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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大奶奶
细雨怕她太过羞窘,忙体贴的岔开话头,小声笑道:“方才姑爷自己漱洗,都没用丫头们服侍呢,这倒让奴婢想起来大爷的做派了。”
湘云闻言,怔了一怔,继而抿嘴轻笑,说起来这自己漱洗的做派里头还有个说头呢——先前她奇怪弟弟好生生的怎么非要弄那些,又不是贫寒人家没有人服侍,只墨哥儿振振有词,还私底下命嬷嬷与她说:“沐浴漱洗之事本就私密,比起更亲密生情十倍。夫妻之间没有,倒叫个不相干的丫头甚的陪侍在一旁,这如何说得,岂不是有心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原是墨哥儿为她着想的周到心意,湘云先时有些不习惯,可夜深人静时细细思索他说的那些夫妻相处之道,却觉大有裨益:从前教养嬷嬷们只教她以夫为天、谦恭淑德,再不然就是后宅里的笼络丈夫、打压姨娘侍妾庶子庶女的手段,从来没人告诉她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可以经营的,是可以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的……
转过黄花梨架子绣桂子下戏水鸳鸯的大屏风,湘云对着半人高的水晶镜子整整衣饰鬓发,深吸一口气,对细雨道:“走!”
细雨、斜风两个丫头在三步远的后头坠着,湘云与任学金走在前面,任学金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领口袖口都用红线镶绣着云纹,腰间朱红宝玉腰带,压袍角的是白玉鸳佩,与湘云正红对襟大袖衫十分相配。初时湘云略略比他慢了半步,只任学金瞧见,脚下一顿,就成了夫妇两个齐头并进了。
细雨和斜风悄悄对视一眼,心里皆欢喜。
在大庆,新妇出嫁次日起来必得双双先至家庙前,随翁姑向祖宗八拜后才是“谒舅姑”之礼。任学金与湘云来时,任兰枝与任夫人早已准备妥当了,湘云见状,脸上一红,自怪自己睡的太死,起迟了。
拜完祖宗,肃穆的气氛一去,二老却都笑呵呵,尤其是任夫人,满脸带笑的打量了湘云好几眼,亏得任学金挡在前头请二老先行,才没让湘云太过羞色,湘云心里松一口气,看来母亲还是满意她的——后宅里从来不是男人们当家做主的地方,湘云要想与任学金和和美美,任太太这一关她就得先过去,且婆媳之间,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扛过去就好,而是持久战。亏得他们小夫妻不久之后就会分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不然湘云这幼子媳妇可不是好做的。
尚书府正房今日分外喜气,任兰枝和任夫人高坐在上,任家二房三房四房分坐左右,任学畅和任大奶奶陪坐在下首左侧,就连在外的任二爷和任二奶奶都赶了回来,正坐在任大爷对面处,其他小辈儿都嘻嘻笑着站在两侧。
湘云手里都是汗,恭恭敬敬的向二老跪敬茶,任兰枝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吉祥话,赐下的是中规中矩的红封,任夫人可就了不得了,只那一只镶满五色宝石的匣子就叫人看着眼红,更不用说里头整整一套东珠宝石头面了。见任夫人的赏赐,任家三房夫人瞪着那拇指肚大小的鸽子血啧啧惊叹,二房夫妻俩面色如常,四房老爷病了,唯四太太自己来受新人的礼了,四太太嘴角衔着笑,眼珠子却一个劲儿往任大爷任二爷等人的脸上瞧,隐隐有期盼好戏的模样。
等新人给她敬茶的时候儿,四太太双手把湘云扶起,亲自从手腕上褪下个绿油油的镯子给她戴上,嘴上还笑:“我是比不得大嫂有那么好的东西,这镯子是我的陪嫁,也算是个能看的物件儿,正合你们年轻的带上好看。”
湘云嘴边含着笑,心里头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后头还有兄嫂等人要见,只笑着含糊过去罢了。
见任大爷等人却不需要跪下敬茶的,只福身一礼就罢了。
任大爷是长房长子,在这一辈中也是年岁最大的,看着颇为威严,这会儿面色和缓,显然是打心里高兴的,给的表礼也十分贵重。倒是他身边的任大奶奶却着实让湘云诧异,看上去也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妆扮的却分外老气,甚至比起湘云见过的心如槁木死灰的寡居李纨还显得死板。
梅氏自打新人进了门起,就开始打量这个弟妹了,她心里是很看不上这个不知礼数的弟妹的,不光与夫君并着肩走路,穿着打扮还颇不矜持。她知道婆母心里爱重幼子,未免对这个小儿媳就宽容了些,可看在梅氏眼里,却着实不像。
更别提三弟在她未过门之前打发嫁了两个通房丫头,不仅是让梅氏更觉湘云善妒不贤,还越发觉得这个三弟妹不是二弟屋里那样和缓的性子,颇有几分要跟她这大嫂打擂台的模样——可不是么,那叫清风和山岚的两个丫头,原就是梅氏向任夫人进言给任学金的,当初任夫人盛赞任大奶奶惠善兄弟,使得这件事阖府俱知。如今任学金刚和史家定下亲事,就把两个丫头发嫁了,外人看这是看重嫡妻的缘故,可梅氏看来,这就是在打她的脸。
梅氏此人,向来视“不药而卒的胡氏”这样的贞洁烈女为正统,分外看不上湘云那般娇红着脸媚颜夫君的女子,又惊闻这个弟妹还会骑射马球,几番大惊失色,还曾主动向任夫人提起,表示可以把自己身边的两位老嬷嬷先给弟妹使唤。她的意思任夫人哪能不清楚,再说她身边那两个老嬷嬷在任府可是大大的有名,就没有丫头不害怕的,听说严苛的紧,是梅翰林家的老人了,和她们主子一样惯爱说教规矩的,这样的嬷嬷任夫人可不敢给湘云送去,说是使唤,多半是磋磨小儿媳规矩去的,任夫人心里怪梅氏管的太宽,可看梅氏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样子,终是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来,倒是自己生了两天的闷气。
“为妇者,卑弱第一;夫比天大,需敬谨服侍,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善侍翁姑,需逆来顺受,不敢有非语……”湘云半父着身捧着茶僵立在那儿,梅氏目不斜视,端的是语重心长,一派“长嫂”风范。
正房内的气氛一时冰住,任兰枝淡淡的瞄了一眼大儿媳,垂目不语。任夫人的笑僵在脸上,望着梅氏的眼里藏不住震惊,梅氏这是在作甚?她这正经的婆婆都给新人脸色看,梅氏倒长篇大论的教导上了?
当然,在任大奶奶心里,她这是在替翁姑分忧,她看了这么久,越发觉得小弟妹是个浮躁不省心的主儿,今日长辈们都这么礼遇她,若她再不说上一两句,恐怕更纵的这个弟妹不成样子——在她们梅家,新妇进门首先就得去家庙跪上半个时辰的经,才算给祖宗尽了孝,给舅姑跪下敬茶时,哪个不是被冷上一盏茶时候,为的就是煞煞新妇的性子,好叫她以夫为天、尽心服侍公婆小姑!
当初二弟妹进门时,二弟身上背着皇命,故此一切从简,二弟妹第二日便随二弟赴东海练兵去了,梅氏自觉没有给二弟妹上一课,亏得二弟妹是个软和的性子,可这三弟妹一看就不是好相与,少不得她多说两句了。
梅氏看一眼湘云脸上精致的妆容和贵重的首饰衣裳,微微皱了一下眉,笑道:“为妻者,当端庄,切勿如滕妾女婢般……”
任学畅的眼神阴鸷下来,看了弟弟一眼,沉声道:“弟妹起来罢。”说着就把湘云敬给梅氏的茶亲手接过去,一挥手又送了一份表礼,像是当没有梅氏这个人一般。
梅氏愣住了,白着脸不敢相信大爷竟然这般给她没脸,张着嘴想说不合规矩,可她向来‘以夫为天’,方才还说教湘云要“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那意思,丈夫可以休妻二娶,妻子就算下堂了也不能求去……这会儿怎么能悖逆丈夫的意思呢,少不得委曲求全,逆来顺受了。
湘云暗中松一口气,她分明瞧见梅氏幽幽的看她一眼,似乎是赖她累她如此的意思,也只当没看见,忙忙去给任二爷夫妇见礼去了,幸而任二奶奶是个极温柔娴静的性子,很是会看眼色,拉着湘云的手温温柔柔的说了几句话,好歹把气氛扳回来来一些。但到底不如先前喜气愉悦了,后头的堂叔小姑们见礼的时候,颇有些匆匆的意味。
……
任夫人靠在嵌丝青缎软枕上,手捂着胸口,气的肝疼:“老大家的这是什么意思,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卑弱、夫再娶的,这是盼望着金儿休了他媳妇儿再娶!我素日只觉着她严肃陈规了些,还心疼体谅她操持家务辛苦,等闲不跟她计较,便是她娘家族人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不走,我都瞒得好好的不叫她难堪。万万没想到这么不识大体,居然摆出那样的谱来说话?她是长嫂自然能说教弟妹,可怎么也不看看场合?想起老四家的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就堵得慌!”
灌下去一口茶又抱怨道:“想来是我太宽泛了,她说的那些逆来顺受听得我糟心,我这作婆母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难为她,怎么好说那样的话,我若不苛刻为难她,倒白费了她的表白!咱们想着翰林家的姑娘知书识礼,向来是捧着她,外头里头的赞她贤惠,可却是捧的过了,让她得了甜劲儿,倒是把梅家的繁冗陈规一味的搬来了!”
任夫人叹道:“先前金儿跟我提及如今家里的氛围不如早前那般自在…他大哥似乎也太肃穆寡言了些,我还装没听懂,就是觉得她一贯贤惠大度,虽矫枉过正了些,但心是好的……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任老头摇摇头,笑道:“可不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你这样宽泛大肚量的婆母,痛痛快快就把掌家权撒手给了儿媳妇,哪里会想到这些事儿。依我说,你也别生气,大儿媳如今愈发的较真儿,里头也有你的三分不是,你还是得好好调|教调|教儿媳们,再享清福罢。”
这话明贬暗褒,听得人熨帖,任夫人笑骂:“得得,还是我的不是了!反正老大两口子就要去外头,我不接也得接,都是你这老头子作怪,嘴皮子一碰就给儿子们分了家,若不然总还有二媳妇和三媳妇帮着!”
任兰枝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他和任夫人这种内宅妇人不同,考虑的向来不是这种掐尖拈酸妇德妇功的事情,他想的是老大眼看着就要外任了,梅氏如此的心性是否适合带去任上——任学畅此次外任,可不是贬官的意思,虽说还是和现在一样的品级,看着京官外调是亏了,可实际上那才是个有实权能锻炼能力攒资历的好位置。江南盐政向来是肥缺,老大虽然还只是个偏职,可他上头的大人已经在那位子上连了两任,依着圣上历来的作为,是绝不肯让他三任的,免得地方盐政跟了别人的姓,只要安生待上两年,等他上头升入京城,任学金知道他家老大很有可能能拿下扬州巡盐御史的官职来。
到那时候,任兰枝打算着自己就退下来,专心教导孙辈,任家的担子就交给老大来扛了——巡盐御史是个肥缺,只要能安稳在上头任一两任,他日像林如海那样入阁拜相便是水到渠成,大有作为!
可扬州盐政历来是个泥潭子,世家贵族、豪商巨贾都牵扯其中,在那个位子上必须慎之又慎,稍有差错便是个抄家问罪的下场。这就不光是男人的事情了,后院的女眷同样重要,就算不能八面玲珑给丈夫拉拢交好上官下属的夫人太太们,可至少不能捅娄子得罪人!可老大她媳妇能行吗?
“这事暂且不提它,你待会给金儿他媳妇拾掇些物件赏了,也算安安孩子们的心。”任兰枝看向任夫人,“我想的是,不能让老大媳妇跟着老大到任上去,老大媳妇的脑筋都被梅家教坏了,我不能让她跟老大招祸。正好趁着这机会,你把她带在身边,能扳回来你就教教,若是不能,那也好好收拾收拾家里的账目,总之不能由着老大家的规矩来了。”
闻言,任夫人直起腰,疑道:“账目?可是有什么不对?”不能罢,梅氏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亏空的事儿来,账上能有什么事?
任兰枝垂下眼睛淡淡道:“没有,只是我前日翻了翻账目,倒是吓了一跳,孩子们大了,府里的花销多些很正常,可这多出来的不能是姨娘丫头身上的,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还有话,任兰枝却没说,那就是府里每年要多出两三万的花销,不仅是费在后宅多起来的人身上,更多的是人情往来上的,老大家的一味以为弄些金贵的物件作节礼表礼最好,可却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家不缺金银,看重的是合心意——想到此,任兰枝不由得庆幸当初只让梅氏做主她们房里的人情往来,府里的还是老妻掌管,若不然不知不觉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可想想大儿子越发沉默的性子,任兰枝也怀疑与这上头有些关系,怪不得老大向来自己操心同僚上司四时八节的往来呢,思及此,任兰枝如何能不心疼儿子。
任夫人最知道她家老头子的性子,心里虽有疑影儿,但按下不表只待闲了自己去看账簿子去。因道:“可老大膝下还没个嫡子,叫老大媳妇留下来,恐是不妥罢?”
说道这话,任兰枝心里头却是起了火:“嫡子?凭什么要嫡子?你知道昨晚上金儿大喜,畅儿难得欢喜的醉了酒,我叫他的小厮来,随口问了几句,你道畅儿房里是个什么规矩?”
任兰枝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任夫人看他这会急怒的样子,忙起身给他拍背顺气。
任兰枝口沫横飞,要不是忒丢脸他简直想去亲家问一问亲家公,他们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亲家公房里也是如此?“咱们那贤惠大儿媳定下的好规矩,初一十五是她的日子,其余五个有名位的姨娘一共六天,你屋里赐下的通房丫头和良家的侍妾各一天,剩下的按照身份高低,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从上往下排得整整齐齐,就差做出个绿头牌来给老大翻牌子了!咱们还得庆幸好在给老大留下了六天能自己选的日子!”她是拿老大太不当回事,也不怕老大纵坏了身子;还是拿她自己太当回事,这条条框框的是把她当成正宫娘娘了罢!
他们二人从来不多管儿子屋里头的事,就是因为当初任家的老太夫人生怕儿媳把儿子笼络过去,时常要给儿子添人要闹一闹,那时还是孙媳妇的任夫人每每见公公一把年纪了屋里头还不消停。他们夫妇受够了这样的苦,才不愿去给儿子媳妇添不痛快,谁承想老大屋里能作成那样!
任太太听得目瞪口呆,也忘了去捂任兰枝的嘴,天知道那话说出来是自比皇上大逆不道的事。
缓了缓气,任老头才颓然跟老妻道了悔:“当初如海和经纬都不乐意,我却觉着自己眼光好,生怕他们不同意,信笺送到前我就急忙忙给老大定下了亲……唉,是我误了畅儿!若是给畅儿聘一个大家教养出来的贵女,想来便不是这样的情景。梅翰林家清贵也清贫,老大家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却非得道听途说的去作什么大度贤惠,画虎不成反类犬呐!这回我再不能给畅儿拖后腿,梅氏你就把她留家里,能教就教,不能教拘着便罢了……实在不行,便叫他两个兄弟过继给哥哥个嫡子去!”
任夫人没想到新人敬茶这一回事竟然牵扯出这么多是是非非来,怔愣了半晌,眼眶都红了,其实她这样经过多少大事波折、正经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夫人心里头怎会一点不明白:京中这么多户有门第的人家,谁家的媳妇的‘贤惠’名声是这般响亮的,不过是别人捧一捧,然后自己抱着那虚名自欺欺人罢了——君不见多少家里家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夫人太太们都是偶尔听别人提一嘴罢了,有底蕴的谁会弄出这样的声响来,像什么似得被人常挂在嘴上,便是称赞的话,可终究不像。
……
敬茶上闹出了那么一出,细雨和斜风两个陪嫁大丫头又是气愤又是担忧,倒是湘云,心里头没多大气,只是疑惑这位大嫂子不是装傻就是脑子里有些毛病,那样的场合,固然给了她这个新妇下马威,可最后遭殃的绝对是她自己。
梅氏这边对着她倚重的两个老嬷嬷哭了半晌,心里羞愤难平。一个老嬷嬷就道:“这位新三奶奶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这是认真要降服奶奶了!奶奶可不能服了软,想她未进门就不知礼数不知尊重长嫂,明晃晃的抬了六十四抬嫁妆,这是要和您打擂台呀!您是翰林家的姑娘,比她一个孤女清贵百倍,需好好教她规矩才行!”
另一个也是愤愤:“想咱们还在家里的时候,上下都是极规矩的,谁不称赞一声梅翰林家,可这回倒让个小叔子的新妇给抹了颜面。听说那位三奶奶从小无父无母的,想来没受过什么正经教养,奶奶您只管拿出长嫂的范儿教她,也好叫夫人省心。奶奶放心,太太不过是一时偏疼幼子,才向着她,像咱们以前,太太不是常赞您贤惠?”
梅氏点点头,安了心,想着也的确是。
她心里头把贤德名声当成头一等的大事——梅家就是这样教的,她身边的人也时常如此劝说她。梅氏自以为做的极好极正确,就连丈夫在她心里头也越不过规矩去——这些年受到的称赞多如牛毛,梅氏更加较真儿。
却不知她身边的人嘴里哭着喊着梅家的规矩可实际上却是心黑肉毒,譬如两个老嬷嬷,借着她的“规矩”,昧下多少姨娘丫头的月钱,贪了多少油水,害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