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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之后,有点事要告诉你。”
谢永儿踏着最后一抹斜晖,孤身走向了冷宫。
她一离开,夏侯澹就派了个暗卫过去。“远远看着她,别离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觉。”
庾晚音望着谢永儿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谢永儿的反应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过于平淡了。庾晚音对这姐妹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没把握。
夏侯澹道:“你现在不安也晚了,胥尧的书都给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气了?
回到自己的寝殿,夏侯澹依旧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头吃着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着脸给她夹了块鱼。
气氛太尴尬了,庾晚音决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谢永儿。”
夏侯澹道:“知道就好。”
庾晚音道:“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细想想,就有点奇怪。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俩,全都是纸片人,包括那些被劝服的臣子,难道你对他们也不抱希望吗?”
“他们的设定就是鞠躬尽瘁的好人,谢永儿呢?”
“但胥尧的设定原本是端王党。夏侯泊的设定原本是对谢永儿神魂颠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声了。
庾晚音觉得自己抓住了症结:“你好像特别歧视纸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处陈年的隐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一下。“那咱们拭目以待吧,看看谢永儿对不对得起你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着他。
夏侯澹没好气道:“怎么?”
“我对她有什么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点那感觉,没好意思问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她说这个原本就是插科打诨,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结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愿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但老脸有点热。
冷宫那间破屋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夜无星无月,此地远离宫中灯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永儿的身体还很虚,被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不敢点灯,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踏入大门,忽然撞入了一个怀抱。
她下意识地后退,对方却解开外衣,将她环抱了进去。“永儿。”
谢永儿抬头去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不知道对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听见熟悉的温和声音:“你受苦了。”
谢永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来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他的声音一向偏冷,在静夜中听来更像击玉般冰凉。唯有在对她说话时,他才会放缓语速,仿佛捧着珍视的宝物,要将仅存的温度传递给她。
谢永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道:“听说你滑胎之后,皇帝派人围在你的门外,名曰保护,却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隐情?”
谢永儿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语声中的担心是如此真诚熨帖,放在以前,她定会红了眼眶。但今天有人逼迫着她换了一个视角。这回她终于听懂了,每一个字里都是审问之意。
谢永儿以为自己心头的血液已经冷却到了极点,原来还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谢永儿缓缓道:“我声称没有怀孕,皇帝却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怀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儿被我拼死找机会埋了,皇帝没能找到证据,又怕此事传出去丢脸,只能将我困在房中看守着。”
夏侯泊冷笑了一声:“还是那么无能。”
他又关切地问:“可若是这样,你今天是怎么出来见我的?”
谢永儿:“……”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她知道这一瞬间的停顿已经出卖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释,夏侯泊也不会再信。
一瞬的犹豫后,她颤抖着道:“是皇帝逼我来的。”
用过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处。
乌云遮月,回廊上挂着的一排六角宫灯在冷风里飘摇不定,拽着他们的影子短了又长。
夏侯澹朝冷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望不见。“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庾晚音没搭腔。
她面上仍旧有些发烫,经风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这会儿暂时把所有危机都抛到了一边,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刚才的对话。
她问:“你这是吃醋了吗?”
夏侯澹回:“是啊。”
几个意思?为什么要吃谢永儿的醋?
庾晚音心里悸动了一下。刚跟一个恋爱脑的谢永儿聊了一整天的儿女情长,她似乎也被洗脑了,明知时机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问了一句:“因为我给她梳头化妆啊?明儿也给你……”
夏侯澹道:“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结果,夏侯澹这两个字说得如此坦荡、如此理直气壮,说完就一脸淡然地继续吃饭,仿佛这个话题已经圆满结束了。
以至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问不下去了。
几个意思啊???
这算什么呢?是承认了吗?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吗?
从她察觉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经过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对身体接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层纸。
结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还无,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阵冷风,回廊灯影一阵凌乱晃动,挑灯走在他们身前的两个引路宫女惊呼一声——她们手中的宫灯被吹灭了。
光影交叠,庾晚音一时看不清脚下的路,步履慢了下来。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静了静,转头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暗淡昏黄中模糊不清,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着她。
前面那两个宫女还在一边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点灯。
庾晚音用她们听不见的音量说:“你这可是龙袍。传出去我又成祸国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吗?”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丝火气了。
这若即若离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吗?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冲动地朝他那两瓣薄唇靠过去,想当场坐实妖妃之名。
宫灯重新亮起。
夏侯澹转头看了看,道:“走吧。”
余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没说话,低头藏着表情,所以也没发现夏侯澹不知不觉落后了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给她一千个恋爱脑,她也猜不到此时夏侯澹在想什么。
他正在反思,不该说那些的。
不该靠近她,不该用一张伪装出的“同类”的皮囊,骗取她的亲近与善意。
他能瞒她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时此刻浮动着的温暖情愫,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吗?
可是明知道不应该,他却还是放任了自己。
这股冲动是从何而来的呢?是因为冥冥中他已经知道,明天之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吗?
冷宫。
黑暗中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一阵大风吹开了厚重的云絮,月光倾泻而下,无量慈悲,对冷宫的破屋烂瓦也均等布施。
谢永儿的发丝间折出朦胧的荧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儿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谢永儿的妆容经过月光一洗,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宫妆。
谢永儿转眸望着他。“我现在还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见难看的样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欢吗?”
夏侯泊道:“喜欢。与众不同,正如你一般。”
谢永儿:“……”
视角一旦切换过来,她才发现端王哄人的话术其实也并不如何高明,甚至透着浓浓的敷衍。
谢永儿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无瑕的微笑,专注的目光,可那双眼中并没有她的倒影。
说来奇怪,最初让她沉迷的,就是那双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一直在看着很远的地方,从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时她笃信那些“凡人”中并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这里,大概会说他整个人站成了一张“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的图吧。
谢永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样的人,或许她也不会显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道:“怎么?”
谢永儿摇摇头。“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我回去之后便递话给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头,“辛苦你了。”
夏侯澹将庾晚音送到了寝殿门口,兢兢业业地演绎追妻火葬场。“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没能走成。
庾晚音牵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几分是演戏给宫人看,几分是真心实意,神情别扭中透着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软软的气息吹进他的耳朵。“真别走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夏侯澹:“……”
别玩我了,这是报应吗?
庾晚音确实有点报复的意思,故意牵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将他引进室内,合上卧房的门,遣散了宫人,还意味深长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道:“……是啊。”
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北舟道:“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时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旧是阴天,沉闷的空气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发现枕畔无人,惊得一坐而起。
“我在这儿,”夏侯澹坐在床沿看着她,“还没走。”
庾晚音松了口气。“怎么不叫醒我?”
夏侯澹没有回答,顺手递给她一张字条。“谢永儿早上递进来的。”
庾晚音展开一看,寥寥几个字: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皱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还打算相信她吗?”夏侯澹问。
“……不好说。如果端王真的没有阴谋,当然是最好……”庾晚音望着他戴上旒冕,一个没忍住,“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样,扮成侍卫,行吗?”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着,万一有个突发情况,至少……”他顿了顿,“至少你还可以随机应变,策应一下。”
但庾晚音听懂了他咽回去的后半句,大约是“至少你不会有危险”。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劝了,我不听。”
“晚音。”
“不听。”
夏侯澹又笑。“现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动作都是未知数,你怎么知道突发情况会是在山上还是山下?我们都去了陵寝,万一城中出事呢?”
她确实否认不了这个万一。
夏侯澹道:“我这边有北叔这个不为人知的底牌,暗卫这段时间被北叔特训,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担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记住保护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声。
“晚音。”夏侯澹又唤了一声。
庾晚音心烦意乱,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边静默的时间略有些长。她疑惑地抬头。
夏侯澹道:“回来之后,有点事要告诉你。”
庾晚音:“……”
庾晚音道:“呸呸呸呸呸!你乱插什么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与太后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启程,骅骝开道,缓缓朝着邶山行去。
一个时辰后,木云收到了消息:“他们全部出城了。”
木云道:“那咱们也开始吧。”
太后留下的口谕是:低调行事,找出使臣团,编个罪名逮入狱中再动手。
木云显然不会遵从这个旨意。
车驾刚一去远,城中巷陌就乱了套。大批人马先是直扑馆驿,似乎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兵分数路,满城乱窜,挨家搜查。仿佛生怕不能打草惊蛇。
就连图尔一行人藏身的别院里,都能听见外头的嘈杂声。
嘈杂声越来越近。室内,使臣团围坐在一张桌旁,哈齐纳侧耳听了片刻,用眼神询问图尔。
图尔比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院子里站着一批保护他们的侍卫。昨天深夜,正是这些人从馆驿里带走了他们。从侍卫凝重的眼神中,图尔推断那张诡异的字条所写内容,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确实有人要杀他们。
是谁呢?太后吗?
图尔不甚在意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字条上的另一句话,也是真的吗?
这时,院中的侍卫走了进来,低声说:“还请诸位跟着我们,从后门暂避。”
看来搜查的人要闯进来了。图尔沉默着起身,配合地跟随着侍卫溜出后门,走进了一条窄巷中。
侍卫闷头带路,似乎要引他们去另一个藏身点。图尔忽然开口了:“这位大哥,可否派个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让他来保护我们?”
侍卫随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话音未落,陡然察觉不对——这群燕人一直没离开过监视,也不会有人将天家的行踪泄露给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脑袋,运力一扭,他依稀听见一声不祥的闷响,就觉得头颅忽然被转到了背后。
那双眼中最后映出的,是一张阴鸷的脸庞。
图尔骤然发难,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卫刚刚反应过来,一把毒粉已经兜头撒来。
无声无息,后巷中倒了一片侍卫的尸体。
图尔用燕语指示:“换上他们的衣服,取走他们的武器和令牌。”
哈齐纳问:“王子,接下来怎么办?”
图尔道:“出城,上邶山。”
珊依死后,他发誓要让夏国人血债血偿。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功绩越来越高,声望越来越盛,燕国人都视他为天之神子。
燕王对他露出的笑容日渐虚伪,图尔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从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没有情分可言了。
最终,连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尽头。
燕王早已不再亲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宫殿里,与羌国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着火、终于遇上了真爱的样子。都说羌国人善毒,图尔怀疑那女人有什么古怪方子让他枯木逢春。
后来那个名叫汪昭的夏国人跑来讲和。燕王动了心,图尔却坚决反对,他的部下也群情鼎沸。眼见着已经有人嚷嚷拥图尔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图尔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他只知道自己一头栽倒在营帐中,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拴上铁链,囚禁在家里。
羌国的女王来探望过他一次。红衣红唇、风情万种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拒绝了。”
图尔问:“你什么时候与我说过话?”
“初见的酒宴上,我一直对你笑呢。”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没注意到吗?”
图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注意你?你以为自己很美?”
望着她甩袖离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丝廉价的快意。
女王离开后,地上遗落了一个香囊。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药丸,颜色不一。他不小心闻了一下,只觉一阵晕眩,丢开香囊调息了许久才平复过来。
是毒,五花八门的毒。
那个香囊,她始终没有回头来寻。
他的心腹哈齐纳冒死混了进来,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在他昏迷期间,兵权旁落,大势已去,曾经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种理由办了,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团即将启程前往夏国和谈。
就在这时,图尔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长驱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顺带还可以毁了燕王的如意算盘,让他在战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逃回来。
但他并没有想逃。
图尔晃了晃那个香囊。“我们把使臣团截杀了吧。”
宫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嫔如同放了大假,趁着天还未落雨,纷纷走出门来,散步聊天,不亦乐乎。
只有庾晚音关起门来独自转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无论怎样用逻辑推断,端王都没有理由搅黄这次和谈。
直觉告诉她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就像拼图缺失了最关键的一块。
夏侯澹留了几个暗卫保护她。此时见她如此,暗卫劝道:“娘娘别太担忧了,陛下说了若有急事,由娘娘决断,会有人来通报的。”
庾晚音充耳不闻,又转了两圈,突然道:“我出门去散个步。”
暗卫:“?”
庾晚音刚刚走到御花园,迎面就遇上了谢永儿。
谢永儿今天居然也化着现代妆容,瞧着高贵冷艳,目下无尘。俩人一打照面,谢永儿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只轻哼了一声,径自与她擦肩而过。
庾晚音没有叫住她,也没有回头。
等到各自走远,庾晚音绕回了自家,一进大门就狂奔回床边,拈起夏侯澹早上递来的那张字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依旧是白纸黑字,没有别的花样。
庾晚音不死心,又点起灯烛,将字条凑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里的谢永儿就用过这一招。
随着火烛跳跃,更多的字迹从空白处慢慢显形。与那几个大字不同,这些字是简体,挤在一处写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监视我。他说皇帝不会活着下邶山。
昨夜。
谢永儿道:“是皇帝逼我来的。殿下约我相见的字条被他截获了,他暴跳如雷,说要将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惧殿下,所以让我来照常赴约,再回去告诉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夏侯泊道:“阴谋?”
谢永儿道:“他说他梦见了不好的事情,却不确定那是噩梦还是什么征兆。似乎是与使臣团有关,但他没有明说……”
夏侯泊想起来了,庾晚音之前说过夏侯澹也开了天眼,但是没有那么好用,只能看见遥远的未来。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于被太后死死压制到现在。
至于为什么突然梦见了不好的事……难道是预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满兴味地想。
当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谎言。但谢永儿毕竟刚刚为他失去一个孩子。
讽刺的是,她一直以来痴情的姿态没能换取他的垂怜,却换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谢永儿泫然泣下道:“殿下,带我走吧,我一定会被他杀了的!”
“我会带你走的,但不是现在。”夏侯泊哄道,“永儿,就当为了我,你得回去告诉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说完之后,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会去邶山,然后就不会再下来了。说到这个,永儿也帮我出出主意?”
烛火上方,又一行字迹浮现:燕人行刺。
拼图补上了最后一块。
庾晚音面无表情,连手指都停止了颤抖。她稳稳拈着字条凑近烛火,将它烧成了青灰。
恰在此时,暗卫也冲了进来。“城中传信,燕国人杀了护卫,不知所踪。”
庾晚音并不惊讶,起身轮番打量那几个暗卫,只觉得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你们调得动禁军吗?”
暗卫面面相觑。“没有陛下信物,禁军恐怕不会买账。”
庾晚音道:“我猜也是。禁军被端王买通了,贸然去通报,反而会惊动他……”她闭了闭眼,“都换上便服,我易个容,我们出城。”
暗卫惊道:“娘娘?!”
庾晚音简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经冲向妆奁了,“还傻站着干吗,换衣服啊!”
暗卫也慌了。“属下奉陛下之命保护娘娘,陛下说若有危险,决不能让娘娘上山,否则让我们拿命相抵。况且娘娘不会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一线银光坠向一无所觉的大地。“砰”的一声巨响,在深宫中炸开。
秋季里不常见的闷雷一阵阵传来。
哈齐纳挤在出城的人流中,额上忽然一凉,一滴秋雨溅开。
走在他前面的妇女抬头看了一眼天,撑起了一把伞。
图尔一行穿着从大内侍卫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男人尚能凑合,女人却明显穿得不太合身。但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过他们原本的裘衣和画裙。所幸因为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们看。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短,即将走出城门,守城的侍卫朝他们望了过来。
图尔已经扯掉了那把假胡子,但身高无法作伪,通身的煞气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岳压顶。
守卫:“……”
图尔低头对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务在身。”
那守卫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众人。
哈齐纳等人半低着头,默默攥紧了武器。
却不料那守卫只是扫了一眼,便行礼道:“请。”
众人屏着一口气,仍不敢放松,规行矩步地出了城门,错过了守卫目送他们的眼神。
等他们走远,那守卫转身便去求见禁军统领。“大人,那些人已经放出城了。”
赵统领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人?”
守卫不解道:“大人?”
赵统领的鼻尖渗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过你。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听见没?”
守卫一凛,忙道:“是。”
这个赵统领大名赵五成,正是当初被端王“扶正”的那个赵副统领。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着他与自己合作,之后设计暗杀了统领,由他取而代之。之后他借着职务之便,常为端王搞点小动作。
赵五成本质是个草包,平生从未真正打过一场仗,见风使舵、浑水摸鱼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军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懒散,内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酝酿些什么,他心里多少清楚,却不敢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心腹放几个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谋大计,即使他迫于淫威答应了,也使唤不动手下的禁军。
赵五成回身点了一炷香,暗自祈愿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他算盘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则皆大欢喜,败则明哲保身。
赵五成找来几个心腹。“看紧了风向,随时通报。”
心腹道:“通报什么?”
赵五成怒道:“……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通报!”
他得及时决定,自己是要救驾,还是救驾来迟。
雷声滚滚,头顶的雨点由小渐大,越来越密集。
杨铎捷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子是人抬的,沿着神道拾级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围着享殿建了斋戒驻跸用的下宫。本是气象巍峨的建筑,然而被冷雨一浇,掩映在森森林木间,倒透出了几分鬼气来。
杨铎捷被晃得头晕,东倒西歪地下了轿。虽有侍从站在一旁为他撑伞遮雨,但雨脚乱飘,还是很快溅湿了鞋袜。
杨铎捷打了个寒噤,狼狈不堪地抬头望去。前面那两位不愧是天家,走在这样的雨中,愣是步履端庄,神色从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欢就好。”
负责督建的官员在一旁点头哈腰:“好雨知时节,正是圣人的恩泽到了。”
杨铎捷:“?”
太后心里早已骂了无数句晦气,然而此时说什么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着头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让钦天监的人看看风水。”
天家认证算命先生杨铎捷:“……”
他被打发过来时,上司是这么解释的:“千秋宴筹备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满意,你能说会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后这种场合交给你最是合适不过。”
翻译过来就是:组织上决定以后都让你负责忽悠。
杨铎捷心里很是崩溃。
他很想问问夏侯澹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那画舫上画的大饼,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梁。
干完这票就辞官回老家吧,他想。
杨铎捷强颜欢笑凑上前去应付太后:“微臣见此处依山傍水,气贯隆盛……”
他说着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发现皇帝也正垂眸望着他,表情漠然,眼神却似有思虑。
杨铎捷口中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反思自己哪里忽悠得不对,夏侯澹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一行人绕着陵园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觉间与太后拉开了几步距离。嬷嬷装束的北舟为他撑着伞,伸出手搀住他问:“还好吗?”
夏侯澹头疼得厉害,每动一下都觉得神经在痉挛,连嘴都不想张开,只“嗯”了一声。
北舟从伞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树林。“林中有人藏着,我们上山时就在了。”
那么,这阴谋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松。
北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还好没让晚音跟来。东西带在袖中了?”
“澹儿,”太后不知道他在与人嘀咕什么,生怕他起疑离去,主动朝他靠近道,“外面冷,进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来,轻声道:“母后请。”
然而恢宏的享殿内也泛着一股冷冷的潮气。
风雨如晦,宫人点起灯烛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进门就吩咐侍卫四散去享殿周围。她带来的人比夏侯澹的侍卫走得更远些,名曰巡逻,其实是为了拦下有可能从城里传上来的急报。
太后心里有鬼,边走边对夏侯澹示好:“陵寝修得确实气派,皇儿有心了。”
夏侯澹忍着头痛陪她演。“儿臣应做的。”
太后对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儿近来学会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这话连杨铎捷听了都腹诽:可以了,再演就过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显然对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见,慈爱道:“昨儿太子还对哀家提起你,说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眉间几乎有黑气蹿起。
太后道:“你闲来无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课,多与他说话——”
“母后,”夏侯澹就在这一刹那放弃了所有伪装,轻柔地说,“母后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来,今日忽然说这话,是觉得他现在死不了了吗?”
太后噎住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的是:这人终于彻底疯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员、宫人、侍卫努力将自己缩小,恨不得当场缩成个球原地滚远。
杨铎捷:“……”
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活人不能听的内容?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柳眉一竖。“这话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一群宫人,有男有女,像给牲口配种的农户般围着他。为首的大宫女将一枚药丸捧到他面前,见他不动,道了声失礼,便径自塞进了他口中……
越是头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显,甚至还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母后该不会以为我会对他生出什么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太后脖颈后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仿佛听见一条毒蛇“咝咝”地吐出了芯子。
杨铎捷:“……”
他开始思考自己今天还能不能活着下山。他们该不会把所有人灭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时点他:“钦天监那个。”
杨铎捷无声地打了个寒战。“臣在。”
夏侯澹随口道:“附近的下宫、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风水。瞧仔细些,不可有任何纰漏。”
杨铎捷一愣,虽然不明所以,脚下却动得飞快,仿佛生怕皇帝改变主意,逃也似的告退了。
他一头扎进雨帘中,直奔最远的偏殿而去。只要没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