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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子,曾在王夫人房里服役,在一样做丫鬟的人里自然就有说得来的。自打她做了贾政的姨娘之后,因不想人揭着她从前也是丫鬟的底子,就同那些人疏远了,而些同赵姨娘一批上的这些丫鬟,王夫人不愿意看见,就说她们年纪也大了,都放出去配了小厮。这回赵姨娘即有意要抓着宝玉的不是,就把从前那些姐妹又悄悄打听起来,听得那些人没在领着体面差使,不过做些粗使活计,虽贾府里有吃有穿,到底手上紧,就有意收买。
却说王夫人是个外头慈善,内里刻毒的性子,赵姨娘每月一两银子的月例,这是明面儿上的,她自然不能克扣了,白落人格话柄去,只是除了这个也就再没多的。偏贾政又是个方正的性子,虽在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几个里顶待见赵姨娘吗,也想不到私下贴补些赵姨娘。饶是这样,赵姨娘的手面也较那些媳妇婆子活络,她即咬了牙要拉拢这些人,也就肯花钱,就把这几年来积攒的银子也拿出来使用。而赵姨娘从前那些姐妹,看着有钱拿在其次,即怨赵姨娘趁着王夫人生产勾搭主子带累她们,又怨恨王夫人殃及池鱼,这回见能看她们妻妾争斗的戏码,何乐不为,倒是肯为赵姨娘打听一二。
也是宝玉实在不能叫人省心,他如今在贾府的义学里上学,如今义学里的塾师便是贾代儒,若是从辈分上算,贾政正要叫他一声叔叔,宝玉更要唤一声爷爷。因元春进宫前就把《三字经》,《千字文》都教了他,这日贾代儒考校着宝玉《三字经》里那一句,“融五岁,能让梨”,正要从这里说开去,好教导宝玉孝悌之德,就拿着这句来问宝玉。不想宝玉竟回说:“父亲兄长哪里会和个孩子争梨吃,譬如老祖宗和我母亲,要是我把大的梨给了她们,她们一样会还了我的,反还会夸说我孝顺懂事,所以我倒是觉着这事是孔融哄他父母喜欢的,可笑编这书的人竟不明白。”
那孔融原是至圣先师孔子的二十世孙,太山都尉孔宙之次子,少有异才,勤奋好学,是建安七子之首,其为人刚正不阿,不惧权臣,其明细才能千余年来广为流传。贾代儒也是个读书人出身,自然也把孔融当日不畏曹操强权,敢与犯颜直言,以至于最后举家相殉视为文人风骨,极为推崇。是以贾代儒听着宝玉口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哪能不怒,也顾不得宝玉乃是贾母最心爱的孙儿,维持义学的薪火之资也是荣国府给的最厚,就把宝玉叫在了前面,请了戒尺来,就在他手上重重打了十下,以示警戒,这还是瞧在贾政的份上。
宝玉到底年幼,又是娇生惯养的,吃了这十戒尺,掌心就红肿了。待得散学回到家中,见贾母同王夫人时手已肿得拿不了筷子,这婆媳两个看着这样自然心痛,忙命人取了药来替宝玉缠上,少不得又把宝玉埋怨几句,只说他不懂事,满嘴胡沁等话。到底怕贾政知道了生气,就拎了跟着宝玉去上学的随从小厮们过来,严令不许再提,又把房里丫鬟们教训了一回,只叫瞒着贾政,哪个走漏消息就撵去庄子上。
贾母素来看宝玉如同珍宝一样,看他手肿成这样,便不忍他再上学写字吃苦,竟是自作主张替他在贾代儒那里请了五六日的假。贾代儒那里看着贾母如此溺爱不明,也是无可奈何,又不好亲自上门去向贾政说的,不过自己生气罢了。
贾代儒,贾母,王夫人这几人不说,赵姨娘那里也打探到了消息,她正愁抓不着宝玉错处,听了这事,真是暗暗欢喜。这日夜里,贾政依旧在她房里歇息,赵姨娘把瑞香,丁香等几个丫鬟都打发了出去,自己来服侍贾政睡觉,待看得贾政躺下了,便有意无意道:“宝玉这两日都没上学。想来他禀赋柔弱,这日日上学辛苦了也是有的,老爷要不要去看看?”
贾政从前也是一心想在科举上出头的,虽不曾头悬梁锥刺股,也是日夜苦读不辍,所以从前贾珠那样带病苦读,他心上虽不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该之处。这回赵姨娘这样一说,偏他日里还见过宝玉,并没什么病容,心上就起了疑,只当着宝玉偷懒,贾母溺爱这才托病不去上学,贾政那样方正的一个性子,怎么能忍这样偷懒撒谎不去上学的事。
也是因前些日子为着教训宝玉,贾母发了一次怒,贾政便也不敢就把把宝玉叫了来教训,就暂且忍耐,过得两日,看着衙门里无事,他也就早早抽身,打算着往义学里走一遭,请族叔贾代儒对宝玉严加训教,不许他再找藉口躲懒。不想贾政去了学里,问着贾代儒宝玉的功课,贾代儒也知道贾政性情,那是一心巴望着宝玉上进的,便把宝玉胡闹的事,说了给贾政知道,又说:“论理这样的话我来说着也是以疏间亲,只是老太太这样溺爱,总不是长久之计。”
贾政听着宝玉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又羞又愧,忍着气请贾代儒对宝玉多多费心,不许他无故缺课,又长长施了一揖,这才回了书房,立时就命人传宝玉来。
宝玉爱红的毛病始终不能改,贾政传他之时,他正叫人采了玫瑰花瓣来,说是在书上看得一个古方,以玫瑰花蒸出花露来制胭脂,胭脂就有玫瑰香。他这里正闹腾,忽然听得贾政叫他,脸上就有些变色,到底不敢迟疑,跟着到了贾政书房。
贾政看着宝玉进来,年纪虽小,也是样貌整齐,更是恨他不肯争气,白做个绣花枕头,就道:“我今儿去了学里,原是想看看你念书念得怎样,才知道你病了,请了几日假。”如说宝玉还有个惧怕,那除了贾政以外再没第二个了,虽贾政脸上没什么怒气,只是语气就叫宝玉害怕,忙道:“父亲,孩儿身子有些不好,请了四五日假,明儿就要去上学的。”贾政听了这话,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脏了我这个地,靠脏了我这个门!”
贾政这句话算是说得极重,宝玉立时就跪了下来,道:“父亲,儿子不敢淘气,不敢胡闹,是真病了,父亲不信,只问老祖宗和母亲去。”他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贾政只以为宝玉拿着贾母来压他,不由更怒,几步走到宝玉跟前,抬手就是一掌,重重打在宝玉脸上。宝玉生得白嫩,贾政这一掌下去,宝玉的脸上就立时浮起了五道鲜红的指印。
宝玉自打落草,贾母王夫人溺爱,便是贾政带着他严苛,也是骂过几顿,这样动手就打却是头一回,宝玉一时就叫贾政打得懵了,一手捂着脸,呆呆看着贾政。也是该他出事,他来前,正玩着胭脂,小指上就擦上了一些,这手一抬就叫贾政看在了眼里。贾政看着宝玉指上的红痕,就起了疑心,弯下腰去把宝玉的手拉得近了,要细瞧,还未拉在眼前,鼻尖就闻着有花香,顿时知道这擦上的胭脂。
贾政本就有五六分怒气,就叫这一抹胭脂痕激成十分大怒,,一把就将宝玉推翻在地,转身回去,就从窗边长条几案上的那只半人高的花瓶里抽了一只鸡毛掸子来,转身冲回来,就冲着宝玉身上抽打了下去。宝玉到了这时才觉得惊惶,一面闪躲,一面哭叫。
贾政边打边喊:“我叫你毁师谤道,辱及先贤!我叫你贪花好色,不务正业!你如今就这样狂悖,等你长大那还了得!不好好教训教训你,等你日后闯出大祸来,我拿着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宝玉不住闪躲,便是这样,头上,脸上,身上也叫贾政抽出几道红印来。贾政手上尤不停歇,还是跟着贾政的几个请客相公在别室听见了,涌过来瞧,见贾政拿着鸡毛掸子没头没脑的抽打宝玉,知道宝玉是荣国府里老太君心爱的,怕打出事来,都过来相劝,有的就拉贾政,不叫他再打;有的就扶宝玉起来,搀着他站到一旁去。
有几个年老的就劝贾政道:“世翁何必如此大怒,世兄到底还小,便是有什么错处,世翁缓缓教导也就是了,何苦这样打他。不是我们这些人奉承,世兄天资聪慧,日后定能显身成名的,光宗耀祖的。且府上老太太那样疼爱世兄,世翁真要把世兄打出个好歹来,老太太岂不是要不痛快?”贾政听了,忍着怒气就把宝玉看了一眼,却见他头上脸上都有道道红痕,不住抽噎的模样,看着颇是可怜,不由也心软了,满面泪痕道:“打在他身,我就不心痛吗?只是这孩子实在胡闹得不成话!我这回子不教训他,由着他性子来,便是害了他!”说了把袖子抬起来,擦了擦泪,指着宝玉道:“你同我滚出去!日后再叫我知道你这样胡闹,我把你腿也打折了,还不快滚!”
宝玉叫贾政打得呆了,虽听着贾政叫他走,脚下只是不敢挪步,还是几个清客看得宝玉可怜,过来半扶半拉的就把宝玉送了出去。宝玉叫贾政打得魂不附体,也不敢大哭,晃晃悠悠就出了荣禧堂,就往住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