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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祺大嫂子进门, 正瞧见水母坐在上座咬牙切齿指天誓日:“你这个不贤人, 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做婆婆不能说你一句呢?”
迎春却是磕头砰砰作响,话语哽咽不成句:“媳妇,媳妇幼承庭训, 知晓大道纲常论理,贵贱尊卑。在家从父, 出嫁从夫。有道是夫为妻纲,夫君要做什么, 媳妇岂能阻碍?”
水母一贯跋扈灌了, 不说在水府一言堂,就是左右邻居大多让着她。此刻见迎春竟敢回嘴,且字字句句针锋相对, 且句句上纲上线, 直指自己无理取闹,暗示自己是个恶婆婆, 一时气得浑身颤抖。
迎春却不容她说什么, 她是连连磕头,声声泣血申诉:“婆婆是长辈,若是婆婆只是心气不顺,无端打骂,媳妇纵然委屈也不敢委屈, 拼死也认了。只是,婆婆不该这般罗列罪责,谋算夫君这种十恶不赦之罪, 媳妇委实担不起,还请婆婆收回责罚,还媳妇一个清白,否则,媳妇宁死不能承受!”
水母拍桌子怒骂:“反了反了,你竟敢威胁我?这是哪家规矩,婆婆说话媳妇敢顶嘴来?从夫,难道没听说过妻贤夫祸少吗?”
迎春再次磕头哭泣:“媳妇本该孝顺婆婆,可是婆婆无端指责,不问青红皂白指认媳妇为毒妇,您叫媳妇情何以堪,如何忍下?您指责媳妇不该回嘴,难道是媳妇忍气吞声要认下这等莫须有罪责吗?”
“今日媳妇若是三缄其口,低头认下这罪责,您让夫君如何看待我?族人如何能容我?您让媳妇今后如何在这家里立足?如何在这族里,在这世上立足?”
水母手指颤抖指着迎春:“你,你,你......”
迎春泪眼婆娑,悲悲切切,嘴里丝毫不绕,口舌如刀,给水母上纲上线,把水母的错误拔高到国家社稷之上:“再有,夫君此番不是游手好闲为非作歹,乃是为国为民尽本分,媳妇纵然惧怕,纵然不舍,却也不能因为儿女私情拉扯夫君后退,让夫君成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啊?祖宗爵位来之不易,难道要丢在夫君手里吗?”
迎春听见外面脚步声响,知道有人前来,不是水衍下朝就是族里嫂子,或者婆家之人,迎春索性放声哭求起来。“婆婆啊,媳妇恳请您三思,在三思,媳妇求求请您高抬贵手吧,求您饶了媳妇一条性命吧。否则,媳妇背着这样恶毒名声,真是生不如死啊!”
迎春一边悲声辩白,一边碰碰磕头,少时,青砖之上已经有了血迹。
祺大嫂子进门正碰上这茬子。
晴雯眼见有人进门一声惊呼:“哎哟,姑娘,姑娘啊,您都流血了,咱别磕了,既然太太不容,我们回荣府吧。”
且说前面迎春这一开闹,早有小丫头秋儿一溜烟去了水府后街。此刻那绣橘正在后宅备嫁,闻听姑娘受了委屈,哪里坐得住,丢下针线一阵飞奔而来。
她远远瞧见祺大奶奶,却是置若罔闻,一阵风闯进上房来,惊见迎春额头见红,顿时如丧考妣,扑上前抱住大哭:“我的姑娘啊,您自小金尊玉贵,老太太太太奶奶们那个不是把姑娘捧在手心里疼爱,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磋磨啊,不想出门不过半载,竟然让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啊,我的姑娘啊,您好命苦啊......”
绣橘晴雯一打头,迎春房里一干人等大小二十几口一起抹泪哭将起来,把个水母哭得哑口无言,目瞪口呆了。
新近返回的月姨娘拉起这个,跪下那个,只记得干瞪眼,无计可施了。
祺大嫂子悲苦的眼睛也酸了,水母当日求取迎春他是知道的,那是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天花乱坠,如今竟然这般诛心逼迫,莫说无心之过,若是有心,不知道如何了!
祺大嫂子分开众人,双手挡在迎春面前,不许迎春再磕:“她九婶,你贤惠不贤惠,我们左右邻舍都看在眼里了,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你的委屈我已经知道了,我婆婆也知道了,元要过来,只是进来有些头疼脑热,着我过来跟你说一句,‘九婶子是个贤惠的,我们合族都知道,念在她婆婆守寡半辈子不易,谅解了吧’。所以,你听嫂嫂一句劝,起来吧,咱们有话好好说!”
迎春已经跪了两刻钟,水母诛心之言,让迎春悲愤不已,一口气撑着到现在。此刻闻听气祺大嫂子之话,迎春一口气送,抓住祺大嫂子双臂,迎春泪如雨下,浑身颤抖,站了几次,却是站不起来。她想问问,自己难道做的还不够好么?却是心头千头万绪,五味交织,嘴唇蠕动颤栗,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直如万箭攒心。
迎春顺势搂着祺大嫂子腰肢放声大哭起来:“大嫂子啊,我冤啊,婆婆这般......”
祺大嫂子忙道:“我知道,族里也知道,你是个孝顺媳妇......”
水母闻言顿足喝骂:“老大家里,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了?她唆使男人上战阵,难道还有理了?我做婆婆难道骂不得媳妇了?”
迎春也不回嘴,只是拿丝绢子无捂住眼睛往外就冲:“婆婆说这话,叫媳妇如何有脸活下去啊......”
祺大嫂子吓得一激灵,忙着搂进迎春责骂:“胡说,年纪轻轻胡说什么呢?”言罢,祺大嫂子把迎春递交给一同前来五嫂子,气愤愤扭头对上水母:“我说婶子啊,你这是作兴什么呢?是不是日子过好了,闲得慌呢?您老去街门口看看听听去,街坊邻居都怎么说得?”
那边祺大嫂子跟水母对上,这边五嫂子悄悄耳语迎春:“我婆婆说了,叫你自管可劲儿闹腾,好好下下她的面子。婶子这些年跋扈惯了,不能贯她脾气,否则,你这一辈子有的受。只是,那你那寻死觅活的话收起来,不吉利!”
迎春听到这样知心话,伏在五嫂子肩膀上可劲儿哭起来。
晴雯绣青等一般丫头见迎春哭得伤心,一个个哭得直抽抽。活似在这府里被欺负的活不下去了。
迎春今日这般大动静,乃是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族里人出来说一句公道话,让自己正身正名。否则,他日水衍出征,自己日子如何挨的下去?
说一句诛心之言,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的事情谁也不能保证。她了解水母寡母养儿作兴,今日若不发出来,日后还不知道她如何磋磨折腾。
自己碍着媳妇身份不敢反抗,岂非又要走会老路上去?那样子自己重生一切谋略岂非白费!
当然,迎春夫妻情深,水衍有好有歹,迎春也没准备独活。可是自己死也要死的尊严,死的敞亮,死的光明磊落。决不能再窝囊死了。
这是迎春万万不能接受的。
故而,迎春今日势必要闹他一场,给水母扬扬名,给自己立立威。让众人知道知道,自己如何委曲求全,水母如何作兴凉薄。
迎春今日之所以豁出去一闹,乃是忍着一口腌h气。
月姨娘回返水府,竟然把云英十三岁的妹子云霞给带了来,一如既往,按着云英路子,占个近水楼台,把人放在水母院子里待着。
三月以来,迎春因为宝玉贾珏中了进士一心扑在娘家,回家就多了这么个东西来。
那日,水衍悄悄休沐,水衍与迎春一早到上方问安,预备过家爱抚帮衬照应客人,这些日子贾府客似云来,张氏凤姐有些照应不过来,李纨寡居,不好人前张扬,迎春日日国服帮衬。
熟料进门就有一抹红霞窜上来,合身挂在水衍身上,嘴里称呼水衍表哥之时,手里就着挽上了水衍胳膊,喜滋滋花枝乱颤:“表哥,瞧我长高了吧,那一回你去庄子上头,胳膊上提着我与弟弟满山挑水玩儿呢,可记得不!”
水衍不妨头这一出,浑身不自在,掰下云霞,给他引荐迎春:“这是你大奶奶!”又对迎春道:“这是运营的妹子云霞。”
水衍这话很有深意,也摆明了自己立场,他不认云霞这个表妹子。
云霞却故作懵懂,俯身称呼迎春为表嫂,仰面微笑盈盈,犹如带露花枝一般。
迎春当然顺从夫君咯,既然夫君不认亲戚,自己何必多事,遂不大兜揽,缓缓走过去,微微额首:“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婆婆正好有人说笑解闷了。缺什么告诉绣青一声,且别委屈自己。”
抬脚跟上快步如梭的夫君,夫妻双双给水母见礼。
云霞低头掩去眼里恼恨,心头甚不服气:不过有些臭钱罢了,还不及我姐姐生得好,竟然仗势欺人阴我姐姐。云霞暗暗攥拳:哼,且别惹我!
月姨娘当时脸色不大好看了,眼睛瞟了迎春几眼,眼眸眯一眯,心头不悦得很。当初迎春可是认了云英做表妹,对自己甚是亲热,不想几月不见,她竟然这般硬气了。
月姨娘脸色便沉静了。
水母也是有意给云霞一个体面身份,一来为了月姨娘上次的知情识趣明大理,二来自己也有个亲近姑娘在跟前说笑,丫头们服侍再好,倒地隔着一层皮肉,不可心。三来,水母在心里,迎春过门正十八岁,半年了却没动静,虽说当初保证了,四十岁前不纳妾。
这话虽是水母亲口所说,却也没料到迎春健康的身子竟然养不下孩子来。
水家三代单传,千里良田一根葱,单根独苗,单丝独线,实在是耽搁不起。
是故,水母早就打算好了,三年后迎春依然无所出,就要给水衍纳一房良妾。这个云霞今年才正十二岁,三年后正是春花怒放时节。至于儿子媳妇鹣鲽情深,男人都是贪花辈,云霞住在自己院子里,二人天天见面,水母不信,儿子天天面对娇滴滴水灵灵的美女会不动心。
之前水母严防死守,是因为儿子尚小,早早失去肾水,与生养寿岁有碍,如今不同,水衍已经二十周岁,正是血气方年之年,不成这年轻养下儿子吗,难道真等到四十岁养下病秧子吗?
既然有了这个心思,孙子的出身就不能太低,故而,谁母要把云霞抬高成表姑娘,在等云英夫君中了功名,也算得门当户对了。
熟料水衍不兜揽,迎春也是不咸不淡。
水母心里就有些不对付,老酸水泛滥,以为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了。眼睛再看迎春,就有些不善起来,碍着迎春过门事事妥协,实在挑不出错来,她娘家又芝麻开花一般节节攀升,富贵双全。水母这才按下性子来。
熟料好好的平地风雷,平安州出了事,儿子就开始跃跃欲试了。说什么要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战场是好上的吗?那可是真刀真枪,提着脑袋的事情。
水母当即把儿子责骂一顿,着他不许胡闹。什么功名利禄,全是浮云,有命享受最重要。
尤其让水母恼恨的是,媳妇竟然不规劝,还跟着兴头,私下里竟然再替水衍打听什么金丝甲胄,这是怂恿儿子拿命博取前程啊!自己辛苦养大儿子难道就是给人做嫁衣的吗?
水母当即怒火熊熊。之所以这几日隐忍不发,是水母还想再看看事由真假。这话必定水母水母没有亲眼得见,她想看看,迎春倒地是否暗地支持夫君。
今日,顾妈妈终于逮住了自家小子泉儿,一番逼迫审讯,得知事实果然如此。迎春已经让当铺掌柜潘又安四处张罗去了,要替水衍寻求利剑金丝甲胄,并说不吝钱财。
虽然月姨娘顾妈妈都说这是大奶奶心疼大爷,水母哪里听得进去,人越劝慰她火越大。她只知道自己奔命半辈子养大的儿子要上战场去送死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之事。
水母内心也知道儿子脾性,此事当不关媳妇之事,可是迎春身为妻子,难道就不能劝劝?那有个丈夫出征,妻子热之闹之帮着兴头呢?
这确实水母作兴了。她也不想想,君命难违,一旦圣上下旨,谁敢临阵脱逃?迎春闻讯也是夜夜难眠,泪湿枕巾,还不敢人前显露,也不敢让丈夫知道。
水衍若是拒绝出征,不但有抗旨之罪,后半辈子也无颜见人了。迎春身为妻子,如此关键时刻,难道能够拖住丈夫,让她做个妻奴,做懦夫,下半辈子躲在阴暗角落过日子么?
迎春正是知道一旦圣旨下达,万无更改,军令如山,君命难违。迎春出了祈求圣上点将漏掉水衍,余下只有积极备战了。这才一掷千金为丈夫置办保命兴头,战场上瞬即万变,谁的刀快,谁就得胜。迎春不敢告诉水母,也是怕水母担惊受怕,索性等到水衍出征再有水衍自己告诉。
或者,圣上驳回一干御前侍卫请命,水衍写血书之事便可不了了之,又何必让水母诺大年纪受煎熬呢?却不料自己一片好心,却被水母这般践踏,不仅当面泼茶,还说出这般诛心之话,迎春今日若不狠狠闹一场,让水母知道知道厉害,让她知道,迎春只是善良孝顺,并非懦弱可欺。否则,迎春今后再也别想在这水府挺腰子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