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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那天风和日丽,蔚蓝的天空浮着浅浅的云朵,风中也似缱绻柔和。从卯时开始,隔上半个时辰四面的钟鼓便浑沉敲响几声,使得整座皇城弥漫在一股庄严的肃穆之中。
阖宫这一天的着装都换上了素服,各局子各衙门天擦亮就开始按部就班地准备着。宫里头最不兴乱,脚步往来间悄静无声,多忙都要显得安详和紧凑。轮到正好有差事要当的姐妹,脸上是很有光彩的。内廷的宫女子不让往前廷跑,有些进宫一辈子,也未能得出近光门看一回王朝盛典的风光,难得有个这样露头脸见世面的机会,还是为着皇帝心底敬重的中宫皇后,抬身份哩。
因为礼毕后还要在午门前摆宴,尚食局也调拨了五十个宫女去膳房那头帮忙传菜送酒。这可是个仔细的差事,得挑着模样儿周正还得守礼的,不能在外臣跟前丢了宫廷的脸面。
“站直咯,待会过了箭亭,一个个都给我本分些。眼睛不许乱看,话也不许乱说,甭叫御膳房那群太监们看了,回头把咱尚食局的脸面给薄下去。”掌事女官王思的训话声在院子里回荡。
听见姑娘们娇矜含笑地答了声“是。”
谁人都是想去的,这内廷除了皇帝与西北头关着的废太子就没有真男人,每日里睁开眼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那阴深狭隘呱着鸭嗓儿的太监,呆久了阳气都褪了。能去前朝看看大臣与传说中那些威武临风的皇城禁卫军,也是叫一群如花似锦的姑娘们悸动的。进了宫做了奴婢就注定今生触不得摸不得那红尘情-爱,但得看到一张中意的脸,夜里闭眼睛前能有个暗暗思慕的幻象,也能叫人得着惴惴的空怅与欢喜。
陆梨生得标致,按说也该被选在其中,可她既被皇帝指派给了楚邹司膳,嬷嬷也就不好差遣她,只叫她留在局子里给添添水、照看一看灶上的火。
皇帝正值英年,生得隽朗又威冷,得多少红颜倾慕。各宫小主娘娘们因此都重容颜养姿色,尚食局的活儿从来可不轻。一口大灶里隔水炖着十多个小汤盅,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为的是保住食材的原滋与养分,这就离不开人时不时在旁添着。
今儿内廷忙得人脚不沾地,香兰本在一旁看着,这当口竟也被叫回去干嘛了。锦秀最近炖东西倒是频,陆梨忍不住便掀开她的盖子瞧了瞧,党参茯苓甘草地黄炖乌鸡,可看得出来她对那骨肉的珍贵。
但她炖了却并不单纯给自己吃,这些炖好后常会匀出一份给小九爷。旁人见了只当是平常无异的关怀与照拂,并不会对她多在意。可小九爷一个八岁的男孩,如何能时常用这些保胎之物,偶尔用几回是补养身体,常用便不好了。她倒也真是奇怪,怀了胎不借机邀宠,怎得却像在做着贼。总不会是皇帝不允她怀么?陆梨抿着唇不语,只悄悄然把紫檀盖儿又掩上。
那水汽蒸腾像把人影子蒙了雾,她穿一袭水绿的斜襟褂儿,头上扎着森青的方布巾,双颊姣好得有如凝脂,再朴素的衣裳也掩不住那日渐妩媚起来的风情。
前天晚上京城下了一夜暴雨,听说废太子彻夜通宵写了篇《桑田论》,她也就耽搁着一宿没回下院歇息。清早回来提着桶子去搓澡,听说有人瞥见她换下的底裤上有一点儿红。废太子近日英势勃发,瞧过的人都被他的俊美与冷漠迷去了心,女伴们暗地里猜着陆梨该是或与楚邹有了些什么,可陆梨每每把距离撇得老远,偏就是让她们得不着借口。
此刻瞧见她一个人留下忙碌,不由好奇打问:“梨子,多难得的场面,怎不央着那位爷捎带上你?”
陆梨心里也觉着奇怪,一早就在等楚邹传话呢,按说这时候他该来叫自己的,竟然也没个动静。她倒不是想去见那前头的世面,宫廷里的庆典与哀祭她业已瞧过两回,一回是四岁时候杵在奉天门下,看楚邹高高的站在三层台基上册封太子,一回是孙皇后出殡的丧礼。
坤宁宫停灵满三七后,出断虹桥往西华门送出去,那漆黑的棺木上披着锦幡,白纸在空中如花漫洒,蝴蝶一样地带着人灵魂飘走。彼时六岁的陆梨矮矮的贴着十岁的楚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往门下挪移,那时候的楚邹无意识地牵住她,指尖都在微微地打着颤。她听见他对自己说:“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了,没娘。”然后少年的眼眶里顿地湿却。
从皇陵回来后,就把自个像个长条儿死人样地横在床上,又叫她用小手一遍一遍地拂他眼睛,拂着拂着他漂亮的五官忽然就挤得变了形。那是她头一回看见他那样哭,在关起殿门后无人的东宫寝榻上,痛苦地咬抑着声音不愿被外头听见。彼时尚未开化的陆梨看在眼里,心底里疼得一刀一刀都快要碎掉。
楚邹是晓得母后基于陆梨的意义的,打小就杵在孙皇后跟前长大的陆梨,小脸蛋蹭着孙皇后的肩头看她描瓶绘画,贴着她看不懂也痴痴地看楚邹从宫外捎回的信函,孙皇后从来也未曾怪过一句小太监不懂礼儿。她死后,她就大冬天坐在她宫外头的台阶上晒太阳,她给了她起初的、她从来都陌生的类似娘亲的暖和。人说七年为阴界一轮,今岁祭典一过该去投胎了吧,楚邹今天这朝不该不来叫自己。
但面上只是掩瞒着,做轻描淡写道:“四殿下性情阴郁寡淡,我左不过是个送膳的宫女,在他跟前可说不上话。”
轻声慢语话毕,见青石砖铺就的灶面上有只细小蚂蚁在爬,怕爬进了锅里,忙用筷子将它挑开。只袖子才拂过两个挨着的白瓷汤盅,却瞥见其中一个盖面上似有些微晶莹的粉末。陆梨用手指轻沾,亦分辨不出是什么,但看那盖面上一个小小的“长”字,猜着怕不是送去给长春宫的孙凡真或者李兰兰,心下不由微微一跳。
那盅子里沸腾的汤水把碗盖震荡,若然再晚一些被淹没,她怕是都发现不了。陆梨连忙抬眼朝窗外望,二道门内正出去一个矮瘦的宫女,面生得从前并未有见过。可惜她跨门槛时裙裾撩起,那脚上的粉紫色花绒却出卖了她。
刚进宫的三等奴婢可能不晓得,内廷的宫女穿鞋有讲究。新一波秀女进宫,头前的宫女就升级成了姐姐或姑姑,鞋都是一样的底子和面,上头装饰的绣纹和花样可就随意多了,能穿这种花色的大多是出自几个主位娘娘跟前的人。
这阵子因为孙凡真和李兰兰怀孕,她们年轻貌美家世又好,宫里头都说将要有两个新生的强主儿要起来了。怕不是因此遭了谁人的惦记,但淑妃与德妃是不可能的,其余的约莫就是贵妃和康妃又或者是那几位有子嗣的娘娘。
虽说对孙凡真与李兰兰并无好感,可眼下她二个都怀上了龙嗣,是万岁爷心头正紧着的新晋美人。方才走神儿没注意有人进来,这当口锦秀身边的香兰恰好也不在,一个灶膛里只有自己和两个各自忙碌的司膳,若然出了事可没人能说得清。
但把汤倒了、打了必又将那位施药的“娘娘”得罪,陆梨正待寻思着如何应对,便听外头传来叫唤:“梨子,梨子,榛公公急事儿寻你”。她急急忙忙来不及细想,仓促间便拔了根头发往汤里一溶,跟着走了出去。
抚辰门外小榛子换着一身靛蓝的曳撒,发戴冠帽,一贯土气白净的脸看上去也显得庄重了许多。陆梨问他:“榛公公找我何事?”
小榛子睇了她一眼,只哈着腰答:“爷说他那条朱缘边的镶玉革带找不见了,差我来问问梨子姑娘可瞧见。”
这表情这问话,陆梨听了嘴角就抿起,一早上挂着的心始才蓦地松下来。撒谎呀,那礼袍与玉佩革带,她明明前儿晚上就给他叠得方方整整的搁在柜子里,怎的偏就一条革带寻不见。可别扭可骄傲的爷,每次都使唤人奴才找这些蹩脚的理由。
但她心里也想他,陆梨便解下围裙擦擦手走了。
那脸上一朵淡淡霞云掩不住,小姐妹们又都羡慕:“还说人无心,瞧瞧这都差遣自个的亲随来捎你了,这锅背得可真冤枉。”
陆梨打小也能装,只做嘴硬揶揄道:“叫给派膳,眼下倒成粗使的奴才了,连件衣裳找不着还要传我过去呐。”说着把裙子一揩,紧着两步就跨出了门槛。
春禧殿里,楚邹已经换上了一袭青衣纁裳。清展的身躯,龙在两肩山在背,两袖火与华虫及虎蜼宗彝。此刻一个人端坐在花梨木长条案前,光线阴凉,他睿毅的目光有些深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见墨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白玉冠束于头顶,一张脸衬得俊逸非凡。
陆梨一瞧他分明已把那朱缘革带束好了,她就站在门前问他:“殿下找梨子过来何事?”
手撑着门扇儿,钟灵毓秀的,花容月貌着。
楚邹蓦地转过头来,只把精致的唇角微微勾了勾:“无事就不能找你么?……过来给爷把旒冕戴上。”