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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姨娘死得也算凄惨,她是溺死的,临死前喝了许多池水,肚腹肿得老高不说,脸上同芙蓉,香红撕扯时破了几道的口子也因在水里泡了半日,伤口都翻了出来,脂粉都盖不住。这还罢了,贾赦同邢夫人更是影踪儿也不见,便说孔姨娘是个小妾,在这府里也十来年了,又是生了姐儿的,竟是这些情分也没有,倒是叫人唏嘘。替孔姨娘装殓的几个婆子想着孔姨娘平日也算得温柔安静,看着她身后这样凄清,不由就怜悯,一个就叹道:“说起来,孔姨娘虽生了个姐儿,也不见她挑三窝四妖精似的的惹事,倒还安分,如今就这么去了,姐儿就可怜了。”另一个就冷笑道:“还不是老爷新宠的那个,老姐姐就没听说孔姨娘是怎么掉下去的?”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女子斥道:“放你娘的屁,几个贼歪剌骨的狗奴才,也不溺泡尿照照你们那两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嘴脸,满嘴嚼咀,居然有脸说人好歹!你们几个眼瞎的有知道什么好歹,她要是好的,这世上就没不好的!什么货儿!外头看着一针也扎不出声的老实,背地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自己抓不住老爷,就把个赔钱货当宝似的往老爷太太跟前送,我顶看不上这贼奴才淫妇。”几个婆子抬头一瞧,却是俏生生的一个美人儿,头上戴着珠髻,生得白生生的一张脸庞,细弯弯的柳眉,红艳艳的樱唇,正是那芙蓉姨娘。
芙蓉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掐着柳腰,脚蹬在门槛上,在翠缕宽斓裙下,露出半只大红云头绣鞋来,柳眉儿高高挑起,水杏眼儿朝着几个婆子斜斜地睨着。婆子们看得是她,倒也不敢再说,低了头忙着给孔姨娘擦洗身子。
芙蓉原是睡了一夜,想着又不是自己亲手把孔姨娘推下水的,就把惧怕之心少了许多,又听说贾赦把孔姨娘的后事都交给了邢夫人料理,她们这些姬妾都晓得邢夫人是个吝啬的性子,银钱交在她的手上,少不得能克扣下一半儿来,就有意来瞧笑话儿,偏昨儿香红叫邢夫人打了二十板子,还起不来床,另一个叫做香兰的小丫头又不过十来岁,芙蓉素来嫌她蠢笨,是以在贾赦出去后,一个人过来瞧了。
这一过来,起先瞧着这冷清的模样心里还有几分怜悯,不想竟是听得几个婆子夸着孔氏好,又仿佛要说孔氏这个贱人的死,芙蓉心里有病,立时就恼了。她虽出身贫寒,也是父母娇养大的,又叫贾赦宠着,气性儿更足了,哪里能耐得下,出口便骂,待骂完了,心里还觉着委屈。在芙蓉想来,孔氏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全是自己该死,怎么就成了她的不是,心上不忿,还待再骂几句,话到了嘴边却是顿住了,双眼瞪得老大,嘴张着发不出一丝声来,俏生生的身子抖得筛糠一般。
原是给死人穿衣,自然是要把人抬起来些好穿脱衣裳的,也有规矩,要把个红绳子结成圈儿,一头套着自己的脖子,一头套着死人的脖子好把死人拉起来坐着的。这原也要叫生人走避的,几个婆子正叫芙蓉骂得恼怒,是以也不打招呼,自己就动作起来,这一拉起来。那婆子的背就对着芙蓉,她的头一低,死了的孔姨娘就同芙蓉面对面儿了。孔姨娘死状可怖,就是上了脂粉也不能遮盖,芙蓉哪里防备得,就骇了一跳,猛然一见之下,骇了一跳,还没等她定下神来,孔姨娘原本紧闭的双眼忽然就张大了,死气沉沉的黑眼珠子牢牢盯着芙蓉,两行血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芙蓉性情再娇横盗跖到底也是不到二十岁,猛然见着这样情形,只道是孔氏死不瞑目,要与自己寻仇报怨,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抖着手指着孔姨娘的尸身,半日才惊叫起来,脚下就往回退,偏脚底发软,竟是一下就跌坐在地上,只是不住声地叫道:“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你恨我作甚。”
几个婆子见得孔姨娘忽然张开了眼,心中也怕,只想她的屈死的,这回见着仇人,自是要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哪里还敢再留着,顾不得地上的芙蓉,几个人就四散奔逃。芙蓉也想站起来跑,奈何双腿软瘫得似棉花一般,哪里立得起来,整个人抖做一团,一面坐在地下往后退,泥灰将翠缕宽斓裙都污了。
还是芙蓉的哭叫声惊动了旁人,就围过来看了,就有个媳妇因知道芙蓉得宠,有意奉承,过来扶起芙蓉,芙蓉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哪里站得起来,只是抖着手指着房里床板上的孔姨娘,又叫又哭,众丫鬟媳妇婆子过去一看,也都唬得不轻,胆小就逃了开去,也有胆大些的就跑了去告诉邢夫人同二奶奶王熙凤。
邢夫人正在房里同王熙凤说话,忽然听得外头吵闹,就要打发夏桃出去看,王熙凤正觉得应付得疲累,便立起身来笑道:“太太,夏桃姐姐还要在跟前伺候呢,还是我去瞧一瞧吧,有什么我不能做主的在来回过太太。”邢夫人听了脸上就是一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有孝心,去罢。见着琏儿就和他说,叫他不可学他父亲,务必俭省为要,切勿奢靡浪费。”
王熙凤听了邢夫人这话,就笑说:“太太的吩咐二爷不敢不尊的,必不能奢费了。”说了就走在外头,一走到外头就把眉皱了起来,原是丫鬟媳妇婆子小厮们三三俩俩聚着,正窃窃而语,脸上都有惊怕之色,见得王熙凤出来,都住了嘴,只是脸上惊恐的神气却怎么也藏不住。
王熙凤从前是个雷霆性子,人人都说她厉害精明,哪里能容得下这样没规矩放纵的事,自醒过来之后久为忍耐的性子就发作起来,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这些姑娘奶奶老爷们,你们原也都有体面,又欺着太太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素日张狂惯了,如今更是在太太房前放肆起来,莫非真要气得太太发作了你们才能知道厉害!?”
就有个媳妇过来道:“二奶奶,不是我们放肆,是,是孔姨娘死的冤枉,如今不肯闭眼呢。”又有个婆子过来道:“二奶奶,我们再不敢欺诓主子的,芙蓉姨娘都吓得晕了。”王熙凤听得这几句,就把眉一挑道:“放屁,青天白日的,哪里就有这样鬼祟的事!再敢胡说,一律拖出去现清白处置了!”众人纷纷喊冤,只请王熙凤亲自过去瞧。
王熙凤从前也是不信阴司报应的,自她还阳之后,再不敢不信,又听得这样的话,心上就活动起来,回头对春柳道:“这事你且不要和太太说,待我瞧过了再说。”春柳心上也怕,听得王熙凤这话,忙不迭点头,又道:“二奶奶,你也小心些。”王熙凤看着春柳脸上倒真是有些关切之色,也就一笑,点了点头就往孔姨娘的屋子去了。
待到了孔姨娘房前,几个婆子再不敢往里去,王熙凤见她们怕得这样,心上也有些怕,转念又想:我也没错待过她,便是她有怨也不能找我。我一个活人还能怕个死人不成。又不是没死过。想在这里,胆子大了些,就道:“你们不敢进去就在外头等我。”说了自己提脚进去,几步走在停着孔姨娘尸身的床板前,低了头一看,果见孔姨娘双目圆睁,眼角就有血泪的痕迹,看着她这副凄厉模样,又想着她活着时的温柔美貌,倒也是叹了声,想了想才道:“孔姨娘,我也知道你死的冤,不能服气,你只放心,我请老爷太太给你做些水陆道场追荐你往好处托生。”又想着自己咽气之后,只放不下巧姐,一般身为人母,想来孔姨娘也不能放心迎春,又道,“至于姐儿,我也替你照看些,只要我能照应到的,不能委屈了她,你好生去罢。”
不想她这番话才说话,孔姨娘的眼睛竟是慢慢阖上了。王熙凤见得这样,也就伤感了一回,转身出来,就回了上房,在邢夫人跟前说了,又道:“太太,我大胆说一句,孔姨娘到底死的冤枉,心有怨恨也是有的。不如给她做几日道场,追荐追荐,也是太太的慈悲恩德啊。”
邢夫人听了孔姨娘死后不肯闭眼的话,心中也有些怕,听着王熙凤这样的话,自是满口答应,又说:“我的儿,难为你肯走那一趟,又替我想的周到,我哪里会不答应。”就封了二十两银子出去,请了班僧道来,要做七日水陆道场。
又说芙蓉叫孔姨娘吓得魂不附体,一跤跌在地上起不来身,只是尖叫哭泣,又不住求饶,还是有个媳妇为着讨好这个宠妾,过来将她扶起身来,半抱半扶着送回了房。芙蓉回到房里,还是惊魂不定,因她在地上爬了 ,身上手上都是泥,香兰就捧水来给她洗。水盆捧到芙蓉眼前,芙蓉低下头正要洗脸,手触到水,就将水面触动了,水里芙蓉自己的倒影也扭曲起来,恍惚就变成了孔姨娘的脸,正瞪着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她,眼角仿佛还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