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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雨水多,尤其清明前后,下得密也下得短,夜里落一场,早上起来檐下窗上挂了一层厚厚的水珠。
湿湿嗒嗒,没完没了,阴冷得叫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雍阙甚不大舒坦。
他愈发怀念起天干物燥的京城风物和那些张面熟心不熟的老面孔们,好在明儿就要回去,思及此他不痛快的心情舒缓了两分,直至见了秦慢一步两晃地,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晃进了他的内寝。
和她的客房不同,雍阙的房间敞亮清明,出乎意料地无多赘饰。她来得早,雍阙尚未束发着冠,墨云似的乌丝半垂在肩上,白衣松散,整个人透着股将醒初醒的慵懒。
她一来,开口就要求他,也让他意外地挑了挑眼角睨过去:“什么事儿?”
有人说雍阙狐媚惑主,今日秦慢见了才醒的雍阙,心道还真不是空穴来风。她看了两眼,念着“清心静气,清心静气”挪开眼,低着头道:“我师弟宋微纹想和我一起进京……”
她才说一句话雍阙就清楚她的来意,他知道却故意不点破,把玩着手里的梳子拖着腔调:“怎么着,想让咱家除了带你这个拖油瓶之外再带上他?”他哼了一声,“你要弄清楚了,咱家的东厂可不是开善堂的,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秦慢一听他那阴阳怪气的调子头皮一麻,麻了也得说啊她扭扭妮妮了会,壮了壮胆子顺着他话道:“督主说得极是!宋微纹那小子又烦又闹,我来就是想请督主打发走他。”
她接得还真是顺畅!现在急着慌着甩开自己的师弟,生怕和他们东厂有干系是否为时已晚了些?她做师姐的在他手心里,师弟还能撇清到哪里去?!雍阙对着镜子不知是看自己还是透过镜子看她,淡淡道:“你自己的师弟自己还不能指派?你这个师姐做的为免太没出息了点。”
秦慢怪委屈的,捏着衣角小声道:“我一贯没什么出息的……”
要不,怎么会被他拿捏得动弹不得呢。
这话听在雍阙心里又不大高兴了,敢情着自己一直和地主豪强一样在压迫着她是么?真是只小白眼狼,也不看看天下间有几人敢和她一样在他面前横着走。雍阙没理睬她的话里有话,将玉梳拍在案上:“求人会求吗?”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秦慢望着梳子唯唯诺诺道:“督主我不会……”
“嗯?”
他一个眼神过去,秦慢呜了声咽下去余后的话,乖乖上前拿起梳子。
雍阙的那头乌发,连秦慢这个女人看得都嫉妒,握在手里比绸缎还顺滑,稍不留神就从指缝里滑落。秦慢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小心翼翼地捏着梳子左右看了半天,从他的发根一寸寸往下滤去。
她的劲儿太轻,雍阙皱皱眉:“重些。”
“哦哦……”秦慢诚惶诚恐地一使力,雍阙“嘶”了声但没回头嘴里半叱半怨:“没伺候过人也罢了,自个儿梳头都不会梳?”
秦慢握着他一把乌丝上不上下不下的:“督主……要不我还是叫霍小公公过来伺候您吧。”
“啰嗦,继续。”
秦慢心里直叹气,万般无奈地继续梳下去,几梳子下去渐渐有了心得,愈发地顺手起来了。不过,也是要分人的,光是看雍阙的背影就是赏心悦目,映着外头打苞的海棠,美得和幅画一样。所以说美的人伺候起来也叫人心甘情愿,秦慢梳得愈发爱不释手起来:“督主您头发真好!”
雍阙闭着眼借着空隙小小地眯了下,闻言轻轻撇了下嘴角:“我就只有头发是好的?”
她忘了,这人不仅自傲自负还自恋!
她想了想说:“督主您哪里都美!”
“……”虽说她这话里诚意十足,但雍阙听着却并不是很受用,夸个男人美和夸个姑娘壮实一样有什么区别?他悠悠闲闲地由着她伺候:“亏得你的功劳,听说今儿天没亮惠王没过门的媳妇儿就醒了。咱家倒是好奇你们的师父是何方能人,教出了你们两这样的徒弟?“
“什么叫这样的徒弟啊?”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秦慢也只敢小声嘟囔了句,“我师父啊就是籍籍无名的江湖之辈,因为年轻壮志未酬不得意,所以归隐
山林,修身养性。”
“哦?什么壮志?”雍阙颇有兴趣。
秦慢老老实实道:“心上人和别人跑了,心灰意冷之下就归隐了。”
“……”雍阙抽了抽脸,“真的?”
“真的!”秦慢使劲点头,前半句可能是假的,但后半句比真金还真!
“那你呢?”雍阙转过脸来,初晨的阳光照得他轮廓模糊,令人生出一种异常温柔的错觉来:“你又是从哪里来?”
秦慢手下的梳子一顿,两人离得很近,彼此的神情一览无余,丝毫变化都在对方的注视之下无所遁形。秦慢不知道雍阙看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她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了什么。那一年发生的事情纵然隐秘,但涉及的人并不在少数,若留有一二活口,就此透了风声出去也不奇怪。
“发什么傻,”先打破沉寂的是雍阙,他轻轻一笑,“不愿意说就不说吧,早晚都会知道的,束发。”
秦慢愣了愣:“哦……”
她梳头的手艺不大好,束发着冠的手艺却相当熟稔,似练习了很多遍似的,雍阙轻飘飘来了句:“以前经常女扮男装出去么?”
“……”秦慢半天闷闷地嗯声,老天爷何其不公,给了他一张蓝颜祸水一样的脸还给了个足智多谋的脑子,“小时候贪玩……”
雍阙挑剔得很,对着镜子照了再三方满意地点点头,起身,见她还木木地站在那:“怎么着,还想伺候我更衣?”
秦慢在这方面委实很迟钝,她以为梳了头接着就是更衣所以干脆等在原地。但见他那架势,似乎又不用自己伺候了,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是要走还是不走。
雍阙气闷,就算是她面前站着个太监,她一个姑娘家也要知道避嫌吧!
他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不劳你大驾了,出去吧。”
秦慢没头没脑地被打发出了内寝,霍安蹲在外面伸头缩脑,一见她出来忙问:“姑奶奶,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
“啊,”秦慢摊摊手,“督主不要我伺候他更衣。”
霍安一脸失望,然失望归失望他仍是安慰她:“姑娘莫伤心,督主能让你近身就已经是很亲厚了,要知道他老人家从不让人挨近他一尺内。”
他的怪脾气秦慢领略得十足,区区洁癖已不能叫她惊讶,默默在外等到雍阙整饬完毕出来了,用了早膳秦慢慢吞吞地擦着嘴:“督主我早先求您的事儿……”
雍阙却是答非所问:“明儿就要走了,一会你同我一起去看看未来的惠王妃,尽个礼数。”
“嗳?”秦慢眼睁睁地看着他提袖入了书房,一路上雍阙一直没闲着,他人不在京中但京中的风吹草动从来没逃过他的耳目。官员的,后妃的,皇亲的,乃至皇城里最重要的那位主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的道理从他入宫起就铭记于心。
这么些时日没回去了,有些忘性大的怕是早忘了他这位煞神了,忘性大就该治,雍阙正寻思着回去送他们一份什么样的大礼。
霍安伺候着秦慢漱了口,好奇地问:“姑娘,您一早就说着来求督主,您到底想求他什么事儿啊?”
一般来说雍阙是个阔绰的主子,自个儿腰包里有一万的进账手下人少不得分个三两千,秦慢打跟了他起吃的用的都是他默认往最好的供着。她想要个什么,何须惊动雍阙只管指派霍安一声即可。况且秦慢几乎从没开口要过什么,她人好养活得很,有她一口饭一口肉她便心满意足得感恩戴德。
“唉,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个雍阙已叫她头痛,再添个宋微纹,这日子岂止一个煎熬了得。
霍安打小混在宫里,见惯了献媚争宠的伎俩手段,眼珠子一转他悄声对秦慢道:“姑娘,不是我说,您哪都好就是人吧有点木讷。说白了吧,”他砸吧一下嘴,“就是不太解风情!督主怎么着也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喜欢声娇言软的姑娘。听奴才一句的,您啊不用多费什么意思只管着在督主面前撒撒娇,说上两句好听话,保准他头也不抬地就答应了!”
秦慢听得一愣一愣的,末尾恍然顿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霍安心道着,这两主子可有得折腾,一个心高气傲眼里难入凡人,一个木头木脑混不开窍,真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道最后是谁降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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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秦慢听得一本正经,真要让她去撒娇卖乖她又犯难了。让她舞刀弄剑勉强可以,让她装模作样也稍微能行,但让她学宫里妃嫔卖弄风情、更吹什么枕边风,那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没等她思索完该如何对不睡一张床上的雍阙如何吹枕头风时,雍阙已如约而至将她拎起来,一同去了柳心瑜的厢房。
按理说柳心瑜作为惠王府未来的女主人理应住在内院,但实际上同秦慢他们一样,她被安排在外院的冬心院内。
冬心院这个名字很怪,怪到秦慢正儿八经看到门上牌匾时愣了愣,喃喃道:“还真是直白啊……”
雍阙自然也看见了她目光所视,对惠王的悲秋伤春轻哂了声道:“还要我拎你进去?”
秦慢惶恐:“不敢不敢!”
她偷眼看了看雍阙,比量了一下双方身高,暗叹道不肖说什么枕边风,光是往他耳边吹口气她就得搬个矮凳垫个脚才行。
要命!
慕容景打王府后几乎通宵达旦,未曾合过眼,直到今日凌晨方疲倦地将药庐交王府侍从去小睡了片刻。
雍阙来时他还没有醒,故而没有见到,但是巧得很的是柳心瑜醒了。
打秦慢压制住她毒性后,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睁眼,然而雍阙他们去了里外的人皆无多少喜色,连同打早上就守在这的萧翎也是眉宇凝重,与前些日子相比并见多少轻松之色。
雍阙环视了左右,压着声轻轻问道:“王妃怎么了?”
萧翎一脸倦容,先是看了眼他背后墨迹进来的秦慢,声音喑哑:“阿瑜,她神智不太清楚。”
雍阙与秦慢俱是一愣,萧翎揉了揉紧抓着的眉心:“慕容公子说她体内毒性虽暂时没有加剧,可因长时间受噩梦所困,精神受到重创所以失去了理智。”
简而言之,就是柳心瑜疯了。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的一个消息。
对于花样年纪的一个女孩儿来说,可能这比死还要难以残酷。
“我可以去看看王妃吗?”雍阙背后伸出个小小的脑袋,说完她牵了牵雍阙衣角,“督主,行吗?”
雍阙淡淡看了眼她勾在自己衣袖的爪子,喉咙里发出声轻哼。
萧翎看着他们两人垂下眸来,点点头。
闺居内阴沉暗淡,四面窗户紧合,几乎只靠着几只蜡烛燃烧着维持光明。秦慢皱皱鼻子,一直默然走在她斜后方的萧翎看见了她这个小动作,涩声道:“她不愿意见人,也不愿意见光……”
床幔半垂,角落里隐约可以见着个身影蜷缩抱成一团,等秦慢他们走近了才看见她人竟是被牢牢捆成了一团!
萧翎似不忍看她,匆匆瞥过一眼就挪过视线:“她醒来后就疯疯癫癫百般寻死,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按着慕容公子交代地将她绑好以免不测。”
为了防止同千人一面一样咬舌自尽,柳心瑜的嘴巴也被堵上了,她衣容尚算齐整,只是两眼翻白垂着脑袋喃喃自语。
雍阙没让秦慢靠近过去,她听了半天问萧翎:“王妃娘娘在说什么?”
萧翎望着跳动的烛光,没有血色的唇微微翕动:“她说,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