迎春更多是为自己高兴。前世三位母亲一个赶着一个脚步,死于惨难。如今却是两个脱逃,生母无有身孕,命运已然改了方向了!

    迎春美滋滋勾起嘴唇,手指点一点惜春小鼻头:“四妹妹,我们不用同病相怜

    又过几日,这天宝玉满三岁,贾母抱着宝玉逗趣儿,迎春携着探春在园子里花枝上栓着红丝带,于众花神饯别。

    祖孙们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忽然间,东府管家赖升家里急惊风来见贾母,言道东府董夫人殁了。

    众人闻言,如遭雷击。迎春心中如遭重锤,前世东西二府的确连死了三位怀氏夫人。大伯母死了,自己生母呢?迎春手中花枝撒了一地。

    贾母怒喝:“胡说,前几天我去吃酒还好好呢?如何就殁了?”

    赖升家里大哭不止:“太医说是猩红热,发病急,去得也急!”

    这是贾母亲眼所见第二个晚辈媳妇凋落,不由长叹一声,落下一行清泪来。

    却说东府董夫人因是诰命夫人,葬礼甚为隆重。不过迎春见过秦可卿葬礼,就觉不出什么了。

    却说东府开吊,贾母年岁大了,又是长辈,除了开吊当天过府坐了坐,哭了一场。其后便只在大祭之时过府照应一二,为主是陪伴那些亲戚家的老诰命说说话。

    整个西府除了贾珠贾琏日日过府应卯,迎春宝玉探春是不许过去的,因贾母说小孩子眼睛清亮,怕撞客。

    迎春偶尔跟着贾母过府,只是亦步亦趋跟着贾母,在灵前一晃。大多时间在一般老诰命面前买卖乖巧。

    却说这一日迎春又跟祖母坐车过府凭吊,只因来的诰命忒多,贾母一只应酬,直至吃了晚饭方归。

    迎春回到葳莛轩,便发觉丫头婆子一个个来女色古怪,问及她们,又一个个低眉顺眼,语焉不详,要么避之不及。

    迎春顿时后悔不该将绣橘奶娘带去东府,否则,至少有个打探之处。

    绣橘奉命访查一方回禀说无事,不过很奇怪,贵姨娘两个贴身丫头不见了,据说是被老爷卖给人牙子。

    迎春顿时心中升起不祥之感。

    迎春知道,高门大院之中不乏隐私,迎春只希望,这次贾府阴私,不要设计生母姨娘。

    夜幕降临,迎春临灯读诗,忽而迷糊,瞧见姨娘俏生生走了进来。迎春一笑忙迎上:“姨娘来了,我正想着要去看看姨娘呢!”熟料伸手捞个空,贵姨娘倏然消失了。

    迎春一惊清醒,心中不安随之升腾。一时间,迎春心中惶惶然坐立难安,更别说看书,是越看越发毛躁。

    索性丢了书本,走到贾母房中来逗宝玉,陪伴贾母说笑好一阵,却不能稍减心中不安。告辞祖母出门,急忙忙又走到嫡母房里来请安,逗逗趣弟弟贾珏。虽则贾珏很喜欢姐姐逗趣,咿咿呀呀笑眯了眼,甚至高兴的嘴角滚落一串串露珠儿。却是难抑迎春心中毛躁不安。强忍心神不宁,迎春微笑起身要去探望生母。张氏一贯温煦宽厚,从无刁难隔断之意。故而迎春亲近生母姨娘,也从不隐瞒嫡母。

    不想这次,张氏却一反常态,开口留住了迎春:“你父亲留宿你姨娘房里,你今夜就陪母亲歇下可好,珏儿可喜欢二姐姐呢!”

    贾珏奶娘很有眼色,忙把胖乎乎的贾珏递给迎春:“二姑娘你看三爷眼睛,正看着姑娘笑呢。”

    贾珏却是在笑,虽然是下意思,迎春也看懂了弟弟真是对着自己在笑。只是迎春更看懂了嫡母那一睃间眼神,她在警告众人,不许在姑娘面前胡言。

    这一眼神让迎春如坠冰窟,虽则姨娘做了许多不该做之事,毕竟是自己母亲,血肉相连,迎春实在不想她了无下场。

    不过,如今迎春已经明白了,今天这事儿问世问不出来了,唯有暂时隐忍,以观动静。当即答应了嫡母要求,在绣橘伺候下沐浴更衣,歇在张氏正房。

    张氏体弱浅眠,不时亲自给迎春扯扯薄被,顺顺发丝。迎春强自忍耐,不发一丝儿异象。

    子时方过,迎春有了一丝朦胧之间,听闻房外轻轻脚步声响,有人压低声音说话:“太太,那位又哭又喊,说要见您一面呢,您看?”

    半晌,迎春觉得身边床铺一轻,知道嫡母起身了。迎春又忍耐半晌,方才睁开眼睛。但见房内一片漆黑,并无一丝儿声响,唯有地铺上绣橘轻微鼾声,一如既往亲切绵长。

    迎春轻巧爬起身子,踮着脚尖出了房门。

    张氏一行提着琉璃灯,夜色中很好扑捉行踪。迎春远远尾随其后,目标竟是贾府后院一座掩映在翠竹之下矮小的排房,迎春知道,这是贾府关押恶奴刁奴之所在。

    张氏只带了两名亲信婆子何嫂子,与李贵家里在前慢慢行者。夜深人静,听着张氏悉悉索索脚步声,迎春踮起了脚尖,张氏等进去关上房门,迎春却不敢十分贴近,只敢远远隐在竹林之中,房中之言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却说贵姨娘见了张氏一阵骂:“你个毒妇终于来了,你害我这样,我咒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张氏不怒反笑:“这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这般作为!”

    郑贵姨娘瞪大眼睛:“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什么为了迎春前程着想,把迎春记载名下,召告天下,其实就是离间我们母女,骗取迎春那个笨丫头对你死心塌地,是不是?”

    张氏这回不笑了:“不是,我是真心疼爱迎丫头,想要她好,我不仅要现在疼她,将来还要为她寻一门好亲,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我就是不在了,也会嘱咐琏儿珏儿,要永远照顾迎丫头,为迎丫头撑腰长志,让她在婆家不受欺负,过美满富足日子。”

    郑贵姨娘嘶声竭力狂喊道:“我不信,你绝不会这般好心,你若有心,为何嗦摆那些贱人跟我作对?”

    张氏讽笑道:“自作聪明,我要害你,迎丫头能出世么?我纵不得老爷欢心,只我不允许,老爷且不敢纳妾。”

    “你别撇嘴不信,我就是奈何不了你,只要我拖一拖,晚上个三月五月再答应你入门,你要么挺着大肚子入门,连一块遮羞布也捞不着。要么我可以让你直接把孩子生在花轿上,让你流血不死也羞死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傻?我只是看得清楚,老爷这人风流花心,你叫他不偷腥不如杀了他呢,迟早要进人,管他张三李四呢,且你郑贵姨娘底细我很明白,也告诉了老太太,你身家不清,就是至死我,你也扶不得正!”

    郑贵姨娘再次嚎叫:“所以你就伙同姹紫,琉璃,绿意,水晶四个贱人陷害我,对不对?我的香炉也是你换的是不是?”

    张氏直摇头,咳嗽几声,有些微喘息:“你为何死到临头还不明白?我怀着孩子你日日算计我,亏得迎丫头何嫂子眼睛亮堂,我才存活下来,我七灾八难一身病,自顾不暇,哪有时间跟你无聊?”

    “我不信,除了你,谁还能鼓动他们,买通他们?”

    张氏一声哂笑:“你能帮着赵姨娘成事,别人就不能还给你?你的香炉?哼,不是我换了你的毒香粉,你以为你能怀得上?只可惜,老爷不知轻重,白白糟蹋我的好心了。”

    郑贵姨娘下红不知,心中恨意浓烈:“贾赦贼子,往日说得真好听,竟然下得这样毒手,哈哈哈,报应,他杀死自己儿子,已经可以分辨了,是儿子啊。”

    郑贵姨娘疯癫一般笑着,忽然尖声一顿:“不对,你会这么好心替我着想,我真傻,差点信了你……”

    张氏摇头苦笑:“你往我香炉中参合麝香想没想过迎丫头闻多了也不好?”

    郑贵姨娘愕然:“你是说,你是说,你一切为了迎丫头?”

    张氏点头一声叹:“一个屋檐下讨生活也是缘分,说罢,倒底叫我何事,能帮我一定答应!”

    郑贵姨娘忽然跪地磕头:“姐姐,姐姐,我错了,我给你磕头赔情,您救救我,老爷打得我小产,却把我关在这里不许吃不许喝,不许治疗,我会死的,求姐姐略施援手,我做牛做马报答姐姐,求求您,求求您……”

    张氏眼神凛一凛,旋即又缓和眼色:“老爷决定事情只有老老爷自己才能更改。我虽然宽厚,却不会救一个时时刻刻,谋害我姓命之人。不过,看在迎丫头份上,我答应你,不添油加醋,把你的话带给老爷知道,何去何从,一切全听老爷做主,你安心等候吧。”

    郑贵姨娘听说一切有贾赦做主顿时绝望,喋喋怪笑起来:“嘿嘿嘿,哈哈哈,你知道老爷不会饶我对不对?哈哈,不要你假好心图我求救,好,你替我带一句话给老不死,就说我就是□□,我就偷人了,打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寻那人拼命啊?哈哈哈,还有,不仅我这肚子里孩子不是他的,迎春也……”

    张氏没等她说完给了她一记耳光,压低声音骂道:“猪狗不如东西!你就是记恨迎丫头跟我亲也不用拉她陪葬啊?虎毒不食子,血浓于水啊,你怎么这么下作,这么狠呢?这话不说传到老爷耳中迎丫头还有没有命,就是迎丫头,你叫她今后如何做人?你知不知道迎丫头每年积攒钱财到庙里替你供奉,点长明灯,为的是祈求你福寿延绵啊?你有没心啊,是不是人啊?竟然这般侮辱亲生女儿?”

    郑贵姨娘初时拼命挣扎,听到后来呜呜嗯嗯,泪流如梭。

    张氏这才命令执行婆子将她放开。郑贵姨娘得了自由便趴地磕头:“我错了,我说的气话,我是清白的,肚子里孩子,二丫头都是真真切切贾家人,太太明鉴,太太开恩,好好看待迎丫头!”

    只可惜他这最后一句话迎春听不见,竹林之中迎春早已经跑了。她没想到姨娘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要置自己何地?

    迎春一路狂奔回房,抓紧被子浑身发抖,手足冰凉:“怪不得,怪不得要买自己了,原来就没把自己当女儿啊!”

    迎春拼命摇头:“胡说,胡说,我是贾家人,我跟祖母长的一个模子,我是祖母嫡亲孙女。”

    迎春哭喊惊醒了绣橘,一骨碌爬起身子,还以为迎春做噩梦了。忙着揭了帐子呼唤:“二姑娘,醒醒,醒来啊……”

    迎春却一头扑在绣橘怀里,搂紧了绣橘哭得肝肠寸断:“绣橘,绣橘,我活不得了!”

    这功夫,迎春奶娘柱儿娘也惊醒了,忙着进房询问,绣橘言道:“妈妈快来,姑娘睡魔怔了!”

    柱儿娘要接手迎春,迎春却是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搂着绣橘不撒手,只因悲哀欲绝,但见她身子抖索犹如临风劲草,却是不闻一丝儿哭声。

    奶娘大惊:“姑娘,姑娘,你怎得了,哪里不舒服,你说出来,哭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