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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左仆射官廨,依旧是人山人海。
刘穆之面容有些憔悴,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咳,不过依旧是耳听、口述、手写,一心数用处理着公务,快捷无比。
徐羡之在一旁坐着喝茶,心中暗自佩服,这么多的公务若让自己处理,没有三两天不可能做完,而且自己还会忙得头晕脑胀,难免出错,看来这朝中确实离不开刘道和啊。
官廨内安静下来,刘穆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对一旁落坐的徐羡之和王弘道:“有劳宗文、休元久候,请你们来是议议冬衣和辎重之事。”
两天前,刘裕从蒙县送信,让刘穆之再筹措两万套冬衣,并运送四万斤丹火前往安陆和蒙县。
自刘穆之同意缓行九锡之赐后,刘裕以让刘穆之将养身体为由,将很多政务移分给了徐羡之和王弘,刘穆之索性将筹措冬衣交给徐羡之,而丹火生产让王弘这个新任五兵尚书负责。
徐羡之感觉头皮发胀,前期送去三万套冬衣已将库中所存的布料、皮裘消耗一空,再要两万套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至于丹火,所用的硝石绝大部分靠宁州古昌所产,刘粹夺鱼复城后水路畅通,硝石得以从长江运来。
可是朱超石在江州城立稳脚根后,分兵南岸以投石车、强弩封锁江面,并在沿江的涪陵、临江等城设防,宋军水师护送运送硝石的船只通过遭受攻击。数月下来,船舰被毁二十余艘,
三分之一硝石沉入江中。原料供应不足,蔡洲所存的丹火才万余斤,离四万斤还遥遥不及。
徐羡之苦笑道:“愚已命各州郡官府赶制冬衣,只是材料短缺,再加上不少女丁前往织场做工,人手亦不足,这两万套冬衣怕是难以在十一月前送往蒙县。”
刘穆之清了清嗓子,道:“皮裘不足可从榷市购买,至于人手不足,让郡县以征役的名义督办,一定要保障冬衣按照交付。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不能让他们挨饿受冻。”
“另外,用棉制成的冬衣保暖性极佳。”刘穆之道:“以抵商税的名义让义阳棉商进献三千套棉衣。”
徐羡之道:“道和兄,那些棉商已缴纳商税,若是再强行让他们进献,恐怕将他们吓走。”
刘穆之冷笑道:“布庄一匹棉布价七千四百钱,棉价不过二十钱,如此暴利区区三千套棉衣还吓不走他们。”
略一沉吟,刘穆之道:“宗文不是说这些棉商有意在江南购田种棉吗,不妨告诉他们,若能按要求进献棉衣,他们购田种棉之事可让当地官府协助。”
徐羡之笑道:“妙,宋公命我等明年耕种棉田十万亩,一时无处筹措这么多棉种;再有如何种棉亦是新事物,正好借助这些棉商之力,此策一举数得。”
刘穆之道:“粮为食,棉为衣,衣食乃国之根本,不能操于商贾之手,更不能被义阳商贾所控。要商议出个章程禀报
宋公,稳妥施行。”
徐羡之心悦诚服地道:“道和兄考虑得周全,愚受教了。”
冬衣之事议罢,刘穆之看向王弘,道:“休元,丹火之事只能重启海运,好在此事还可暂缓,争取在年后将四万斤丹火送至前线吧。”
王弘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愚已命人四处勘探是否有硝石矿,若能再发现两处就不用发愁了。”
屋中安静下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轻叹,为了支应前方大战,眼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绝非长久之计,若是战事拖延,恐怕后方先要垮了。
刘穆之强笑道:“国事艰难,吾辈越当奋发,为主公分忧。”
一名书吏入内禀道:“鸿胪寺禇公求见。”
几人都是一愣,鸿胪寺是个清闲衙门,一年也难得来两趟尚书台,最近并未听闻哪国遣使到来,禇思来此做甚?
“有请。”刘穆之起身整理衣衫,徐羡之和王弘也起身迎候。这位禇寺卿虽是个闲人,但出身阳翟禇家,上品门阀,祖父禇裒曾是当朝太尉,姑母是禇太后,几个侄儿禇秀之、禇淡之、禇裕之等深得宋公信用,其侄女禇灵媛是琅琊王王妃,其人虽平庸,但其家族却不容小视。
禇思穿着身青棉袍,看上去年轻了几分。与刘穆之等人行礼后落坐,道:“雍公遣使向天子朝贡。”
虽然刘裕以天子名义宣布杨安玄为叛逆,但朝廷并未剥夺杨安玄雍公爵位,琅琊王长女与杨
安玄长子的婚约也未取消,就像当年曹、刘、孙互相攻伐,但名义上还都是汉臣。
杨安玄以雍公名义朝贡天子,禇思深感棘手,宋公与雍公交战,起初宋公有如破竹之势,因而想谋求九锡之位,京中以王谢为首的门阀,皆已默观其成,哪料琅琊王在祠部尚书、五兵尚书等少数几人的支持下,硬是将九锡之赐拖到了刘裕得胜回朝之时。
如今战事逆转,宋公兵马在各处战场难有寸进,相反雍军反攻势头渐强,国库储存消耗一空,原本减轻的税赋重新加重,明眼人皆知再拖上些时日,宋公便坚持不住了。
自八月以来,建康城中街头巷议开始为雍公鸣不平,便连士族举办的雅聚之上也有人皮里阳秋地指摘这次出兵过于急切,劳民伤财。
八月中旬,有台传自襄阳的戏曲颇为火爆,数日之内便在京中大小勾栏广为传唱,禇思亦曾到听过几幕。
戏名《金镶玉玺》,讲得是王莽欲篡位,派安阳侯王舜到后宫逼孝元太后献玉玺,王太后怒砸玉玺崩坏一角,王莽以金补齐的故事。
此戏喻意便连市坊百姓都清楚,暗讽前段时日宋公谋求九锡之举。刘穆之听长子刘虑之告知他勾栏传唱《金镶玉玺》后大惊失色,急命廷尉禁止,谁敢再唱抓入廷尉监牢。
然后一声禁令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此戏已然深入人心,不时会听到担夫走卒冒出两句“八月十五
把寿拜,满朝文武在金阶”,总不能因为这些人唱上两句自娱就抓住廷尉牢中吧,那样建康城非乱了不成。
刘穆之从儿子手中得到《金镶玉玺》的唱词,看过之后心中忧惧更深,不用问世人将自己比作戏中丑角安阳侯王舜,若是宋公不能坐稳天下,自己恐怕要背负身后骂名。
当初他听闻故琅琊王司马道子喜欢戏曲,心中讥讽玩物丧志,得知戏曲是杨安玄与其表兄袁涛所创,还曾对刘裕说起杨安玄逢君之恶,其心可诛。现在看来是自己目光短浅,看似玩乐的戏曲居然能暗中推动舆论,深入人心,防不胜防。
禇思查觉到京中风向变化,不说别人就说自家的几个侄儿,每次见面都要夸颂几句宋公英明神武,说起战事滔滔不绝,恨不能学王舜入得宫去从天子手中把玉玺夺来奉给刘裕,好换取从龙之功。
可是自九月开始,这几兄弟谈到战事时面色阴郁,以前言语中对杨安玄大加贬斥,现在一语带过,不肯深淡。禇思虽是鸿胪寺卿,反不如禇秀之等人知晓战况实情,不过从禇秀之等人的言行可知朝廷兵马受挫。
当收到雍公进贡的奏疏,禇思想了一下,无论是雍公还是宋公都不是禇家能惹得起的,宋公既然留尚书左仆射刘穆之主持朝政,便由他做主好了。
看罢奏疏,刘穆之接过礼单,上面写着“金百两、玉璧十件、彩瓷二十件、五色
棉布各四十匹……”,礼单很长,刘穆之粗粗一扫,估计价在千金以上。
徐羡之接过看了一眼,笑道:“雍公出手可够大方的,这二千斤棉倒是可用来为前线将士做千套棉衣了。”
禇思瞟了他一眼,心道徐羡之若敢挪用贡物,相信明天大街小巷就要传开了。
刘穆之问道:“这些贡物何在?”
“雍公派来三艘货船运送这些贡物,眼下停在石头城码头。”禇思犹豫了一下,道:“愚听闻雍公夫人还派给琅琊王府送了一份私礼,其中有给海盐郡主的聘礼,并派使者前来请期。”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海盐郡主司马茂英今年十二岁,十三岁成亲的话亦属正常。主公显露问鼎之心后,刘穆之估计琅琊王巴不得将女儿早日嫁往襄阳。
刘穆之思忖了片刻,道:“杨安玄遣使来贡,对朝廷有臣服之心,禇公不妨尽快将人接到鸿胪寺,将贡品呈入宫中,早早打发来人回归了事。”
王弘道:“此事难以瞒人,雍州官员会大张旗鼓地宣扬,恐怕琅琊王也要借机宣扬一番,此雍公之计也。”
刘穆之想到杨安玄又是棉花又是戏曲,现在又来场朝贡,招数频出,着实头痛。想着头痛头真的痛起来,刘穆之捂着脑袋闷哼几声。
徐羡之见他眉头紧蹙,一脸痛苦,关切地道:“刘兄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朝中之事有愚和休元等人
支应,刘兄不必太过操劳。”
刘穆之感觉胸口发闷,苦笑着站起身道:“那就有劳宗文和休元,愚先回去了。”
申时,司马德文从宫中回到了大司马府,王妃禇灵媛笑着将孔苗精心准备的礼单呈上,笑道:“雍公派人来请期了。”
礼单上列着各种金银饰物,衣料有裙料、袄料、裤料等物,有绸缎有棉布也有皮裘,孔苗唯恐薄待了儿媳,纳征的礼物丰厚。
司马德文笑道:“雍公给的礼物太重,怕是孤陪嫁不起啊。”
虽是调笑之语,却触动王妃心事,想到府中供奉日渐稀薄,忍不住垂下泪来。
司马德文爱怜地叹息道:“王妃嫁给孤,却是受委屈了。”
禇灵媛急嗔道:“王爷这是说得什么话,臣妾能嫁于大王,是上苍垂怜,天公赐福。”
司马德文忙岔开话题道:“雍公既然遣人问期,孤要找太常议个好日子。礼单上有不少棉布,王妃督促茂英多做几套嫁衣、棉被,孤也去搜罗几件宝物作为陪嫁,可不能让雍公笑话皇家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