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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赤霞认得他,他与这个恣意洒然的男子在楼上楼有过一面之缘。
可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他是身居此处妖物?可他身上清正无比的灵气又与妖物的气息大相径庭。
一时之间,他也判断不出对方的跟脚。
就在这时,凉亭处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大侠为何来此?”
燕赤霞并没有收回说中的长剑,他向前走了几步,剑尖在地面上划过一道痕迹。他语气平和地道:“我也有话想问兄台,兄台为何出现在此处?”
乔安笑了笑,手拿折扇向身侧一指,“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燕赤霞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给出这样的答复。他只好继续问道:“此处妖气弥漫,兄台为何在这里安家?”
乔安不答,只是这样说道:“大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大侠是为何而来?”
“我自然是为斩妖降魔而来。”燕赤霞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清不缓,既无紧张怯懦,又无初出茅庐的道士惯有的满腔热血。
乔安面上露出几分遗憾之色,“这里没有‘魔’,妖的话,你面前就有一个。”
虽然他之前早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是燕赤霞完全没有想过对方真的会这样承认。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什么时候妖物也可以身具如此纯净的灵气了?这让他如何不惊疑。
千回百转的念头在燕赤霞脑海里一闪而过。
“妖物?”说着,他手中的剑指向了男子。平举着的剑身纹丝不动,不带丝毫颤抖,一看就知这也是一个御剑高手。
乔安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我是。”
燕赤霞的目光变的冷厉。
“既如此——”话音未落,一道宛如白练的剑光急射而来。
此时,乔安也将自己此世一直用着的木剑唤了出来。
燕赤霞手中的剑释放出了一直以来内敛的气息,丝丝锋锐之气变成了浑厚的杀伐之气。
也不知这柄剑究竟在道门弟子手里流传了几世,传承多少年,斩杀了多少邪魔歪道,才使得剑身上浸染了如此浓郁的杀伐气息。然而此剑虽具有浓烈的凶煞之气,却并无一丝邪佞之感,反而显露出一种凛然的正气,气势如虹。
不得不说对方这柄剑上附着的煞气,让乔安感到有些不舒服。
两剑相击的瞬间乔安就心道不好,火克金,金克木。
对方手里的这柄剑金气浓重,品质也不知比自己手中的剑高上多少。这柄剑或许比不上仙剑望舒,但也属凡间极品了。如此一来,自己的这柄剑怕是要废了。
心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乔安手中的剑被燕赤霞一剑斩断。
不过,曾有过被望舒毁剑经历的他,怎么可能不对此有所准备。
乔安抛下手中的断剑,另一只拿着折扇的手抵挡了一下对方的剑,扇子理所当然的被毁。趁着这刹那,乔安右手虚晃一下,又一柄一模一样的木剑出现在手中,这些木剑本就是取自原形的树枝,要多少有多少。
乔安虽然一贯使剑,却并不是纯粹的剑修。
一手握剑与之相击,一手掐法诀,晴空白日里,一道雷电突兀出现,向着剑客打扮的道士当头劈下。
燕赤霞急忙将一沓符篆抛向了天空。雷诀被抵消了的同时,所有符篆也化为飞灰。
他没有继续举剑刺向乔安,而是放下了手中的剑。“此雷饱含灵气,堂堂正正,无疑是正宗道家法术。兄台既是同道中人,何必戏弄于我,说自己身为妖物?刀剑无眼,怎能于此开玩笑!”
乔安不禁笑出声,“那在你眼中究竟什么样的存在才算做妖?莫非你认为所有的妖,都一身奸邪之气,喜血腥,喜杀戮,气息斑驳庞杂?我当然是妖,不过有件事我要澄清一下,你虽被兰若寺外的妖气吸引而来,但这些妖气大多来自附近的其他妖物,与我可没有一点关联。”
乔安想起一件事,便接着道:“我为妖物不假,但修习的却是再正宗不过的道家功法。这样说来我与你勉勉强强也算是同门了,你硬要斩妖降魔,岂非是斩杀同门?”
燕赤霞自然不赞同乔安的话,“我师承天师门,从未与妖身为同门。”
“这话说得真是可笑之极。天上真君传下道统,可从未有过只能由人类来修习道家功法的规定,既然天下万物都可修习道法,那么只要有谁修习了道门功法,便可同归道门,怎么不算同门?还是说你们天师门要脱离道统自立门户了?”
燕赤霞哪听过这种强词夺理的话,他想要反驳乔安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厉声道:“诡辩!”
虽是这样说着,他却没有再次举剑。就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会会这样做。
乔安丢开了自己手中的剑,“大侠,不放我们弃剑谈话。”
燕赤霞没有动作。
乔安故作失望怅然姿态,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这一生从未作恶,潜修道法,专心修行,化形前如此,化形后亦如此。一身妖气早已化作周正灵气,与人何异?我手下小妖,虽然修为稍差,但亦是行得端做得正。除去一身妖气未炼化外,也未曾害过任何一人的性命。只因为我们身为妖物就该死吗?作恶是死,行善也是死,若真如此,今后哪还有妖物会一心向善?”
燕赤霞握剑的手指已经攥得发白。
“若真如此,我还修什么仙,求什么道。”乔安拂袖离去。
借转身的动作,乔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假山。假山后面躲藏着的几只小妖讨好地一笑。地底下无声冒出几支根藤,几只小妖被根藤捂住嘴,可怜兮兮地被拖走了。
吓死人了好吗?!这种场合也敢偷看?根本是在用生命凑热闹啊。霎时,乔安连揍他们的心都有了。
燕赤霞看着男子轻拂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色又是一阵变换。
亭台楼榭消失不见,葱翠竹林从有变无,潺潺溪流凭空消失,之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像是一个荒唐的梦境。
兰若寺仍旧伫立在不远方,瓦楞飞檐在阳光下泛着琉璃金色,他并没有再向前行走,他只是深深地遥视着这座凄凉的寺庙,思绪久久不能平复。
是夜,客栈里的住客们都已安然入睡。
正在房间里打坐的燕赤霞蓦地睁开眼,眉眼间再不复以往的平静。
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那个青年男子的话语。
究竟何为妖?何为人?人、妖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世有恶妖,也有恶人。真正应该区分开的不是人与妖,而是善与恶。
管你是要是人,只要能够度过天地雷劫,成就仙身,人与妖又有何区别?照样能传承千载,众人供奉。自洪荒便存在的大神陆压道人,其原形也不过是南明离火之精。而有着人类始祖之称的女娲,却是人兽蛇身。四方之神里更是无一人族。
若是夭折于求仙途中,任你是人是妖,千载后也都化作一抔黄土。
日月交替,山河变换。没人记得你名讳,没人记得你的功过,你的一切都被时间抹去了痕迹。或许你的事迹也曾被人记载下来,不过那有如何?到那时,你是人是妖又与他们何干?徒增谈资。
……
一青年男子坐在石凳上,一群小妖在他身周的地面上毫无规章的或坐或蹲。
小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那个牛鼻子小道士被老祖打走了,他是不是不会再来了?”
“来,他还会来的。”乔安笃定道。
小妖们道:“他好笨,明明打不过老祖,还特意跑过来挨揍。”
乔安也不解释,只是倒吸了口冷气,道:“别揪我头发。”说着,顺便拍掉了身侧某只小妖的手。
紧接着,话题一转,“我还有一笔账没和你们算清呢,你们这些家伙,竟敢跑去围观我和那个道士,嗯?”
狐女变回原形在他身上讨好的蹭蹭,乔安伸手拽住了她的尾巴,将它提溜了起来。狐女蔫耷耷地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黑色的眼珠水汪汪地看着乔安。
乔安又看向聂小倩,“我本以为你是最稳重的,没想到你也跟着它们一起胡闹。”
聂小倩尴尬地福身,“小倩知错。”
一条小蛇变回原形,缩小了身形缠在乔安的手指上,口吐人言,“不怪小倩姐,是我们硬拽着她去的。”
“好了好了,都给我闭关打坐去,他下次再来时,谁也别想出来凑热闹!”
听到老祖这样说,小妖们只好磨磨蹭蹭地离开乔安的身边。
聂小倩的视线在乔安手上停留了一下,她犹记得老祖的扇子毁在了那个道士手中。
她向乔安行了个礼,也随着众妖退去。
聂小倩与众妖不同,她生而为人,死后化为厉鬼,非妖非魔。
其他小妖们,虽然能够化为人形,却仍保留着一些兽类习惯,他们的居所千奇百怪。而聂小倩的居所,则是规规矩矩的少女闺阁。
镂雕屏风,轻纱幔帐,风至,白色纱幔飘飞而起。
聂小倩的手里拿着一节好似玉骨的竹子,她用指甲划过竹节,竹节宛若被无形的刀刃划开。她轻锁眉,手里来回摆弄着被切割整齐的竹条。
一把扇骨渐渐在她手里成型。
她裁开一张洁白如雪的纸张,将其覆在扇骨上面,细细粘贴修理。
将墨研磨好后,她一手提袖,一手握笔沾取墨汁,在扇面上画了万仞远山,轩邈争锋,直指苍天。她又翻过扇面,在上面画了一仞孤峰,远高于背面其余众山,然后她在留白处缓缓写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最后一笔落下,聂小倩拿起扇子,笑意刚浮起便又消失不见,她摇了摇头。老祖他是绝不会使用写着这种诗句的扇子的,若使用了,岂不是让人认为他是在自夸自赞。她差点忽视了这点。
“也不知道老祖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扇面。”聂小倩轻语道。
想到此,聂小倩欲要撕开这把扇子,重制扇面。
就在这时,一阵柔风拂过扇子,扇子从聂小倩的手里脱出。
一道清朗的男声随风而至,“我看这副扇面就很好。”
聂小倩惊呼出声:“老祖,您怎么……”
她伸手想要拿回扇子,“这副扇面上我题错了诗句,我再做一把吧。”
说话间,扇子已从她面前消失不见。
相隔甚远的花园里,乔安把玩着这把扇子,看着上面的题诗,面不改色。“怎么,难道你觉得我配不上这把扇子?”
乔安对扇子上这句出自《白石郎曲》的诗,并不陌生。若是扇面上只有这句诗,乔安倒也不会在意这把扇子,不过是在夸人外貌气质罢了。但如果再加上那仞直指九霄的孤峰,整个扇面的意境立刻就变了。
也不知小倩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整幅画的意境哪是在夸人貌美,根本是在赞人仙途中的成就。
峰指苍穹,登天成仙。
哪一个求仙求道者,心中没有舍我其谁的豪气?再也没有能比“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句话,可以更好的说明修仙者心理的诗句了。
聂小倩听着耳畔传来的话语,匆忙道:“当然配得上。”
这不就得了。乔安心道。
“既然如此,我为何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